他竟然注意到了。
楚宁静静望着他, 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鼻尖有一阵极细的酸意,一下一下冒着, 时不时刺一刺她的心口。
她喜欢骑马, 从前在闺中时,便是父亲亲自教她的。后来嫁给萧煜, 每年到马场上来时, 她也总是勤加练习,总算练出一身在女子中称得上上佳的技艺。
只是,萧煜颇严苛,不喜欢女子身上有英气,更不喜欢她太过耀眼, 惹人注目。
她只能压抑自己的另一面, 尽力维持着他中意的端庄自持,这两年里, 旁人都不知晓, 她也能毫无畏惧地肆意纵马,驰骋在原野上。
甚至是她自己,也好似压抑惯了似的, 日渐麻木, 差点忘了过去的自己是怎样的自在。
而他却注意到了。
她微笑着眨眨眼:“我是太子妃,在人前该端庄稳重, 不该大出风头。”
萧恪之听了这话,蹙起的眉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
他听明白了,这恐怕又是他那侄儿的意思。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甘露殿时,她下意识要撑着疲累的身子替他清理时的样子。
她曾隐晦地表露过, 她的夫君待她并不如外人以为的那般好。起初,他将信将疑,总觉得这女人心机深重,既然别有所求,那便很可能在这事上未说实话。
可现在,随着对他那侄儿一天多似一天的了解,和在她身上寻到的越来越多蛛丝马迹,他终于真正相信她的话。
萧煜的确给了她足够的地位与体面,可在人后,兴许并不如他在人前表现出的那般爱护、尊重这个妻子。
她不该是这样的,他现在看到的她,和过去的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小女娃,都不该是这样的。
“谁说太子妃就该稳重端庄?又是谁说稳重端庄了,就不能大出风头?朕就觉得,不该这样。”他挑眉望着她,语气里全然的不赞同和睥睨众生的气势。
楚宁一时怔住,久久没有出声。
她完全没想到,萧恪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跟着萧煜久了,总以为一切就应该是这样的,可现在回想起方才在外头驰骋追逐时的畅快,又好像重新回到了过去欢乐自在的时光一般。
她忽然感到一丝难堪,仿佛心里隐秘的一部分被他生生挖开了似的。
“太子妃该如何,由太子说了算,陛下这话,该对将来的皇后说。”
她无所谓地移开视线,重新将脸搁在他的胸口,一只搭在他腰上的手若有似无地在他的尾椎处勾画着。
他的身子一僵,连带着方才的怪异气氛也消失了,原本已散去大半的暧昧氛围却卷土重来:“还不够累吗?”
“累,累坏了,再不想动了。”她点点头,眼里的水雾却再度氤氲起来,柔软地贴近他、缠绕他的动作也与她的话截然相反。
萧恪之闭了闭眼,似乎想克制着自己,可双手已自觉地掐紧了她的腰。
正难捱的时候,她忽然凑近他耳边无辜地低语:“陛下,时候不早了,阿宁再不走,该耽误陛下的政事了。”
这话的确提醒了他。
他本打算狩猎后,便回汤泉宫继续处理政务。临近年关,事务繁琐,尤其他还打算做些变动,的确不能因一时贪欢而荒废下去。
来日方长。
他安慰自己,艰难地从温柔乡中抽身,抱起她放到榻上,将地上的衣物一件件拾起,放到她身边,又倒了热在炉上本打算饮的温水过去。
“收拾收拾,该走了。”他将两块巾帕都沾湿绞干,其中一块递给她,随后便匆匆清理穿戴起来。
不一会儿,二人都恢复穿戴整齐的模样。
楚宁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不禁有些委屈地埋怨:“陛下不管不顾地将阿宁弄到御帐中来,如今可让阿宁怎么走?”
萧恪之没说话,将被丢在一旁的大氅重新展开,披在她身上。
楚宁正猜他要如何将自己送走,帐外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刘康颤巍巍的声音:“大、大家,太子殿下——回来了,正等在外,要拜见大家呢……”
“陛下……”
对萧煜深入骨髓的抗拒和害怕令她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拉着他的衣袖轻唤一声。
厚实的大氅将她包裹着,只露出张巴掌大的小脸,使她看起来又多了几分少女的清纯。
“别怕。”他想起外头的侄儿,心有些沉。
萧煜早回来的事,他先前是知道的,只没料到会是这个时候。看着眼前的侄媳,他心里除了沉沉的不悦,还有一丝不容忽视的酸楚。
“别出声,朕亲自送你走。”他说着,用大氅将她全部密不透风地遮盖住,像进来时一般,抱着她直接走出帐外。
“大、大家!太子——”刘康站在帐外,陡然看到他就这样将人抱出来,吓得双腿打颤,话也说不出来,只下意识朝等候在不远处的太子看去。
那头的萧煜已走到近前,看到他怀里看不见模样的人,忍不住蹙了蹙眉,随即恢复从容,冲他拱手行礼:“陛下,侄儿从滑州归来,听说陛下在马场中,特意先来问候。只是——似乎打搅了陛下的兴致。”
被包裹在大氅里的楚宁听到他的声音,顿时浑身僵硬,下意识隔着厚厚的氅衣抓着萧恪之胸口的衣料,一动也不敢动。
萧恪之却毫不在意似的,抱着她的一只手轻拍一下以示安抚,又淡淡瞥过去一眼:“侄儿且稍等些时候。”
说罢,径直行到马边,抱着怀里的人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留在远处的萧煜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目光复杂。
他方才询问马场上的侍卫皇帝的所在时,便发觉那侍卫脸色有些不对,却没多问,待走近了,才知道皇帝竟当众抱了个不知身份的女人进了御帐已经一个多时辰!
他本有些不信,毕竟近来也打听过他这叔父的事,知道那似乎是个不近女色的。可现在,他却是亲眼看到了,的的确确是带了个女人。
他一时分不清心里的滋味到底是什么。
他当太子的这些年里,总是谨小慎微,在女色一事上,更是时刻约束着自己,生怕落下个贪图享乐的名声。
如今看到这位叔父这样毫无顾忌,心里自然有几分鄙夷。可同时,也有些莫名的不快——他这些年拼命克制才能一直保住自己太子的地位,而这位叔父如此行事,却不必担心旁人的眼光!
世事就是如此不公。
他沉着脸看着那两人消失在视线里,转头问刘康:“大监可知那是哪家娘子,竟让圣人如此护着,也不教人知晓身份?”
刘康的手一抖,差点当场跪下。
哪家娘子?还不是东宫的娘子?
他尴尬地笑笑,做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道:“殿下快别为难老奴了,圣人的事,咱们可不敢私下议论。”
萧煜看他一眼,也不多为难,只点头道:“大监说得不错,是我逾越了。”
他本也不过随口一问,没指望刘康能告诉他。不管那女人是谁,他能肯定,绝不是齐六娘。
这样想着,他心里才舒坦些。
至少,齐太后的盘算暂时还未得逞。
……
马场边缘的无人地带,萧恪之见到先前那匹枣红马的踪影,渐渐放慢速度,轻轻拍了拍怀里还掩在大氅里的人。
“好了,这儿没人了。”
楚宁没立刻动,先等了片刻,才伸手掀开条缝隙,露出一双眼睛朝四下看了看,见果然没人,才彻底拉下大氅,屏息了好久似的大口喘气。
一路上虽被遮盖着,她却总有种错觉,好似已被人看透了似的,无所遁形,现在镇定下来,狂跳的心才逐渐平静。
“怕什么?若真被他知道了,大不了朕直接把你带回宫去。”
他看着她这副紧张得不能自已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可说完,却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他竟如此自然地说出要带她回宫这样的话!
楚宁睨他一眼,没说话,心里想的与他截然相反。
她可不相信他真会如此,更何况,即便他果真愿意带她入宫,恐怕也只是凭着一时的兴致。毕竟,对他来说,不过是多了一个需要安置的女人罢了,时间久了,总会变的,到时他还不知如何后悔。
况且,她从前遇到萧煜时,也曾以为他是真心实意待她的,如今才知道一切都不过欺骗和利用罢了。而与萧恪之,从一开始就清楚,是各取所需,她如何还会再轻易起别的念头?
“陛下,阿宁有事相求。”
她沉默片刻,提醒似的说出来。
萧恪之低头瞥她一眼,慢慢收了笑,却没像前几次一般心生怒意。
这一回,他有几分确信,她心中所求,恐怕不如他先前所想那般不堪。若真是如此,他并不介意帮一帮她。
马儿停下,他伸手将她抱下来。
正低头寻找不多的青草的枣红马看到了熟悉的人,主动小跑过来。楚宁拉着缰绳正要离开,手却被他重新攥住。
他将她拉回怀里,就着明朗的阳光仔细端详她的面容,再低下头去用力吻住她。
透着凉意的微风从耳边轻轻拂过,带起地上的枯草与断枝簌簌作响。
他将她放开,轻抚她晶亮动人的眼眸。
“过几日,到飞霜殿来,朕听你说。”
楚宁笑了笑,轻轻点头应下,推开他的手向后站了一步,示意他先离开。
他转身上马,却没直接沿路返回,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继续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