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旨意 那是个狡猾得欠教训的女人。……

甘露殿里, 冷风一阵一阵灌进来,萧恪之却不让关门,只是静静坐在榻上, 望着殿外的夜色出神不已。

他从方才开始静坐, 便是为了让原本亢奋的脑海清醒过来,仔细思考清楚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可只要她还在殿中, 他就没法完全沉下心来, 理清一切头绪,只好暂且捧书夜读,如今人走了,偌大的甘露殿恢复空旷寂静,他才终于彻底平静下来, 在心中梳理自回到长安后发生的一切。

从小艰难的处境让他养成了走一步, 看十步的习惯,回到长安后, 也始终牢牢掌握着一切。

唯独在那侄媳妇身上有了例外。

起初, 是她令人过目难忘的美貌吸引了他的注意,后来,便是她的主动和别有用心, 一点一点勾着他移不开目光。

他看似不由自主, 实则却是刻意纵容。

今晚的一切,是成年男女之间你情我愿的事, 这一番尝试下来,他也的确感受到了其中的妙处,甚至现在她才刚刚离开,他就已经又有些蠢蠢欲动了。

食髓知味,大约就是如此。

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 又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他凝眉沉思着,慢慢回想起方才见到她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要主动服侍他的时候,心里一闪而过的那一阵复杂情绪。

有愕然,有不赞同,似乎还有几分令他不确定的怜惜。

这几分怜惜与最初见到她时,那种单纯的因为她身为楚虔榆之女,却成了太子妃的怜悯不同,更多的是对她的心疼。

就是这一点,令他感到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他从未体验过的情绪正在心里逐渐生根发芽,破土而出,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他想,他很可能对她已不知不觉有了几分朦胧的感情。

忽然想起这种可能,他有些诧异,可随即便又觉是情理之中。

他是个极有耐心和毅力的人,这大约也是一种天赋。正是这种天赋,让他从一个被人遗忘的落魄皇子,变成今日的大凉天子。

他少年时,因目睹过一回边地平民被北戎人抢掠,而心生愤怒,这一股愤怒支持着他之后的十几年里苦练骑射,屡次亲身上阵,不畏刀剑,保卫一方安宁。

他还曾因旁人的一句鼓励,而一改自己顺着母亲的遗愿,从此在边地生活老去的打算,将回到长安,登上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作为毕生心愿,并为此隐忍蛰伏多年,想方设法寻找机会,在其他人难以察觉时,一点点接近权力中心。

……

每一件事,最初的起因都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而对那个女人,或许是第一眼的怜悯,便已注定了他今日的一切。

“大家,太子妃殿下已到了东宫。时候不早,明日还有朝会,大家是否要安置?”刘康看着他出神的样子,踌躇了一瞬,小心开口询问。

方才抬步辇去武德殿的几人已回来了,说太子妃已顺利回了东宫,眼下再没别的事了。

事到如今,他仍在为甘露殿里的这点事而暗暗震惊——皇帝和侄媳,若放在民间,那可是要遭十里八乡的人唾弃的!可放到皇家,偏又让人觉得似乎没那么教人咬牙切齿了。

萧恪之闻言回神,慢慢放下手里已近干涸的笔,轻声道:“该睡了。”

他从榻上起来,回到内室已经被重新整理铺平的床边,不知怎的,竟感觉空荡荡的。

他闭上眼,那女人或清纯,或妩媚,或柔弱,或大胆的种种姿态便一一在脑海中浮现。

她接近他,是别有目的!

这个事实仿佛冬日里的凉水兜头浇下,令他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他原本对此不甚在意,现在却觉得如鲠在喉,令他因为暂时的纾解而消散的愤怒与不满再度燃烧起来。

那是个狡猾得欠教训的女人,他可不能轻易上当,让她得逞!

……

东宫,楚宁摸黑回到寝殿时,已是后半夜。

她着实累坏了,浑身酸软得连跨过门槛时,都觉得双腿有些打战,幸好翠荷一直守在一旁,见状忙搀着她走到床边,这才将准备好的药送到她手边。

黑漆漆的药汁早已没了温度,在黑夜里泛着冷冷的光泽,她捧在手里微微皱眉,咬着牙仰头饮尽。

“娘子,在咱们屋里熬药到底不方便。”翠荷递了清茶过去,压低声音提醒。

往日,避子汤都是光明正大交给后厨熬煮的,可如今萧煜已走了,她没理由再喝避子汤,只好让翠荷在屋里熬一碗。

只是药味到底引人注意,一回两回可以对旁人说是翠荷用的补药,若次数多了,难免引人注目。

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将此事交给别人处理。

楚宁点头,饮清茶漱口后,道:“下一回,我会求陛下赐一碗汤药。”

若有下一回的话。

她将茶盏放下,躺回床上,盖着锦被,吩咐翠荷也赶紧去歇息。

可不知怎的,分明已感到困意一阵一阵袭来,此时躺在床上阖着眼,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反而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在甘露殿的事。

惊讶的情绪后知后觉地涌现出来。

她怎么也没料到,已经二十五岁的萧恪之,竟当真是头一回行男女之事,这与她先前所想大不一样。

她忍不住猜测,这么多年里,他在甘州到底过的什么样的日子,才会不但连妻妾也没有,甚至连女人都没碰过。

他不必像萧煜这样,为了笼络朝臣,保持自己的名声而刻意收敛,不近女色。难道,他像那几位刚直不阿,甚至略显古板的大臣一般,是为了规矩而反对豢养姬妾?

可他分明不是个重规矩的人,否则根本不会理会她……

想起他阻止她强撑着服侍时的情形,她的心里忽然有些异样,姑且当他是怜惜她吧。

这人,恐怕是萧家人中的一个异类。

只不知今日这一出,是否达到了她想要的目的,离开前,他那副琢磨不透的冷淡模样,实在令人心里没底。

她有意没趁着今日将自己的所求说出,而是刻意留下个钩子,等着看他的反应。

他若有意,自会给她机会,若无意,她今日就是说了,也无济于事。

想通这一点,她慢慢放宽心,渐渐沉入睡眠中。

……

接下来的几日,宫中始终风平浪静。

武德殿旁的那扇门仍日日开着。

东宫的宫人们起初还议论纷纷,不停猜测着太极宫那头的用意,可几天下来,再没见到别的动静,不由也失了兴致,不再多看。

恐惧的气氛一日淡似一日,东宫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甚至因为萧煜不在,更多了些轻松的氛围。

翠荷又悄悄去那扇门附近看过几回,而那日武德殿附近的步辇却再没出现过。

她本有些急,可见楚宁始终沉得住气的样子,便也放下心来,不再多看。

眼看着已将近十一月中旬,真正的隆冬时节就要到了。

太极宫地势低洼,难抵严寒,因此往年冬季,先帝都会移驾骊山汤泉宫修养,直到来年春日,再回太极宫。

今年逢新君登基,朝臣们便主动上奏,请皇帝移驾。

萧恪之自然不会反对,当即下旨,命五日后启程,前往骊山汤泉宫。

甘露殿中,刘康将一叠叠拟好的随行名单交给萧恪之过目,最后才将涉及东宫的那一份小心翼翼送上去。

照他说,太子妃到底也是皇室一员,自然要随行。可是这几日,他在御前随侍,再没见过皇帝提起过太子妃一句,一时让人摸不准到底是什么态度,这才教他犹豫起来。

“大家,您看东宫这头,太子不在京中,太子妃这头——?”

萧恪之的目光在“楚氏”二字上逗留一瞬,随即蹙眉道:“朕说过,宫里的人都去,怎还要拿来问?”

刘康一个激灵,登时明白过来,忙道:“老奴明白,这便让人往东宫传旨。”

东宫看似与太极宫毗邻,两不相干,实则最初建造时,也算是太极宫的附属宫苑,这样看来,太子妃自然也是“宫里的人”。

“好了。”萧恪之瞟他一眼,并未阻止,只将靳江叫了进来。

“播州的事,查得如何了?”

他先前因赵玉娥的忽然出现,对赵伦在播州的动向起疑,便让靳江派人前往暗查。

靳江道:“臣惭愧,播州偏远,地势险峻,尚未查到切实之处,只隐隐抓到些端倪。”

实则从那日至今,也不过大半个月,萧恪之本没指望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到什么,闻言只摇头道:“无碍,说说是什么端倪。”

“似乎是与已故的赵将军有些关联,当地有过一些传言,称前几年,赵老将军和南诏王室之间颇有些密切。”

萧恪之听罢,沉吟片刻,又吩咐道:“继续查清楚。京城里,赵二娘的府上也派人盯着,看看她同赵伦之间的情况。”

靳江方才的话未说明,可只那一则传言,便已透露出不少东西了。

同是朝廷难以触及的边缘地带,萧恪之在甘州十年,自然明白天高皇帝远是什么意思。赵家世代镇守播州,难免会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靳江闻言应“喏”,一一记在心里。

“太子那儿呢?该到滑州有几日了吧?滑州那些人都是如何应对的?”萧恪之从案上翻出一叠前几日才送上来关于疏通河道的折子扫了一眼。

靳江点头道:“太子已抵滑州七日,州府中一切如常,并无太大异样,倒是附近几州中,有听到风声,称陛下要撤换将领,便有几人似乎有意与太子见一见。”

“果然。”萧恪之冷笑一声,快速说了几个名字,都得到靳江点头,正是有意见萧煜的人。

他派这没用的侄儿去滑州,自然是有意的,为的就是要试一试附近几个尸位素餐的官员,如今果然试出来了。

萧煜和齐太后看似是完全对立的两方,实则却有些微妙的共通点,譬如都目光短浅,一味将精力耗费在朝中的争权夺利上,而忽视吏治,致使整个朝廷这棵原本枝繁叶茂的大树被无数蠹虫蛀得千疮百孔,看似还是难以撼动的参天巨树,内里却因中空而摇摇欲坠。

到底都是只考量己方利益的自私之人。

他既然已经选择留下太子,便不能让这两方中的任何一方垮塌得太快,只有一点一点慢慢剔除,才能最大限度保证朝局的稳妥。

想到这儿,他迅速吩咐:“让翰林院拟旨,召曹州、卫州、汴州几处的将领到长安述职。”

是时候将那儿的几块毒疮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