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禾与郭嘉、曹纯摆完饼篮,天边已经从橙黄的底色变为靛蓝。
三人纷纷道了别,正准备各自回家。曹纯有事先走,纪禾徐徐地往琼酿轩去。
然而,刚没走几步,便迎面路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少女衣衫残破,身形削瘦,走路颇为不稳地左右摇晃着。
她一步一步地越过纪禾,而后走到郭府门前,看见那满筐白净的胡饼以及胡饼旁边诙谐的画作,顿时眼里放出光。
郭嘉尚还没转身,望见少女的样子,倏地与回首的纪禾对上眼。纪禾满目的忧虑带着怜惜,郭嘉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而那少女走到饼篮前,已经踉跄地有些站不稳。她骨节突兀的双手使力地去够稳当的桌面,却在刚触碰到的一瞬,直直地向地上倒去。
地面发出轻轻的“咚”的一声。
纪禾见状,赶忙跑上前去搀扶。因为少女很瘦,纪禾的力气又大,扶少女几乎不需要做什么努力。她小心翼翼地支撑着少女,柔声地问着:“你没事吧?”
少女则是艰难地抬眼看她。她不知道少女看见了什么,只听少女呢喃地唤了一声,“阿娘……”
接着,便昏死过去。
少女昏倒后,郭嘉这才敢上前,急忙从纪禾怀里接过少女,引着纪禾,将少女抱回家中。
他方推开门,管家李正正在门口等候多时,客套地说了句,“先生,你回来了?”
郭嘉便吩咐他道:“快,快派人去请大夫。”
纪禾也是满面愁容地跟在他身后。
李正看了看自家先生,又看了看纪禾,更看了看先生怀里虚弱的少女,恍然明白过来,顿时转身就跑。
他一边跑,王婶一边从偏厅探出头来,手上提着块抹布,好奇地问:“这是怎么了?”
郭嘉又吩咐王婶道:“劳烦去烧一壶热水。”
“再煮一锅粥。”纪禾急切地补充。
他们抱着少女到了后院的耳房,平展地将少女放在干净的被褥上。郭嘉担忧地望向纪禾,纪禾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更亲自用手去帮少女拨开额前凌乱、打结的头发。
郭嘉想到了曾经的纪禾,纪禾也想到了曾经的自己。她抬眸望向郭嘉,眼里的目光有些哀求,像是在说,“求你帮我救她。”
郭嘉莞尔地对她笑笑,指了指少女又指了指床,如若回答她,“这人不是已经躺在我家床上了吗?”
纪禾总算放心地继续低下头去,郭嘉安抚地用食指触了触她的肩膀。
不久,王婶端了水进来,纪禾替少女擦洗。
少女的脸其实很白净,柔软无瑕得像是没有经历过任何的风吹雨打。她长着秀气的远山眉,眼尾微微地向上挑去,一双睫毛既浓密又纤长。因为睡得不安稳,一直不停地打着颤。
少女的口中还在喋喋不休地念着:“阿爹,阿娘……”
随后,大夫也来了。大夫是与小书童揽诸一起进屋的,揽诸像是看热闹一般地仔细打量床上的少女,而后惊诧道:“先生、老板娘,你们这是捡了个难民,还是捡了个富贵人家的女郎君?”
纪禾表情冷肃地答非所问:“揽诸,劳烦你去琼酿轩找盘珠,让盘珠带一身她的干净的衣裙过来。”
纪禾瞧着,他们之中也就只有盘珠的身量与这少女相似了。
大夫诊断过后,波澜不惊地说着:“女郎君是由于极度的饥饿和情绪的大悲才导致的昏迷,问题不大,只要稍稍喂些水,保持身体的温热,过会就能苏醒。等她醒来再吃些流食,修养几日便会痊愈。”
诊断的结果,其实与纪禾猜测的出入并不大。
郭嘉命李正替他谢过大夫,请大夫出去,方才继续与纪禾说话,“放心了吧,只是饥饿的病症,至于大悲的情绪约莫是这场灾难害她失去了亲人。没事的,至少她自己没事。”
郭嘉抬着手,有些想五指都搭上去安慰纪禾,但是他又不敢,只能接着只摆放一根手指。
纪禾缓缓地叹了口气,目光垂在少女身上,有些怔忪,“其实我知道,我们除了能给她一些吃食,并帮不了她什么。但是看见她,我就想起了一年多以前的自己,若是没有司马仲达的好心,我大概会饿死在荒田野地。”
“所以,我就想着也应该帮帮她。”
“可是,这世上的难民那么多,愁苦那么深,我岂能各个都帮得上?”
“我又不是无所不能的富绅。”
话说到这里,纪禾无力地对郭嘉笑笑。纪禾想起华佗说的那句“人力总有不足的时候”,她从未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也从未真正站在命运之前觉得束手无策。
她惨淡的笑容,令郭嘉心疼。郭嘉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把其他四指也搭了上去。温热的掌心源源不断地传输着暖气到纪禾的皮肤,纪禾感受这温度,好像确实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
她的笑容明朗了些,郭嘉也不禁莞尔。
晚些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狭窄的耳房里点上灯,烛火微微地摇曳着,照应着窗边的月光,尽管昏黄暗淡却还算明亮。
少女昏睡了一个多时辰后,总算艰难地醒来。
她猛烈地咳嗽一阵,吸引了在旁边守候的纪禾与郭嘉的目光。俩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她,之前没见过还不曾发现,少女的眼睛极是漆黑、明亮,虽然里面凝聚着浓浓散不去的哀愁,但是依旧清澈如水。
少女警惕地看向二人,随后急忙地向床角钻去。
郭嘉体贴入微地没有上前,而是出去让王婶把早就煮好的白粥端上来。
纪禾一个人应付少女。纪禾不慌不忙地走到床边,尽管少女什么都没说,她却已经顾自地开始解释起来,“你别担心,我们不是歹人。我们只是看你晕倒在自家门前,才好意把你抱了进来,给你请了大夫。你的衣裳是我换的。”
“刚才那位先生去给你要白粥了,你不用害怕。”
纪禾又在重复了一遍,堆上满面和善的笑意,襟怀坦荡地去望少女。少女怯生生地回看她,见她眼里的目光诚挚,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但是少女依旧蜷缩着身子。
未几,郭嘉端了白粥进来,遥遥地抻手递给纪禾。纪禾好心地递给少女,柔声地问她,“你是要自己喝,还是要我喂你?”正常来说,久饿的难民是没有力气端碗、舀饭的。
可是少女想都没想,兀自地夺过碗,继续缩回到床角,狼吞虎咽地食用起来。
她甚至顾不得粥还是温烫的,嘴里急速地颤抖了一阵,便毫不犹豫地继续往下咽。
纪禾提醒她,“慢点吃,慢点吃,若是不够还有,但是吃太快的话容易伤胃。”
少女起先没有反应,而后快速地吃了三四口后,方才渐渐地放缓速度。
纪禾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在监督小婴孩用饭一般。
等她吃完一碗又一碗,准备要第三碗的时候,纪禾又劝阻道:“还是算了,别再吃了,再吃下去你会把肚皮撑破的,反正现在粮食、被褥都很充足,你不用担心吃了这顿没下顿,好好地睡一觉,等明天起来再继续要不迟。”
“而且,吃完两天白粥,就可以吃些实在的胡饼与菜肴了。”
说到胡饼与菜肴,少女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唇,又咽了咽口水。她的喉头明显地滚动一阵,惹得纪禾忍俊不禁。
纪禾拿过她空荡的白碗,起身就准备出去。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极其细微、虚弱的声音,音量像是蚊子哼哼一般,音色却格外清甜干净,如若质地洁净的玉石相撞,说着:“昭容拜谢女君大恩。”
纪禾回过头。
少女纤细的身子已经从被褥中钻出来,盈盈地跪拜在床榻上,规规矩矩地给纪禾行稽首之礼。
这稽首之礼向来只拜帝王、父母。
纪禾被她吓了一跳,赶忙回身扶她起来,先是郑重地说道,“你不必如此,我救你只是因为曾经也受过别人同样的恩情罢了。”而后,又品味起她的名字,笑说,“昭容?倒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并不像是寻常的农家女,反像是世家的女郎君。”
不仅是名字,就连皮肤长相也是。
哪有农家女会像她这样十指纤纤,皮肤吹弹可破?
但是,纪禾没有多问。她向来不喜欢探寻人家的私密,可是少女听到她的话,神情却是显而易见变得沉重而严肃。
少女久久地埋头在被褥上,半晌都没有起身,直到发出低低的啜泣,纪禾才知道她哭了。
纪禾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却是倏地抬眸,坦诚地告诉纪禾,“家父南郡太守郭永,我确实不是寻常的农家女。”
那清澈的眼眸中因为沾染了泪水更是莹亮。
郭永?纪禾默默地在心里重复这个名字。这么说少女姓郭,郭昭容?虽然这个名字很陌生,但是莫名其妙地与纪禾记忆中的一位历史人物对上了号。
纪禾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敢问女郎君小字可是女王?”
作者有话要说:纪禾:路边白捡一大佬?
郭嘉:牛!
曹纯:我不在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