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纪禾除了那本给郭嘉准备的账册,又多了一个装钱的匣子。
七月初六,依旧是背灼炎日的热烈天气,所幸昨夜下了一点雨,将土地浇灌得湿润一些。
汉水的水势仍然在涨。
纪禾这天甚至没有开门做生意,快到晌午的时候,直接睡到自然醒起来,收拾了便领着盘珠径直前往司马府。
她们与司马府有旧,入司马府自然就同回家没什么区别。
守门的府卫甚至还言笑晏晏地同她们打招呼,“纪女郎、盘珠姑娘,回来了?”
纪禾与盘珠笑笑地与他们颔首,而后到前堂去见过司马懿的父亲,京兆尹司马防。
司马防是个年近半百、颇有威仪的中年人。他的头发已经花了许多,脸上也有不少褶皱,但是身材挺拔,一举一动颇为果决得像是个成熟青年。
他很少会给儿子们什么好颜色,但是对纪禾颇为和蔼。
当初纪禾由于饥饿要死要活的,身体又脏,坐在他们家的饭桌上,他也未有一语不满,反还十分关怀爱护地告诉纪禾,吃慢点,小心噎着。
他今日穿了一件绛紫色的松鹤暗纹深衣,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目光炯炯有神的,面色红润且有光泽。
纪禾对他恭敬地作揖,换了一声:“司马伯父。”
盘珠则是毕恭毕敬地称呼为,“家主。”
说完,正在从容不迫地指挥下人行事的司马防转眸认认真真地看了她们二人一眼,先是浅笑了笑道:“阿禾你来了?”而后,又假装嗔怪地说,“你这丫头怎么今日还是这副小子打扮,就不能好好地挽个发髻,为懿儿庆贺庆贺?”
“盘珠。”司马防不容置疑地一声,更是正了正脸色,指着身后的内院,“去,去带你们纪女郎到后院再梳洗一下。老大媳妇的房间正空着。”
司马防口中的“老大”应该是司马懿的大哥司马朗。
这也是一个纪禾认识、能在历史上叫得出名字的。
纪禾假装惊怪地望司马防,无奈地说道:“司马伯父,其实不用,我都习惯……”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司马防赶忙一摆手,打断她,“诶,阿禾,万不能如此随意,我可是听懿儿说了,现今,这曹司空麾下新贵郭奉孝先生与曹纯将军都对你看重有加,你可得好好把握机会,趁机选个好夫婿。”
“你看你都二十四了。”
说到这里,司马防更皱了皱眉,一副家里长辈嫌弃孩子大龄嫁不出去的模样。
纪禾不好再与他争辩什么,赶忙囫囵地应承下来,“好好好,都听伯父的,我这就让大嫂和盘珠帮我梳妆打扮。”说完,她立马拉着盘珠往内院跑去。
正跑到廊庑上,又恰好遇到司马朗的夫人顾氏。
顾氏见她气喘吁吁的模样,不用想也知道,“阿禾这是又被父亲说了?”
纪禾诚然地点点头,“伯父他刚说要让大嫂你帮我打扮呢。”话罢,纪禾本没想真的要去打扮,而是转移话题问道:“仲达现下正在何处?他何时要去迎接新妇,我们同他一起。”
顾氏掩唇一笑,“这接新妇哪需要劳烦你们?仲达他现下换喜服忙着呢,可没空管你,恰好我手上的事也差不多做完了,走吧,阿禾,我这就带你去装扮装扮。”
顾氏倒是没有违背司马防的吩咐。
纪禾不情不愿地看着她。她也不在乎纪禾怨怼的眼神,拉着纪禾便是往屋内去。盘珠笑嘻嘻地跟在后面,欢呼雀跃着,“好诶,又能看见老板娘梳女子发髻了。”
纪禾是梳过女髻的,在刚入司马府的时候。
她被好心的仆人换上一身漂亮的衣裙,挽起复杂的发髻,还簪了许多漂亮的珠花。
只是后来,她觉得这个发髻在没有人的帮助下,根本不可能完成,便不愿意再梳了。她又不是司马懿家的小姐,难民出生、来自未来,又怎么能像一个真正的古代人驱使人家的丫鬟、仆妇?
纪禾如此回忆着,已经随顾氏来到卧房。
顾氏的卧房很温馨干净,窗边摆放妆奁的桌案上还摆放着一个插了荷花的绿釉小瓷瓶,有淡淡的荷花香气飘入纪禾的鼻中。
纪禾嗅了嗅,顾氏正在拆她的马尾。
顾氏笑说:“你的衣服,我就不给你换了,虽然简单了些,但是粉白的三角梅看起来十分温婉娇嫩。你这哪像是二十三四岁的女郎君,分别是十七八岁的小娘子。”
说着,顾氏还掐了掐纪禾的脸,紧致水滑得与剥了壳的鸡子无异。
纪禾好笑地从镜子里去看自己,平整的铜镜,尽管磨得已经很亮了,但还是看不出脸上的具体细节,只朦胧得好像很完美。
她心想哪里是自己长得年轻,不过是自己没有年纪轻轻嫁人,自小就开始操持家宅内务、忙于绵延子嗣罢了。
顾氏给她梳了一个发顶盘起,发尾扎系的堕马髻,用的是红粉的发带和鎏金的孔雀步摇,铃铃铛铛的珠玉随着她的动作在右边一瑶一摇的,左边是一支不对称的累丝梅花簪,淡淡的金粉色与她身上的衣服很是搭配。
纪禾不停地晃着脑袋,一边觉得好玩,一边又有些爱美,对镜自赏地望着妆点后的自己,啧啧称奇。
她虽然身材高大了一些,但是这张脸仔细打扮打扮,谁敢不说一个美字。
就连盘珠也道:“老板娘这样,真像勋贵人家出身的女郎君。”
到傍晚,司马懿接了新妇回来,司马府门前敲锣打鼓得好不热闹。纪禾与盘珠跟着众人,一会在门首迎接,一会又去前堂观礼,最后又到席间会客。
司马懿领着以扇遮面的新妇进门的时候,无意瞥见了纪禾一眼,悄无声息地对她比了个称赞的手势,而后继续心无旁骛地走入前堂。
新妇的样子,纪禾隔着扇面并看不清,但是那身材纤细窈窕又玲珑有致,好一张巴掌粗、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
纪禾比划了一下,突然觉得自己平日里吃得有些多。
她方比划完,还来不及与盘珠细说,一抬眸,却见那新妇身后的侍女,没好气地瞋了自己一眼,甚至还带着些许怨怼。
纪禾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侍女,那侍女更是轻哼一声别过头去。
这倒是有些奇怪。不过,纪禾并没有因为这点奇怪就左思右想,而是继续泰然自若地跟完全程。直到席间用酒,新妇被留在新房里稍坐,司马懿出来敬谢宾客,纪禾才跟着一起出来。
席上,曹纯与郭嘉邻座。他们入府并未由纪禾接待,而是经仆役指引,纷纷前往偏厅聚合。等到开宴,方才入自己的位置。曹纯找了纪禾许久,目光不停地流转在过往的众人中间,就是怎么找也找不到。
就连纪禾跟着司马懿出来,曹纯也没有发现。
反而是郭嘉突然扑哧一声,吸引了曹纯的注意。曹纯疑惑地问他,“奉孝先生,在看什么?”
郭嘉哑然失笑地指着面前,“喏,那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阿禾姑娘吗?”
曹纯顺着他指的方向转眸。眼前之人看着确实很像纪禾,但是又与记忆中的纪禾有所不同。记忆中的纪禾清爽、干练,如今的纪禾虽然依旧穿着清爽、干练的衣服,但妆容精致,发饰考究。
活像是蚕褪了壳变作五彩斑斓的蝴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已经一见倾心的缘故,曹纯并不觉得她这样打扮,也像寻常贵女一般矫揉造作,反而如若看到惊喜似的,眼眸熠熠生辉。
他能看见之前没有见过的纪禾的温婉柔情。她纤长的睫羽好像浓密的扇骨,高挺的鼻梁精致小巧得如同雕刻,还有那张薄唇,被口脂点染成艳丽的绯红色,形如刚刚成熟的樱桃一般,饱满莹润。
她的腰比于新妇的尽管不算很细,但是纤长绷直得没有一丝赘肉。
曹纯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眼都瞪直了。郭嘉望了望纪禾,又望了望他,更是想笑。
什么觉得纪禾特别嘛,还不是因为喜欢上了怎么都喜欢。
郭嘉憋忍不住地轻咳了咳,以袖掩面,满眼弯成月牙的盈盈笑意。他虽然也觉得纪禾这样很惊喜、很好看,但是他更能看见纪禾为了应对头上发髻和珠钗,极力克制地艰难走路姿势。
她就不是那样能让步摇风情摇曳的女子。
郭嘉看了看自己的左右,发现自己上边还有一个空位,便笑着对纪禾指了指,让她过来坐。
她也看见了,且没有更好的选择,就与司马懿支会一声,便领着盘珠坐过去。
盘珠很高兴。盘珠作为丫鬟,很难有上桌的机会,自从跟了纪禾之后,反倒有了这样的荣幸,就连司马府的主子们对她都宽容了许多。
纪禾则是波澜不惊的,她侧头望郭嘉,以及越过郭嘉望曹纯,俩人的神情都比较怪异,一个仿佛憋不住笑似的,一个仿若丢了魂一般。她不解地朝郭嘉,努嘴指向曹纯,好奇地问:“子和将军这是怎么了?”
郭嘉正在好心地帮她调整坐垫,听她喊曹纯子和,顿时有些笑不出来,冷着脸,缓缓地再次咳嗽起来,“咳,啧,子和,叫得可真亲近啊,咳咳。”
子和,可是曹纯的表字。
纪禾蹙了蹙眉,未理睬他话里的阴阳怪气,而是语重心长地说着:“你还是去找个大夫看看吧,这都多久了,怎么咳疾还没好。”
郭嘉听她关心自己,脸色又舒缓了许多,蛮横地回答:“我不管,要找你去帮我找,我自己是不会找的。”
纪禾无奈地叹息,“好,我帮你找。”
而在他们对面不远处的廊庑里,躲在昏暗的阴影处,正有一个侍婢打扮的少女认真仔细地观望着。
作者有话要说:郭嘉:啧啧啧啧啧!
纪禾:再啧把你舌头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