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愉的年节尚未过去几日,就连纪禾买来剩下的爆竹都还没有用完,人们又陷入起早贪黑的忙碌之中。
曹操在许都兴兵。
他领军十五万,以夏侯惇为先锋,分三路前往宛城,讨伐张绣。
大军出征的那天,司空府门前乌泱泱地站了几千人。这几千人都着黑衣墨甲,训练有素地笔直站立着,横列与竖列交错的几十行,竟是没有一人歪出。
他们黑黝黝的脑袋,黑黝黝的身影,看得纪禾的眼睛发花。
一早,司马懿便来了,找纪禾要了一壶葡萄酿,伴两块胡麻饼,特意挑选了设在外面的小桌坐着,一边吃早饭,一边默默地观察。
他不动声色地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酒客。
郭嘉今天不用奉公,瞧见他在,便故意地端了一碗汤饼也坐了过去。
冬日的早晨,寒气来不及消散,映衬着门外的两个人面前的碗里有白雾缭绕。白雾带着丝丝缕缕的热,慢慢地飘向远方。
司马懿略微抬眸望了一眼郭嘉。
说实在的,他们不熟。但是,郭嘉坐都坐了,司马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地继续看着、吃着。
郭嘉则是一边吃,一边啧啧称奇,到兴致高昂处,还倒了一杯司马懿的酒来喝。
他也不嫌弃酒盏是司马懿用过的,只特别调整了一下边缘,找司马懿没有触碰过的那端。
他喝完酒,认认真真地和司马懿搭话,“司马公子,你也想上战场吗?”他的目光稍稍向司空府门前一瞥,笑意盎然地望着,并没有看司马懿。
司马懿却是嫌弃地看了看他,对他用自己酒盏的行为很是不满,面上更露出些许不悦,鹰眸半眯着,带着危险的警告,但还是乖乖地回答:“没有人会不想吧?建功立业从来都是天下男儿的志向。”
乃至是想凭一己之力亲手结束这乱世。
司马懿趾高气昂地说着,说完,伸手去把郭嘉夺过去的酒盏拿回来,仔细地瞧了瞧,仿佛在瞧有没有明显的脏污似的,眼见没有,又甩干净里面剩余的酒水,而后,从腰间掏出一块干净的布帕,专心致志地擦拭起来。
郭嘉回头看了他一眼,看他这一本正经的讲究模样,不愧是和荀彧一般的世家出身,笑意更浓。
郭嘉略略回味了一下刚才葡萄酿的爽滑、清新口感,有些恋恋不舍地再次询问:“那你觉得现在的你能去上战场吗?”
他的声音幽幽的,特意沉将下去,变得旷远,“真正的战场可不是只有兵书上写的那些表面的争锋相对,更有许许多多暗地里的瞬息万变,乃至是刚刚臣服之后的背叛。”
郭嘉似乎有意在教司马懿一些东西。
司马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目光慢慢由先前的嫌弃变作郑重,端正态度地回答:“我自是知道现实并不全如书中所写的那般简单、纯粹,也总想找机会多出去见识见识,但上战场的事总归是要到战场上才能知道。”
不过他心中自有一套判断之法,司马懿坚定地说:“兵法种类繁多,即便是再复杂的局面,也总归万变不离其宗。”
虽然历史上有纸上谈兵的故事——赵国赵括总是喜欢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生搬硬套入所学的道理之中,不会变通,无法转变,最终导致了赵国长平之战的失败。但是,在积攒足够的实际经验之前,也只有书本上的知识可以当作参考。
他也想亲自去战场上瞧瞧,可惜现在还没有机会,也很难有机会。
他爹只是个文官,还是个服务于汉朝皇室的文官,与曹操的关系实在太远。
司马懿有些叹惋地垂下头,手中擦着杯子的动作也停顿下来。他虽然出身不错,有世家的铺垫和教养,但是真要说眼界,远比不上郭嘉这种自小在外摸爬滚打的人物。而且,郭嘉比他的年纪大,所见所闻本就比他多。
想到这里,司马懿又觉得一味地思考自己的不足是不对的,他尽管没有什么真知灼见,但是……他倏地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告诉郭嘉,“不过没关系,虽然我真正懂的东西不多,但是我年纪小,还有很多年去知道得更多。”
他能说出这番话,郭嘉的心里是很欣赏的。
一个谋士不仅要拥有无双的智计,还要有克服一切的勇气。
不管以司马懿的出身、本事,会不会只是一个谋士,郭嘉都愿意再多说一些。他言笑晏晏地又问道:“那司马公子你觉得此次宛城之战的结果当如何?”
司马懿闻言,想了想,且望了一眼面前这不计其数的兵马,迟疑但并不迟钝地说:“就照目前的兵力和麾下的猛将、谋臣来说,宛城不过几万人马,能称得上智慧的就只有一个贾诩,而曹司空除却夏侯惇还有典韦,谋臣方面更是有荀氏叔侄以及先生,结果可见一斑。”
这显而易见是一场必胜之战。
“可是我觉得未必。”郭嘉淡淡地反驳,听他唤自己“先生”,便明白还是可以继续喝他的酒的,于是正好使用他已经擦过的酒盏,又给自己斟满,从容不迫地说着,“起先,我也觉得这是一场必胜之战,直到纪老板告诉我一个消息。”
那茫茫的夜色中,纪禾所说的那个消息就和电闪雷鸣一样响彻、明亮。
提到纪禾,郭嘉又远远地大喊了一声,“纪老板,麻烦多拿两个杯子。”司马懿则是微微蹙眉,心想,纪禾的消息都是会告诉他的,有什么是他没有察觉到会影响这一战成败的吗?他不甚理解地望向郭嘉。
纪禾正好听了郭嘉的话,拿了杯盏出来。
她自然而然地放下后就要走,郭嘉却是急忙地将她喊住,“纪老板,等等。”说着,郭嘉指了指右手边的空位,示意纪禾坐下,“我和司马公子正在探讨这场征伐的局势,纪老板也来听听呗。”
纪禾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听的,漆黑的瞳眸先是转了一圈,观察面前的俩人,见司马懿的情绪不高,这才不情不愿地坐下来。
她静静地坐着,郭嘉继续和司马懿说话,“司马公子了解宛城张绣吗,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司马懿思索着回答:“算是个还挺有见识、心胸宽广的主公,因为是凉州豪族出生更自有一番傲气,轻易不肯服人。”比如,他愿意和荆州刘表联合,觉得刘表是个以德服人又有雷霆手段的英雄。但是,他就很不看好曹操,觉得曹操言过其实,喜欢大放厥词。
这也是曹操着急率先攻打他的原因之一。
“那不就是了。”郭嘉理所当然地拍手总结,也不知道在理所当然什么,弄得司马懿更是困惑,他自己则慢慢悠悠地继续往下说,“我听闻张绣有个很是漂亮、贤惠的寡嫂,而纪老板告诉我,我们曹司空就喜欢照顾这种孤苦无依的小妇人。”
“所以,如果曹司空硬是要将这小妇人带回许都的话,难保张绣不会气急败坏。”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郭嘉有理有据地猜想着,转而,望了望纪禾,一本正经地对她道:“纪老板所言的那些忠告,我都原原本本地转述给曹公听了。但是,纪老板要明白,我主向来是个骄傲的人,想轻易让他改变自己是不可能的,除非他真的尝到苦头,否则永远不会幡然醒悟。”
“不过他也是个很敢于承认自己错误的人,想来此战若是吃了苦头过后,便能明白过来偶尔江山与美人是不可得兼的。”
郭嘉并没有因此嫌弃曹操,反而因为曹操敢做敢当的性子更加欣赏他。
“只是希望这一次不要损失太大就好。”
郭嘉有些担忧地低声说着。
纪禾顺着他的话,也向司空府的门首望去。那里乌泱泱的将士已经集结完毕,只等司空府的主人们出来,便可一同前往宛城。
不久,曹昂便率先出来了。他褪去一身锦缎夹袄,换而是肃穆庄重的纯黑铠甲,笔直挺拔地扶着剑、托着头盔,步履稳健地走着。
他的头发后面还是散开的,飘飘扬扬得极富少年气。
这个少年郎他正明媚如初生,但是很快,他就要死了,变得黯淡。
纪禾的目光有些沉痛和幽邃,急切地收缩回来,重新望向面前的俩人,意味深长道:“既是要吃苦头,又怎么会损失不大呢?只怕这一战足以让曹司空终身遗憾。”
曹昂要死,典韦也要死,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纪禾叫不上名字的人要死。甚至在此役之后,司空府的后宅也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纪禾说完,默默地紧抿双唇,像是有心事。
司马懿随即突然意识到郭嘉所说的纪禾告诉他的消息,居然是曹司空的私人行事作风问题,顿时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疑惑地用目光询问郭嘉,这真的是可以问和调查的吗?
郭嘉欣然地点点头,“殊不知任何一点细枝末节都可能影响一个人的功成身败。”
曹司空是如此,往后还会有更多其他的人也是如此。
郭嘉告诉了司马懿一个很新鲜的角度,司马懿颇受震撼地慢慢消化着。纪禾则是不甚理解的,突然惊讶地说,“郭先生此番不用随军吗?”
她望望远处军队的严阵以待,又望望近处郭嘉的悠闲自在,实在是对比过于鲜明。
郭嘉笑脸盈盈地摇摇头,回答:“自然不用。”说着,他更又多喝了一盏酒,不紧不慢地解释,“现在的我,不过一个刚到曹营的新人,曹司空还不足够信任、依赖我,宛城之战便也不需要我,我更懒得去遭受冷落。”
“那你要什么时候才会得到曹司空的重用?得到重用曹司空会给你分发房屋吗?分发了房屋还会给你钱财吗?最重要的是,你什么时候还我的钱?”纪禾一连串的四五个问题,直接将话茬从有些凝重的大事上转变到十分俗气的小事上。
她才不关心宛城之战,才不在乎谁生谁死,她只想要属于自己的钱。
她的问题直接把郭嘉问得有些懵,郭嘉答不上来,无辜地眨了眨杏眼,一脸的懵懂无知,仿佛刚才那个信手指点江山的谋士,不是他。
他还真就认真地想了想,回答:“今年吧,很快了,需要一个契机……”至于后面的那些问题,他实在说不上来,就只能赶忙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快看,那是曹司空!”他的手指向司空府门前刚刚走出来的一人。
那人也是黑衣黑甲,长身笔挺,但是他看着远要比曹昂更沧桑、沉稳。他蓄着长长的、浓密的胡髭,打理得不算太整齐,至少和关羽的不能比,略微有些张扬地乱飞着。
眼眸深邃、五官立体,灰红的嘴角还咧着淡淡的微笑,那微笑狡黠、威严、活泼,甚至有几许阴森,就是没有多少温和。
作者有话要说:郭嘉:司马懿,你小子需要学的还很多。
司马懿:知道了知道了。
纪禾:但是,说到底这又关我什么事?
郭嘉天真烂漫脸:因为是你告诉的我消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