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傩的队伍声势浩大。
百十来人的仪仗乌泱泱地从街头铺到巷尾,带着诡异面具的方相氏,穿着也十分阴郁,黑黑红红的衣裳,虽然是这个时代的特色,但是给未来的纪禾看起来,总觉得有些渗人。
纪禾端着酒盏,半是盘腿地靠坐在窗边,望着那上下左右来回随身体律动的鬼面脑袋,默默地放下手中物件,双手合十,虔诚地闭眼说着:“希望来年吉祥安康,没有灾荒,也没有病痛。”
她乖乖闭眼的模样,露出纤长的睫羽如若垂下的珠帘,既茂盛又浓密。
郭嘉注意到她,忍俊不禁地询问:“纪老板还信这个?”不知道为什么,郭嘉总觉得像纪禾这样喜欢钱,也不足够天真烂漫的女子,是不应信这些的。
她看着年纪不小,为人处世也足够圆滑、沉稳,合该更理智清醒才是。
“《论语》有言:子不语怪力乱神。”郭嘉喃喃地说着,望纪禾的眼眸里笑意更深。
纪禾却是缓缓地睁开眼,不以为然地继续欣赏眼前的仪仗,波澜不惊地回答:“要说信不信肯定是不信的,但是氛围到这里了,随波逐流地参与一下也没什么不好,求个心安罢了。”
纪禾作为二十一世纪的人,自然是不信鬼神的。但是她偶尔也会转发锦鲤微博什么的,不是真的觉得它们可以帮助自己,而是在心理上认为有所依靠。
她理所当然地说着,悠闲从容地又喝完一盏酒,而后,趁着自己神智还清醒,夜色也还没完全幽深,放下杯盏,落在桌面上“哐”的一声,坚定地说道:“好了,我就不陪你们玩耍了,我得趁着嘴里的酒味还在,赶紧酿花椒、柏叶酒去。”
话罢,她便大步流星地前往后院。
郭嘉瞧着她远去的直挺背影,好笑地询问盘珠,“你们老板娘向来都是如此有自己的主意吗?”
他还没怎么见过哪位姑娘会像纪禾这样一往无前,从不怀疑自己。当然,也可能是他本身就没见过几个姑娘的缘故。
郭嘉自嘲地笑着,盘珠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习以为常地说:“是吧,我们老板娘从来只相信自己看见的、经历过的,旁人的想法无法轻易改变她。”
“就比如她扎的这个类似马尾的发髻,还有她杂乱的卧房,我都说过好多次,一点用都没有。”盘珠愤愤地举例道。
想到这里,她更是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郭嘉则是朗然,话题随即被盘珠带跑偏,“我倒觉得她这发式很新奇,既特别又干练、利索,很适合劳作、务工。”而且,他能完完整整地看清纪禾的小脸,流畅的轮廓和耳鬓、脖颈的碎发。
清爽中还有点可爱呢。
盘珠不能理解地叹息一声,看着郭嘉像是看怪物一样,幽幽地道:“那郭先生你还真是和老板娘一样奇特。”
说完,盘珠更加专心致志地吃自己的酒菜。她觉得自己还蛮辛苦的,要和两个怪人生活在一起。
夜色漫长。
舒适的驱傩之夜过后,纪禾与盘珠又陷入无止无尽的忙碌之中。由于岁末,来买酒囤于家中的顾客不计其数,这家的刚搬上马车,那家的驴车又至。
接连不断地一直到二十八那天才好些。
腊月二十八,提前过小年。
小年吉日,纪禾依旧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甚至因为天气越来越冷,大有快要下雪的情势,更多赖床了半个时辰。
这古代的半个时辰相当于未来的一个小时,等得盘珠都快疯了。盘珠守在门外,“哐哐”地拍着门,扯着嗓子大喊:“老板娘,你快点起,我家公子来了。”
她如岩穴洞开的嘴里不停地冒出纯白的雾气。
纪禾不明白地问:“司马仲达?他来干嘛,大过年的还不放假吗?”由于人才刚醒,纪禾的声音低低的,还带着沙哑,满是慵懒的味道。
盘珠没有好气,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恼火地在外面直跺脚,“还能真是来找你问消息的吗?说是前两日去拜见了粟邑县张氏,张氏回赠了不少布匹、锦缎,家里的女主子们少,又恰逢年节,便送来一些给你和我。”
盘珠事先是有望一眼那些布匹锦缎的,五颜六色的花样子,极是明艳好看。
听到是送礼,纪禾这才愿意起。她裹了一件绲白兔毛边的过膝大氅,头发由往常的高马尾束成低马尾,还在马尾处别了一支毛绒绒的珠花,方缩手缩脚地出来。第一句话,有些一本正经地好奇询问:“他是不是确定要娶粟邑县张家的张春华了?”
纪禾记得很清楚司马懿与张春华,历史上本就是一对。
盘珠茫然地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她家公子在外面等得挺久的。想到这,她便赶忙拉起纪禾往前堂赶。
去往前堂的路上,郭嘉也才刚醒,只披了一件外衫的单薄身子,摇摇晃晃地闭着眼在水井旁边洁牙。
古代的洁牙用具只有简单的柳枝和盐粒。
纪禾看他这样子,好心地提醒了一句,“郭先生,多穿些衣服。”然后,话音未落,人就被盘珠拖走了,以至于郭嘉懵里懵懂地睁开眼的时候,面前只余瑟瑟的寒风。
郭嘉打了个抖,“这年有什么好过的,冻死人了。”说完,他刷牙的动作更快了些。
前堂。
司马懿百无聊赖地负手站在一堆锦缎旁边,时而翻翻这个,时而翻翻那个,宽大的衣袖与布匹摩搓,发出窸窣的声响。他的面色沉静中有些无可奈何的忧虑,指尖在布匹上滑动,缠绵舍不得离去。
纪禾只望一眼,便瞧出他有心事地莞尔询问:“怎么,还在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娶张女郎吗?”
司马懿闻声回首,看见纪禾便是灿然一笑,而后承认确实如她所说地点点头,手指总算停顿下来,乖巧地垂在一边,坐到苇席上,认认真真地说着:“我去见了,那确实是个不错的姑娘,没有寻常女子的娇气、无知,反而读了许多书,有自己的见识,可是……”
司马懿欲言又止,可是他还在犹豫之前和纪禾说的那件事,觉得可以再看一看、选一选。
纪禾闻言只笑,“你殊不知她万一比谁都好呢,反正你也没其他喜欢的人,又不讨厌她,她家也愿意同你结这门亲事,何乐而不为呢?我瞧着,你们指不定日后会恩恩爱爱地儿孙满堂。”
纪禾知道,司马懿与张春华会生很多孩子,例如,司马师、司马昭……后面便是他们开创了结束三国乱世的西晋。
纪禾一边说,一边去捏桌面上的布匹,每一匹的手感都很软滑,贴在肌肤上格外得舒适。她摸着摸着,漆黑的瞳仁里直是发亮。
司马懿听了她的话,则是仿佛受了指引一般地坚定下来,但为了郑重,特意又问了一声,“阿禾你当真觉得我娶她不错?”
纪禾缓缓地点头,并没有抬眸,还沉浸在礼物中。
他同样可以下定决心地拍案说道:“好,那若是明年年中,我同她成婚,一定请阿禾你来喝喜酒。”说着,他便又猛地站起身要走。
纪禾问他,“你去哪,不再多坐一会吗?”
“不坐了,去和我阿爹商量下聘的事,哦对了,这些布匹是送给你和盘珠的。”司马懿边走,边背对着纪禾摆手,说到这里,又突然回了一下身,对纪禾作了一揖,笑言,“阿禾,新年安康。”
纪禾欣然地一昂头,“新年安康。”
司马懿走后,盘珠站在还在摩搓着布料的纪禾旁边,疑惑地询问:“老板娘,你为何要同意公子娶张氏啊,其实我觉得公子说得也没错,他还年轻可得慎重地挑一挑、选一选未来的新夫人。”
纪禾从来也没觉得他这句话说得不对,只是……
纪禾想了想,不知该怎么同盘珠解释,但是,她又很真诚地回答:“大概就是我确切地觉得他们很合适,也知道他们在一块一定会子孙绵延,所以就理所当然地赞同了。”尽管,也许纪禾不同意,会给这件事造成很多不同的结果,乃至是改变原定的历史。
可恰是因为有历史在,她才没有多想其他地决定顺着历史走。
既然有一条可以参照的路,何必要更改它呢?
纪禾暗暗地坚定着。此时,郭嘉恰好从后院走入前堂,听见了一些她们的对话,随口地反驳道:“那倘若司马仲达在迎娶张氏后,遇到了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又当如何?若是那女子身份卑微,能纳作妾室还好,可若是那女子身份尊贵,司马仲达可怎么办?”
郭嘉顺理成章地认为有这种可能。
他说完,盘珠也颇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们的目光都同时地望向纪禾,期待纪禾能给出一个更合理的解释。纪禾懵了懵,她根本没想那么多。如今细细想来,张春华跟了司马懿的最后结果,在史书上的记载并不很好,或许个中有其他缘由,但是司马懿确实对张春华说过很难听的话,他还有妾……
纪禾的面色冷凝了凝,第一次有些怀疑自己,“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人不该改变既定的事实。”
就从眼前来看,司马懿若是顺其自然也是会娶张春华的。
郭嘉也并非真心要和她探讨这个问题,随即朗然一笑,“这我就明白了,纪老板你确实不喜欢司马家二公子,否则怎么会一点都不为他着想呢?”
纪禾无言以对,沉吟了一阵,而后语气不好地反驳,“且收收你的胡思乱想吧,我与司马仲达只是很好的友人,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把他当作弟弟。”
不过事后,纪禾还是有些困惑,如果她可以改变历史,她要去做吗?
作者有话要说:纪禾:你们仿佛在问一些很奇怪的问题。
郭嘉和盘珠:你真的没有设身处地地想过吗?
纪禾:没有诶,我可是上帝视角。
郭嘉:那我无话可说。
司马懿:合着就我是大冤种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