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05 换消息

郭嘉初来乍到,在许都没有地方居住。

起先荀彧想邀他回自己家,他却表示实在不愿意打扰他们夫妻恩爱。不过就是一小段时间,随便找处驿站就行。

说完,他从司空府出来的时候,甚至没有知会荀彧一声,便径自离开。

可惜,他身上又没有钱。

当夜幕完全笼罩,月亮都慵懒地躲在云层背后,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逐渐熄灭,整个天地变得格外得漆黑和静谧。

琼酿轩后面的窄院里,灯光微弱而飘摇。

纪禾抱着一床极其厚实的棉被,步履稳健地送到郭嘉房中。

这本是司马懿托人打来给她的,但是她身子康健,自带小火炉似的,即使是在寒冷、萧瑟的冬日,也完全不需要太厚的被子。

郭嘉就不一样了,纪禾每一次看他,都觉得他可怜巴巴的,身子弱,没有多少寻常男子的健壮。

纪禾敲了敲房门,而后推开的时候,郭嘉正在做简单的收拾。他单薄的身影置身在满是杂物的空间,显得十分得瘦弱、娇小。

可是以纪禾的目测,和自己身高的比对,郭嘉并不矮。

纪禾淡淡地扫视周围一圈,除却许多空荡的酒坛,就是堆累在一起满当的粮米,这些酿酒用的东西占据了整个房间的十分之六七,剩下一张老旧的单人床榻和一方连坐垫没有的几案,孤苦伶仃地被摆放在旁边。

郭嘉听到开门声,缓缓地从床边回过头,停顿手中铺床的动作,望见纪禾一个小姑娘独自抱着一床宽大的棉被,左肩被压下去些许,赶忙大步流星地上前帮忙。

他刚想去接纪禾手里的被子,纪禾摆了摆右手说:“不用。”而后,三下五除二地把被子运送到床上,干净利落地撒手、转身,从袖笼里掏出一张方方正正的纸帛。纸帛上似乎还写着字,但是因为距离远、光照不明,郭嘉有些看不清。

纪禾则是抖弄着纸帛说道:“既然郭先生暂时没有银钱支付租金,就写个欠条好了,防止后面先生耍赖,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儿家无从佐证。”

纪禾说着,不徐不疾地从床边走到几案旁。

她把纸帛平铺在几案上,随后又从腰间取出了一盒印泥,目光略微颤动,从望向郭嘉到看向几案,示意郭嘉快些过来按手印。

郭嘉似乎没有想到她的这一套动作,先是顿了顿,没有什么反应,而后反应过来,忍俊不禁地走上前去,仔细地品味了一下她刚才说的话。

她说自己是“孤苦无依的女儿家”,可是郭嘉从没见过哪个“孤苦无依的女儿家”能够一个人毫不费吹灰之力地扛起十来斤的大棉被。

郭嘉定睛瞧了瞧那纸帛上的内容。一笔腕力虚浮、横竖歪七扭八的丑字,写着题目为“欠条”,内容为“我颍川郭嘉郭奉孝今日由于借宿却无力偿还琼酿轩酒肆老板娘纪禾二十枚五铢钱,承诺不久后一定奉上。落款、日期。”

看这字迹,郭嘉又不禁开始怀疑纪禾的力气,然后思忖着大概不是力气的问题,而是她怕刚刚学写字不久。

郭嘉微微抬眸,眼睛明亮、狡黠地望向纪禾,好奇,“纪老板之前没有读过书吗?”

“如果没读过的话,我可以教纪老板读书、写字,以此来偿还……”他后面“我欠纪老板的钱”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纪禾便是打断他。

纪禾有些窘迫地看着自己的字,悻悻地说道:“不用,我只需要钱,而且……”纪禾叹了口气,更把印泥往郭嘉手边推了推,无可奈何地继续道,“我读过书,也会写字,只是我家乡的笔和字都与你们这里的有些不一样,所以才显得我……像个文盲。”

纪禾对此颇为不满。

她是身穿,在古代无父无母的,又没有亲戚朋友倚仗,出身贫民不说,连户籍都没有。若非司马懿,她恐怕很难在许都立足。而且因为她年纪大,二十三岁,甚至有人怀疑她是不是死了丈夫。

纪禾的面上,各种痛苦、恼怒的神情变幻了一阵,接着强迫自己忘却地摇了摇头,反正别人怎么想,是他们的事,她自己过得畅快就好。

她从容不迫地点了点桌面上的纸帛,催促道:“郭先生快些按手印吧。”

郭嘉也真就顺着她的话,开始不紧不慢地按手印。他一边按,一边有条不紊地告诉纪禾,“其实练字很简单,多多尝试悬腕,等手腕的力道能够牵引手中的笔,字就好写了。”

说着,他又转眸望了一眼床上的被衾,笑意盎然,“我观纪老板力大无穷,日后定是能写出铁画银钩的。”

他的眉眼弯弯成月牙状,因为有烛火的倒影,更显得缩小的瞳仁里晶莹而明亮。

别说,他看着是一个很羸弱、单薄的人,可是笑起来仿佛骄阳一般灿烂、明媚。

纪禾多看了一阵,忍不住好心地劝诫他道:“先生往后还是少喝些酒吧,这酒少量可暖身、助眠,有益身心,但是喝得多了,伤肝、伤脾,更伤胃。我瞧先生本来的体质就不好,若是再糟践下去,只怕寿数不永。”

纪禾意味深长地说着,她记得历史上的郭嘉三十八岁而亡,因为死得早,他并没能留下多么显赫的威名。若非研读三国,或者了解他人对三国的评价,很少有人会知道郭嘉是谁。

郭嘉听这话其实听得很多了,前不久荀彧刚同他说过。他和荀彧有位共同的好友,叫作戏志才,也是身体不太好。因为戏志才的死,荀彧才想着要向司空曹操举荐郭嘉。也是因为戏志才的死,让荀彧更在意郭嘉的身体。

除了荀彧之外,大夫也常和郭嘉说这类的话。

但是陌生人还是第一次。郭嘉感激地对纪禾笑了笑,因为她的好意,便多说了两句,“其实没关系的,我本也没想在这世上活多少岁,只是希望有限的寿数里能多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

“喝酒便是其中一件。”

郭嘉昂扬、雀跃地说着,转瞬按完了手印,特意将纸帛拿起来,递交给纪禾。

纪禾看看纸帛,又看看他,犹疑了一阵,终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别人的选择她怎么好干预,就像这历史的发展,本就是注定的,她只是旁观者,并非缔造者。

纪禾拿了纸帛小心翼翼地折叠好,重新放进袖笼里,而后拱了拱手,便想与郭嘉告辞,“既如此,夜色也深了,我就先走了,郭先生早点休息。”

然而,她话音未落,人刚动身,郭嘉又笑嘻嘻地说:“早前,我同纪老板做的生意,现在,就有一个消息可以告诉你。”

郭嘉边说,边走到床边去铺纪禾拿来的那床被子。他铺之前,还特意掂量了一下,确定是有十几斤重,坠得自己手腕都有些疼,笑意更深了,背对着纪禾道:“曹司空正在兴兵,准备明年年初发兵宛城。”

话罢,他突然转过头来,目色郑重地望向纪禾,面上没有笑,眼里也再没星光,而是幽黑深邃地看不见底。他波澜不惊地开口,嗓音被压得有些空旷、悠远,“纪老板该不会是宛城张绣派来的细作吧,在许都只为掌握曹司空的动向?”

既然要同纪禾做生意,郭嘉也是托荀彧查过纪禾的——江淮来的难民。

一位读过书、认识字,还会算账、酿酒,又能在短短的月余内依傍上京兆尹府二公子的难民,实在是很不简单。

郭嘉不禁多想了一些。

但是,他想得再多也没有用,纪禾没有任何过往来历,就是她现有的户籍,都是不久前司马懿亲自为她操办的。而且,她似乎从不避讳在外人面前展示出自己的异常来,比如,她的穿着打扮、举止言谈,就是书写字迹也格外特别,寻常的中原字里夹杂一些删减笔画的异体字。

要么是她太蠢,不懂隐藏自己;要么是她太聪明,懂得利用真实。不管是哪一点,她确实知道很多消息不假。

郭嘉与她对视了一会,两人眼里都是暗潮汹涌的。纪禾对此并不心虚,她也不是第一次被怀疑了,司马懿同她合伙开酒肆前,就调查过她。她只是有些许的无奈,自己的来历的确莫名其妙又不可言说。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要说点什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道:“我也不知该如何同你们解释,毕竟我自己都是云里雾里,但是,我并未投靠任何人,无论是宛城张绣、荆州刘表、汉中张鲁,抑或是东吴孙策……”

这个时候,建安元年,孙策应该还没死,孙权应该也还没继位。

她一连串列出这许多的英雄豪杰,更让郭嘉觉得她不简单,同时也觉得她虽然人不简单心思却不深沉,便立马扬唇笑起,又恢复原先的开朗、明媚,询问:“那纪老板你有没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

“早前在酒肆前堂我身上的三四枚五铢钱可都给你了。”

说着,他竟还有几分委屈哀怨,声音高昂的,惋惜地撇了撇嘴。

纪禾好笑,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然后回答:“有一条。司空大人的妻妾太多,因为他本身好色,而且对于成熟的妇人尤其偏好。所以,宛城之战,司空大人不想失败的话,就得收收自己的欲念。”

“须知色字头上一把刀。”纪禾皱了皱鼻子。

作者有话要说:纪禾:能说的我都说了,会不会做就看你们自己了。

郭嘉:你说了什么?

纪禾:你,少喝酒;曹操,少动心。

郭嘉:哦,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