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镜脸色当时一白,伸手就推了万慧明让他快走。
万慧明却是不愿,“你我行端坐止,何须......”
然而话音未落,便已听到飞镜又道,“万慧明,你饶了我吧。”
语气里满是焦急与无可奈何。
他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也无从开口了,一甩袖子转身便离开。
他们这厢推搡间,相比那高声提问的女人却是并未上前,想来势必是看清了花影这头的情况,故意为之罢了。待花旁只剩飞镜一人,方才出声那人才慢慢翩跹而至,带起一阵清雅的脂粉香气。
来人竟是五姨娘姚壁影。
按理说,姨娘不过是高门大户里体面点的仆役,没有小姐同姨娘行礼问好的道理。然而这孙府境况着实复杂,一则飞镜不过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田小姐;二则这姚壁影着实有能耐,便是府内老人儿,也是没一个敢在她面前说一个“仆”字的。
没想到竟然是叫她给撞见了。
飞镜本就不愿让旁人知晓她从前便与万慧明熟悉一事,更何况怕什么来什么,这“旁人”还不是一般人,竟然正是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切勿沾染的姚壁影。
然而事赶事赶到这儿了,也没有退却的道理。
姚壁影手里挎了个竹篮,一两枝醉芙蓉从篮口垂下,这两枝芙蓉开得正盛,染上瓣尖儿的绯红同她含羞带怯的神情相得益彰,愈发衬得人比花娇,竟不像是两个孩子的娘。
“诶呀,原来是田小姐,真巧。”
姚壁影无视飞镜眼底的疑虑,仍旧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当真是一副惊讶的模样,“田小姐也来看花?”
她面上流露出主人家才有的抱歉神色来,“原本咱们府内的醉芙蓉在长安城内便是一绝,只可惜今年比往年提早寒了个把月,整个长势都不好,我挑挑拣拣了一上午,喏,也不过这几朵能看的罢了。”
姚壁影的确是长了一张利嘴,一言一词间句句都是亲近体贴,可这温柔刀一刀一刀接一刀,刀刀切中要害。这一通话听到飞镜耳朵里,竟没有一个字是白说的。
先是说她来了一上午,必定是将她方才与万慧明的一切都听了个底儿掉,接着又是暗暗冲她施压,让飞镜知道她在孙府内的面子,便是长安城里都难得的醉芙蓉她也是想摘几朵便是几朵。
飞镜望向那醉芙蓉,也是十分稀罕,像是有些怕似的想摸又不想摸,“这便是名动大业的醉芙蓉啊,今日偶见姨娘抱花,倒是明白香山居士缘何写出‘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绝句来了。”
姚壁影笑接,“妾身早已是人老珠黄,田小姐快别拿妾身寻开心了。不过比起这个,妾身倒是更喜欢苏大学士的那句‘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
飞镜垂下头来望着竹篮里的醉芙蓉,忽然笑起来,“这醉芙蓉果然娇嫩,这才不过说话的功夫竟有些蔫儿了。怪不得文人骚客多爱将咱们女子比作是这花儿,这两枝入了姨娘的院子倒是有福气,不然只得‘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了。”
此话一出,姚壁影脸上终于有了喜色,伸手便直接将那竹篮塞进飞镜手里,言语间殷切许多,“醉芙蓉最娇嫩,但在有心人手里仔细照料必不会叫它玉减香销。”
飞镜有些迟疑,但却未曾拒绝,“可是姨娘,我却未曾侍养过这醉芙蓉.......”
“这有什么,有妾身在,难道还有坐看着田小姐却不帮忙的道理吗?”
此话一出,二人皆是不再言语。
姚璧影也未曾料到飞镜非但并不避讳,心底更是早已有了与自己交好的打算。不过她如此上道,对于姚璧影来说更非坏事一桩——她向来是喜欢同聪明人合作的。
该说的人话还未说完,该听的人却早已胸有成竹——飞镜过分温顺的态度的确让姚璧影总觉得有些奇怪,却也不会在此刻表现出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那几枝已经落进飞镜臂弯里的醉芙蓉,借着去见孙老爷的借口又是在一阵香风中悄然离开。
待风来寻过来时,只看到田飞镜怀中柏抱着两枝开得正艳的醉芙蓉,兀自站在一颗大松之下,小亭一侧,垂首思考的模样像极了画师赵简去年奉辰宗旨意入宫所作的仕女图。
其实她家小姐长得倒是蛮耐看的......只可惜对于六少爷这种喝惯了玉露琼浆的人来说未免寡淡了些。
自从明白了自家小姐对待六少爷的深深情意之后,风来便将他们二人的好事视作自个儿的第一要事。若是让飞镜知道了她这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只怕是随便捡出一两桩来,都能把飞镜吓一跳了。
风来上还从寒江阁内带了件披风出来,此刻便要披在她的身上,“眼瞧着起风了,这几日虽还热的,可风已是凉了。小姐风寒初愈......”
她正专心系带,却不想手被人一把抓住——飞镜的手冰凉极了,当真像是方从天上那座广寒宫内走了一遭。
“小姐......”
风来紧张地感受着她的温度,“可是方才遇着什么人了?”
她如此问道,然而心里却一律不减分毫,毕竟在她眼里这府内最令人恐惧的便是恭懿族姬,然而即使族姬多次为难于飞镜,她也未曾见到飞镜如此惊慌过。
休息了片刻,飞镜也算缓了过来,她将怀里的醉芙蓉塞进风来手中,拔步便往寒江阁去,像是一秒钟都不愿在这苑内停留片刻,“回去寻个瓶来,放在显眼的地方......罢了,这些都叫少辛去做吧。”
风来连忙跟上,望着怀中花束的目光愈发疑惑起来,又听前头传来飞镜的声音——
“这是五姨娘特意送的,总得让她也看出我们的心意来。”
“小姐!”
风来闻言吓了一跳,脚下加快步伐想要赶上飞镜,可偏偏她家小姐脚力惊人,风来竟然一路小跑才赶上她,“小姐,您糊涂了?族姬一向是与弄影馆不对付的,您想让五姨娘帮您,咱们也得徐徐图之啊。如此行事大胆高调,只怕您之后更是难得族姬好脸了。”
飞镜不屑地摇了摇头,“不,风来,你们都不了解族姬。你们一个个都视族姬是天上的人物,不敢做一点惹她不快的事,可我等不了,六少爷等不了,那位即将到来的表小姐也等不了。我不能等着太太来施舍我,分我片刻眼神。我只能先发制人,引起她的注意。”
“就算没什么好印象,也须得是要她知道我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踢开的泥人儿。”
说话的时候隐藏在白雪梅印窄袖下的指尖早已被掐出一弯血红月牙。此刻正是一日之内孙府上上下下最忙的时候,园子小径内空无一人,飞镜憋着一口气拼命走出了很远,待风来好容易赶上她,她却又是忽然停下脚步。
脊背挺得笔直,像座石像似地擎在小径上。
风来差点撞到她背上,连忙抬头看了她一眼,却发现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飞镜竟然不知何时红了眼眶,一双一向是万般不入眼的眸子不知何时蓄满了泪。
“我这不过是在教她如何正视我。”
她说这话时下意识一字一顿着,像是有极大的委屈似的。然而她却并未给风来安慰的时间,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水红衣衫的少女已倔强地擦去了脸颊泪痕。
“走吧。”
待主仆二人渐渐消失在小径尽头之时,却见万慧明不知从旁边何处别院里拐了出来,定定立于竹林之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到寒江阁的时候,少辛正站在廊下指挥小丫头们打扫院落。她天生是闲不下来的人,饶是飞镜只交代了她要好好跟小纤打交道,她也得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干。
“小姐!大事不好啦!”
少辛一见到她们俩人回来,当即跑上前来,悄咪.咪地在飞镜耳边煞有介事道,“表小姐来啦!今早儿刚下的船,此刻正在积善堂跟太太说话呢?太太一早儿就让人去收拾轻鸥汀去了,说是今晚要在那里为表小姐接风洗尘呢。”
又对找了花瓶回来的风来道,“听说太太这次阵仗可了不得,绝非普通家宴,长安城内好几家跟孙家交好的太太小姐们前几日便收到帖子了。”
说到帖子,少辛十分地替飞镜不值,可又怕她生气只悄悄儿地在风来耳边道,“这太太忒小气,咱们都在这寒江阁住下了,偏她就是不给咱们发帖子。难不成当真是要藏着掖着,故意恶心给咱们看吗?”
少辛这话还真不是挑拨离间,能叫她都看出来的事,只怕恭颐族姬也是十分有恃无恐不加掩饰了----
轻鸥汀在孙府内的地段不算好,景致也一般,不过是从前开府的时候来了一群白鸥栖息于此。老太爷视为福兆,如此才单独给这一块滩涂写了块匾额。
更何况孙府有个名动天下的藏春苑,恭颐族姬如此自矜身份之人忽然改了性子,还选了个只跟寒江阁一墙之隔的轻鸥汀,当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风来闻言倒不是很气,但却也是十分忧心。如今长安城谁不知道孙老爷拨了轿子去浮玉山请了一位田家小姐入府,如今宴请宾客却难见真容。
这田家小姐在孙府究竟是何处境?族姬又是何种态度,想必众人心中也有了定数。
待她在众人面前丢得如此大丑,别说是嫁入孙府,恐怕只剩下个一尺白绫悬梁自尽的下场了。
“小姐,您说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