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冷落山河 翠梅庵里诉前身

跪于佛前,双手合十,内心慌乱不已。我不想让佛见着我这般模样,可我无法平静自若,无法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淳翌有难,淳翌真的有难。

佛平和地看着我,眉目慈善:“孩子,你别慌,别慌。”

“告诉我,他能不能渡过去,告诉我,佛,请你告诉我。”我是这般急切,话语间几乎带着哭泣,曾经在佛前的傲然我丢开不要了,当佛唤我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在佛前我无须有任何的掩饰,我心中的一切,他都看得透彻。

佛依旧平和,缓然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任你是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是如此。焦急也无补于事,莫如放宽心怀,平静地为他祈祷祝福。”

我黯然神伤:“既然生死有命,就算我平静地为他祈祷祝福又有何用。佛,你也不救他的是么?纵然你有仙方妙丹,你也不会去救。因为你不能逆反天理,哪怕他是人间天子,你也不能。”说完,我想起平日里世人遇难了,总想着求神拜佛,其实不过是心理安慰,我相信神佛是慈悲的,只是他们也不能去改变那些注定的事。但是在严律的三界,也有通达人情之理。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为淳翌祈祷吧,我的脑中始终会想起楚玉对我说的话:盲,短寿。所以淳翌的病会令我如此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是否爱他,纵算我不爱,这几年的恩情,他对我的痴心,也足以让我为他劳心牵挂,肝肠寸断。

佛见我心中迷惘,宛然叹息:“若有一天真的看破了生死,世间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到你,可以束缚你了。岂不知一句最古老的禅语,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世人都知道,可是能参透、能看淡的无有几人?”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我低眉念道,心中有些许的豁然。的确,他生便生,他死便死,这世界不会因为少了一个帝王,百姓就会随之消亡,百姓就无法生存。而他的生死也只是令我心生悲戚,并不会有多么致命的伤害。若他离去,我不再是大齐的皇后,从今以后,我再不踏进那座紫金城,往日的恩怨情仇尽消。

“留在这里吧,不为尘念所动,不为俗事所扰,静心参禅,一切都会过去,一切终将消散。”佛缓缓说道,他依旧想要留我,在佛的眼前,尘海泛滥,他不想我淹没在里面,丢失了自己,辜负了这蕙质兰心。

我淡然微笑:“去与留,都已经不重要,坠落红尘身是客,可是佛门也未必就是我要的归所,一切随缘,哪儿留心就在哪儿。”

“心动则乱,心静则止,若要留心,必须要心止,否则,谁也无法留驻你的心。”佛微笑,那柔和的神色流露在须眉之间,让我觉得静,从未有过的安宁。

我看着佛,心中竟有些难言的痛楚,兜兜转转,我还是来到他的身边。我想问:“佛,你有爱吗?”终究还是做罢,佛是否有爱,我是知道的,佛说他爱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其实不然,佛爱的是他自己。那么多的人,他爱不起,到最后,只能寂寞地爱自己。

佛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脸上流露出浅浅的笑意:“你是有慧根的,一直以来,我都这么认为。只是就算有慧根的女子,明白自己,明白别人,也未必就能做到不为所动,不为所扰。世人都说你心冷淡漠,其实你终究还是个痴者。”

我禁不住笑道:“那么佛所说的不为所动,不为所扰,就是要做到酷冷无情了,只有无情,才会不为万事所扰,无悲无喜,只冷眼观世。”

佛微笑:“不是冷眼观世,是平和地对待一切,不过你说得也对,虽不是冷眼,却也是冷眼。只是让人在平和的表情中寻求安宁罢了,而冷眼,会让人更添寒凉。”

“平和。”要做到平和,一定之前有过许多的起伏,只有起伏过后,才会有真正的平和。否则,一切的平和都算不上。我看着佛,我知道他是真正的平和,他经过了沧海桑田的历练,有过太多的起伏,所以他的平和是真的平和。

佛朝着我挥手:“回屋去吧,安心等待,也许结局并不是最坏的,柳暗花明,海阔天空也说不定。”

我叩首,不再有丝毫的逗留,因为我知道,求人不如求己,心不为所动,心不为所扰,一切都放得开。就算我放不开,求佛也是徒劳。

走出大殿,殿外依旧大雪纷飞,初冬的第一场雪,下得这么大,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都掩饰,都埋没。只留下一片白茫茫的记忆,给茫然失措的世人。

回到厢房的时候,妙尘师太在屋内将我等候。

走至镜旁,我见自己面容憔悴,看上去气色很不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淳翌对我的影响会是这般大,尽管在佛前跪拜,只有我自己才明白,我内心深处始终有着隐隐的不安。

妙尘师太起身握紧我的手:“没事的,你安心些。”

我勉强给她一个微笑:“嗯,我没事,多谢师太关心。”

“不要谢我,孩子。”师太亲切地抚摸着我的头,眼神里流露出怜惜,这神色我以前也见到过,触动我内心深处。“来,坐下来,我有事与你说。”师太拉着我的手坐下。

我不解地看着她,从她的眼神中,我似乎能读出些什么,又道不清。

“想听听我的故事么?”她轻轻拂拭我发丝上残留的絮雪。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微微点头,看着窗外飘飞的雪,似乎明白妙尘师太为何会选择在这样的雪日告诉我她的故事。

“其实你和我之间有着一段渊源。”妙尘师太用很平静的语气说出来,而这句话,似乎曾经种植在我心里。

我亦平静,缓缓道:“师太,许多时候,我都觉得,你与我之间有着什么,只是我说不清楚,那只是一种感觉,很微妙的感觉。”

妙尘师太握紧我带着凉意的手,微笑:“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不要再心累,无论你曾经有过怎样的身份,如今又拥有什么身份,都不算什么。”

“师太一定有着辉煌的过往。”我看着她,眼前的女子绝非寻常人家的女儿。

师太清浅一笑:“算是吧,辉煌过,只是太短暂,还没来得及抓住,就消散了。曾经那么疼痛过,曾经带着满腔的愤怨,只是挣扎了一段时日,也许与佛结缘,第一次走进这翠梅庵,我就没有再离开。”

我惊叹:“那真的是与佛结缘,第一次来这里就已摄获住你的内心。”我本想问师太的过往到底是什么,可是我知道她要告诉我,无须我去问。

“是的,纵然我住进了翠梅庵,但是依旧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彻底将过往放下。那时的我,是破碎的,是佛祖将我的伤口缝合,如今我早已痊愈,没有丝毫的痛感。”妙尘师太表情平和,我看得出,她是真的不痛了。她握过我的手:“所以你的痛楚,我能深刻地明白,我之所以一直不曾告诉你我的故事,是因为我知道纵算我说出来,也于事无补,这是一个过程,需要自己去体验,寻找属于自己的方式去疗伤。”

“师太的痛与我相似么?”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道。

师太轻轻点头:“是的,相似,因为我也是大燕国的公主,是曾经的长公主。”师太的话在我心中惊起了波澜,很快,我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曾经告诉过自己,无论是什么秘密,对我来说都算不得什么,这个秘密也一样。

“你说,你说大燕国的长公主?”我强调性地问一遍。

“是的,你的父皇是我的皇兄,我是你的大皇姑。”妙尘师太亦重复地告诉我,她脸上泛着柔和而淡定的微笑。

我有泪,在心底,流不出来,只是好多的感慨如潮水般的涌动。因为眼前这个人,是我的亲人,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她亲历过国破家亡,她的伤痕比我更深。我终于知道她与岳承隍之间的关系了,难道当年岳承隍带着她一起?

我不再惊讶,只冷静地问她:“当初你是如何逃脱的?”我想要知道答案,这时候,我不是与她热情相拥,却想要知道答案。

妙尘师太似乎知我心思,低低回道:“当初我住在宫外,端亲王府,后来侥幸得以逃脱,当然也是别人用性命换来的,其间的曲折,就不与你多说了。待到国破家亡,我无处可去时,才来到翠梅庵,之后就没有再离开。”

“那你和岳承隍是如何再遇的?”我直呼岳承隍的名讳,心里对他仍有怨。

“他寻我到此处,当初我与你一样,对他充满了怨恨,到后来,我知晓一切,也明白一切,悟透一切,就再不怪他了。他亦是我的亲兄长,是你的亲叔叔。”师太的话让我恍然。

没有怨叹她将真相告诉我这般迟,也没有怪怨她得知我的存活,却不去寻我。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路终究要自己走好。

我抬眉看着她:“你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么,又为何要告诉我?”

师太微笑:“我没有打算瞒你,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你什么。因为过往的一切于我来说,都只是云烟,在我心里,已经忘记我曾经是大燕公主,我所记得的,只是我是翠梅庵的妙尘师太,仅此而已,你要我告诉你什么呢?”

“如今告诉我,是让我明白一切,告诉我,终有一天我也会忘记自己曾经是大燕公主,不再背负那么多的仇怨,那么多的沉重,是这样么?那一切的噩梦,都由心起,前朝没有任何一个人,要我去报仇,如果他们活着,只希望我能过得幸福,而不会希望我背负着沉重的包袱,去颠覆那无望的江山。是这样么?是么?”我语气有些激动,坐在炉火旁,感到很热。

妙尘师太轻抚我的眉:“是的,我知道你能明白。忘了吧,都忘了,按照自己的心思去做,如果你放不下皇上,就回宫去,如果你想留下,就安心地留下,所有的选择,都由心。再不要为从前的旧事而累了自己,不要再有丝毫的压力。”

“好,我明白了,谢谢你,师太。”我想唤她一声姑姑,却唤不出口。这样亲密的感觉放在心间吧,因为她告诉我,她已经忘记她是大燕的公主,我又何必再要她去忆起,忘了吧,都忘了吧。

她明白我心中所想,对我微笑:“好好歇着,不要为难自己。”

“好。”

看着妙尘师太飘逸的背影,好想叫唤住她,与她拥抱,终究还是忍住了。我不知道,相隔了十多年的亲人相认,会是这样地平静,这样地淡然。

也许只有我和她做得到,我的心冷,她的淡定。

躺在椅子上,看着窗外雪花轻扬,我知道,我需要静心想想,我要如何迈出这一步。是去是留,都在于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