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空老年华 又是疏梅明月夜

我终究还是在宴会最鼎盛最繁闹的时候悄然离开,这是一种厌倦与疲惫的逃离,在宫里已是两年光景,我依然没有学会平静淡然地对待这一切荣盛的场景。这让我觉得浮华的皇家灿烂,在我内心深处仿佛划过一道伤痕,每次碰触到,都觉得有一种隐忍的疼痛。

我退出的时候,也许并没有一双眼睛为我停留,大家都沉浸在这样欢愉的氛围里,谁又还会在乎谁的存在。我轻轻看向淳翌,他举杯浅饮,欢快地看着台上的表演,此时的他心中应该是被喜悦填得满满。这个男子身上少了点忧郁的气质,所以他可以在快乐的时候快乐,在悲伤的时候依旧保持一份乐观的心态。他拥有帝王的霸气,还有平凡人的性格,大齐的江山在他的手上,应该很安稳。此时的他也许不知道我心中的落寞,这种在万人之中最尖锐的落寞。

独自往上林苑走去,月色朦胧,投下了幽淡的影,我紧了紧孔雀裘的披风,觉得夜寒露重,凉气逼人。穿过朱红金丝雕绘的长廊,廊内的风呼啸地吹过,抬眉看着枯枝,划破了那轮月亮。我想起旧年的除夕,我独自离开筵席,也是往上林苑独自漫步。只是旧年踩着细碎的冰雪,没有目的地行走,而后有了与淳祯的那段雪夜邂逅。

淳祯,今年的他又会在哪里?是否已经习惯那样的繁喧,坐在属于他的宝座上,痛饮几番,在戏曲里醒醒梦梦。他不会,他不是淳翌,如若他可以,当年就不会将皇位让与淳翌,他明白自己,性格决定了命运,他的命运注定是这样,在山水里寻找寄托,看尽江山起落,朝代颠覆,有一种遗世的苍凉。只是,他生在帝王之家,又不能一切撒手不管,淳祯亦是一个矛盾体,他与楚玉相比,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是他生性放浪不羁,多了一份随意闲逸,少了几许邪恶与尖锐罢了。

月光洒在玉镜湖上,那浅浅的薄冰,折射出寒冷的光芒,我想起了旧年的那些红鱼,应该躲在冰层下面沉睡,它们不会被冻死,因为它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寒冷。

在廊道里辗转,不知道自己该选择哪个方向,心里渴望踩上旧年的足迹,寻找旧年的往事,也许还会有一段邂逅在等待着我,也许那个人再也不会出来。无论会是何种结果,我都打算,不给自己任何机会,我不想纵容自己的背叛。

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与往事从此渐行渐远,只让自己拥有这份心情。其实没有什么不同,楼台殿宇,长廊石桥,这么多的风景,都层叠在一起,在夜色里,没有什么不同。有寒鸦栖树,见脚步声行来,惊慌地飞窜而出,隐没在茫茫的夜色里。

选择在梅树围绕的梅亭里歇息,四周悄寂,只看得到远处天空的烟火烂漫,但是声音却极为遥远。那么多的焰火在寥廓的苍穹绽放,迷离得就像遥不可及的梦。我想远离那不属于我的梦,在自己的角落里阑珊醉去。

在我沉思的时候,一声玉笛惊破这寒夜的悄寂,我心中悸动,是他,他为何会在这儿,我四处张望,笛声由远而近,似乎已经临近我身边。我慌乱起身,又不知该去该留。

笛声戛然而止,只见一袭白影穿过几树梅枝,朝我走近,他朗声笑道:“湄婕妤,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

透过幽淡的月光,我看得清这个的男子,依旧这般风采卓然。我心有悸动,却冷冷地看着他:“是么?如果王爷认为有意安排的算是缘分,那臣妾也无话可说了。”

淳祯走上几步台阶,与我临近,微笑道:“湄婕妤难道以为这次邂逅又是本王安排好的?你也未免太高估本王了,本王难道有那等能耐,可以猜测到你心中所想。”

我顿觉失语,心中纷乱,脸上有恼意:“那是臣妾的错了,不该到上林苑独自行走。”

淳祯依旧一脸的谦和,仿佛他从来都不会恼怒,执笛负手:“其实,真的算是缘分,本王不喜欢那样热闹的场面。早几年,那时还没有你的存在,本王总是喜欢独自来上林苑漫步,踩着细碎的月光,横笛抒意。”淳祯所说的缘分,难道是这又一次的邂逅,可是真的是偶然的邂逅么?谁会相信?

我淡然一笑:“那是王爷有雅兴,臣妾不过是想独自走走,没有任何缘由。”

淳祯负手望月,轻吐一口气,笑道:“湄婕妤又何必极力将你我拆离得那般远呢,这也不是本王的初衷。”淳祯的话令我似懂非懂,我所懂的是,我的确极力地想与他分离得远些,可是他的初衷又是什么呢?

我语气依旧冷漠:“臣妾有这样么?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几月未见王爷,今夜又是除夕,臣妾该问王爷安好。”

淳祯转眸看向我,眼神里蕴涵着柔情,柔声道:“小王谢过湄婕妤,是的,几月不见,却胜似几年。好在小王福大,还有幸活着,不然,今日的上林苑只余你独自寂寞了。”他终究还是没能隐忍住,这话算是一种挑逗么?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

“由来的寂寞,都只是我独尝。”这句话,是我对佛说过的,今日用在我身上,也未尝不可。

“是,由来寂寞,都只是独尝,你如此,本王亦是如此。”他语气中隐现丝丝无奈。

好静,静得可以闻到彼此的呼吸。

他打破了这份宁静,低低说道:“你知么?本王不是有意的,在你离开之前,本王就已来到这里,本王有意选择这个方向,就是想与往事远离。你的到来,让本王认定缘分。因为本王相信,你一定与本王一样,避开了去年的方向,而选择另一条陌生的路径。”原来他与我怀有同样的想法,极力想要逃避,可是又被命运牵扯到了一起,这样的缘,让我觉得隐隐的恐慌。

我轻叹:“臣妾该走了,臣妾相信,只要选择远离,就一定可以渐行渐远。”

“湄婕妤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就当作是天涯陌路逢知己,这样的夜晚,不能举杯痛饮,不能琴笛相奏,静静地说会儿话,还是可以的。”淳祯近乎恳求的语气,都说寂寞的人会惺惺相惜,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坐下来与他聊聊。我想起了在华胥梦境的那一次深聊,让我对他有了更深刻的看法。

我终究还是没有迈出脚步,浅笑道:“王爷多多保重身子,臣妾也曾礼月求天,祈愿王爷渡过劫数,从此幸福安康。”

他闪亮着生动的眸子看向我,低低说道:“礼月求天,礼月求天……本王这次可以渡险,湄婕妤功不可没。”

我淡淡回道:“王爷也救过臣妾,为王爷祈福是应该的。”

还是静,静得甚至可以听到冬眠的虫语声。

我看着我和淳祯的身影,在月光下,衣袂交叠,若是不仔细,我几乎会把他当成淳翌,本是孪生,这般相像的人真的不多。

“眉弯。”他低低地唤我。

我抬眉看他微笑:“你如何想起这般唤我。”我不想称他为王爷,也不想自称臣妾,那样太过生硬,此时我的心是柔软的。

淳祯笑语:“无人之处也不可以么?我喜欢这个名儿。”他也摒除了自己的身份。

“可以。”我肯定地回答。

淳祯抬眉看月,那月亮半隐半现,只低低说道:“几个月,仿佛又是一段沧海桑田。”

我问道:“你所指的沧海桑田是什么呢?”

他看着我,眼神深邃,可我能读懂,淡定地说:“我和你,还有这些无常的世事。”

“你又在感叹了,你与皇上真的很不同,他不会生出如许的感叹。”不知为何,我竟把他与淳翌对比。

他嘴角扬起一丝浅笑:“是的,皇弟不会,所以我说过他有君王风度,我没有,我适合做逍遥王爷。”

我轻轻点头:“你我都有同样的缺点,矛盾,极端,懦弱。”

“哦?我也如此么?”

“难道不是么?”我笑道,“个性太明显的人,不适合做大事,容易走极端,要么就是极度的沉迷,要么就是夸张的崛起。看似心性淡泊,实则浮躁不堪。”

淳祯浅笑:“看来你很了解我。”

“不,我只是了解我自己。”

“哦,那你与我,难道就那么相似么?”

我吸了一口寒气,冷冷道:“不相似又怎会有这样几次邂逅?”

他轻轻点头:“那倒也是,但是我不承认自己懦弱。”

我笑道:“不承认便不承认,这并没有什么。”

他突然问向我:“你可知楚仙魔这个人?”

我心中一阵悸动,平和地回道:“听说过,相信后宫的人都听说过。怎么?王爷为何突然说起了他?”

淳祯笑道:“我倒觉得他有些像你说的,矛盾,极端,懦弱。”

“他懦弱么?”随后,轻声笑道:“是的,他也懦弱,他不仅懦弱,他还邪恶,慈悲的邪恶,比真正的邪恶更让人可怕。”

“他并不可怕。”淳祯语气坚定,仿佛对楚仙魔有着很深的了解。

我问道:“王爷可与他有过相识?”

淳祯摇头:“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人,本王无缘与他得见,从来只是他见人,没有人见他。”

我冷冷一笑:“呵呵,王爷也未免高估了他,他有那么神秘么?不过是一个比平凡人更可悲的人罢了。”

淳祯用一种探索的眼神看着我:“眉弯何出此言?”

我浅笑:“难道不是么?传说他知晓一切,是个离奇的人,离奇的人,必定有着离奇的身世,有着离奇的经历,这样的人与平凡必定格格不入,做不了一个平凡的人,知晓一切,却不能改变一切,他还不可悲么?”

淳祯投给我一个赞赏的眼光:“你看得很透彻,可惜也只是你的猜测而已。”这话淳翌也对我说过,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这个楚仙魔我有缘得见,并且有着一段轻浅又浓郁的渊源。

我笑道:“王爷对楚仙魔很好奇么?”

淳祯点头:“是,本王对这些离奇的人都会生出好奇之心,因为他行事不合常理。欲攻不攻,欲退不退。”

“王爷说的是他的战术么?”

“是,既然想挑战武林,想抗衡朝廷,为何又如此矛盾,如此软弱呢?”

我轻轻走下台阶,来到一株梅树旁,闻着淡淡的梅香,漫不经心地说道:“他要的不是江湖,也不是江山,他要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你要他如何不矛盾,如何不软弱?”

淳祯轻叹:“听起来有些悲凉。”

“这就是代价,他的无所不知,造就了他与生俱来的个性,他要付出代价。”我冷冷地说道,仿佛楚仙魔的悲凉,与我无关,也许,原本就与我无关。

淳祯淡笑:“若是有缘,我想与他一见。”

“他也许会杀戮江湖,让血流成河,也许又会隐没,从此寻不到踪影。”

“你错了,既出江湖,想要隐退就没那么容易。你没听过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么?”

我折一枝梅花,把玩着,冷笑道:“他不是人?他不能成仙,就只能成魔,这是命定,不能更改。”

“楚——仙——魔。”淳祯一字一句地唤出这个名字,仿佛同时也在咀嚼这个名字的内蕴与深意。

“是的,楚仙魔,他将有传奇的一生。”

淳祯看着我:“我们呢?”

我轻轻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浮华,也许平静,也许……”

淳祯轻叹:“也许有一天,我会远离皇宫,隐没江湖,做个垂风钓月的隐者。”楚玉也说过,要隐没,过上不朝天子,不羡王侯的淡泊生活。可是淳翌说过,只有怀才不遇的人,才选择隐居,因为不得志,落拓才选择放弃,这算是一种遁世还是懦弱呢?

我低低说道:“未来太遥远,先过好现在吧。”

淳祯走近梅树旁,轻闻梅香:“呵呵,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看着薄冷的月色,起风了,我感到冷,尽管话不尽意,想着夜色已深,乾清宫或许也该散场了,此处不是久留之地。我说道:“王爷,夜深了,臣妾该回去了,今晚是除夕。”

“好,夜凉露重,怕你着凉受风寒,早些回去吧,本王送你回去。”

我笑道:“臣妾自己回去便好。”我想起去年雪夜与他闲聊,此事都被人拿出来做话柄,指不定今日也有人盯上了,不想横生枝节,还是小心为妙。

淳祯沉声道:“眉弯就这么怕么?”

“我怕?王爷真敢么?你敢亲自送我至月央宫么?你敢去,臣妾还敢为你烹炉煮茗,品茶夜谈。”

淳祯回道:“我……敢……”

我冷冷一笑:“你不敢,你不敢,就只能忍着。”说完,我头也不回,急急地行走在月光的小径。心中思索着,这一夜究竟又做了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

留下淳祯,独自伫立在几树梅花下,他可以任意地采摘梅花,而无法亲近我沈眉弯。是的,他敢吗?他敢以王爷的身份送我回月央宫,敢在除夕守岁之夜,与我在宫内品茗夜话么?他不敢,不敢,就只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