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华胥梦境 琼玉飘至云雪阁

第一个雪夜,淳翌没有来月央宫,这是我意料之外的事,因为我记得,我来紫金城足足有几月不曾与他相见。而那一次的邂逅是在上林苑的香雪海,也是那一日,我知道我是因何而进宫,又是做了谁的妃子。

世事苍茫,浮生若梦,转眼又是一年春秋,又是飘雪的季节,那万千遒劲的苍枝在风雪下显得更加地肃穆萧然,只是含苞的初蕾还等待着时光的酝酿,经历层层风雪后,在岁月的枝头,才会尽情地绽放,无声无息,却散发着沁人的香骨。

我的等待,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季的梅开,还有那一季的梅落。我所记得的也只是这些花开花落,其余那些琐碎的人情世事,过去了,就渐次地忘记,因为,只有忘记,才是最好的选择。

暖阁的炉火烧得很旺,时不时还能听到银炭相撞的火花声,我知道,再美的银炭,燃烧过后,都是一堆残灰,在风中起灭,落地为尘,随水消亡。

我想起了与淳翌烹茶煮茗的许多个夜晚,窗外寒风料峭,室内却温暖闲逸。其实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美,春日可以踏青观景,夏日于山庄乘凉赏月,秋日采菊饮酒,冬日只需围炉取暖,这样一年四季皆入画中。只是还需要一个陪着你赏景的人,倘若没有那份懂得,我宁可孤独地看风景,也不要落入别人的风景中。

炉火旁放了一盆洁净的雪水,我看着白雪慢慢地融化,渐而成了一盆冰洁的寒水。这样子会增添几许湿度,屋内不至于干燥,对咳嗽会有疗效。秋樨是个心细之人,能做到的,她都会尽一切努力为我做到。

室内弥漫着腊梅的幽香,还有浓郁的药香,交织在一起,濡染了一种别样的味道,也给了我一种别样的情怀。病时虽然恹恹无力,可是有时慵懒也是一种美,镜中的容颜苍白憔悴,弱不禁风无一丝骨力,也是一种残缺的美。

轻轻地咳嗽,红笺为我端来新煎的汤药,轻声道:“小姐,趁热喝下,是贺太医开的药方,吃下去,希望今晚能舒适些。”

我点头,端过药碗,没有蹙眉,安静地喝下,就像品一杯苦涩的清茶,品味某一段苦涩的人生。

窗外的雪还在纷扬地洒落,如同探寒问暖的精灵,轻盈地拍打窗棂,我立于窗台,看着灰蒙的天空,雪夜是没有月亮的,那碎玉般的白雪是从瑶池落下的仙琼,不知这雪今晚又会落入多少人的梦中。

我临案执笔,在琼纸白宣上题下两首绝句《吟雪》:

闲观飞絮沾衣衫,始觉清风吹面寒。

应喜庭梅识天意,为君竞放报平安。

碎云裁锦织春衫,砌玉堆珠片片寒。

始信梅花无俗意,独开雪境占华年。

这一夜,梦梦醒醒,咳嗽稍微轻些了,咳嗽一轻,我也在雪夜里渐渐地宁静下来。心中有种难言的失落,亦有一种难言的惊喜,因为雪,这洁净无瑕的白,给所有韶华当头的女孩子带来了一份如烟似梦般的惊喜。

晨起时,我起床就走至窗前,雪花不知疲倦地下了一夜,终于停歇,看着满树银白琼玉,缀满枯枝,让原本的苍凉多了几许纷繁的美丽。尤其是那翠竹,被白雪层积,却依旧挺拔翠绿,一派高节,俨然如风清骨峻的雅士。腊梅的幽香扑鼻而来,如腊般透明的花朵上层染着晶莹的白雪,第一缕阳光的照射,刺疼了我的眼眸。

红笺为我取来披风,关切道:“小姐,这儿有风吹进来,别站太久,先去梳洗,用过早膳,再来赏雪,好么?”

我轻咳两声,微微点头:“好,雪花糖炖的燕窝就好,只需小银碗半碗,我吃不下,吃完还要喝汤药。”

红笺展眉微笑:“小姐想吃什么,我都猜得到,已经用银吊子熬好了,一会儿就能喝。”

坐在菱花镜前,看我淡妆素然,红笺为我画细细的眉,抹淡淡的胭脂,梳我最爱的流云发髻,斜插我心爱的翠玉梅簪,镜中的我,有着曼妙与美丽的容颜,不倾城,不绝代,但足以令许多人倾心。

用过早膳,听小行子进来禀报,说皇上身边的小玄子在梅韵堂候着。

我回道:“唤他进来回话。”我倦倦懒懒,亦不想出去迎他。

小玄子进门施礼:“参见婕妤娘娘,愿婕妤娘娘福寿康宁。”

我抬眉问道:“小玄子,何事?”

“皇上在云雪阁等候娘娘。”小玄子说道。

我问:“云雪阁?可是皇上邀我一同赏雪?”

小玄子微笑:“娘娘果然冰雪聪明,皇上大清早就命奴才们备好茶点,此时的云雪阁美极了,皇上命奴才快快前来传话。”

“除了皇上,还有别的娘娘么?”其实我心里已知,皇上定是趁这第一场雪落下,邀请各宫娘娘聚在一起赏雪品茗。

“有的,云妃娘娘和舞妃娘娘等几人都会去的,这会儿估计都去了。皇上还专为娘娘备好轿子,此时在月央宫外等候。”

我点头:“知道了,你先在外面候着,我一会儿便来。”

看着小玄子躬着身子出去,又想起了他在迷月渡时装扮的那个小厮,转眼已快两年光景了,真是世事如梦,不知两年后,甚至十年后,这一切又会是什么模样。

红笺轻声说道:“这皇上也真是的,明知娘娘你身子不适,染了风寒,外面这般冷,这一去,吹了风,可怎么了得。”

我笑看红笺:“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怪怨起皇上来了。我知你一片心意,大概皇上觉得雪景很美,再者又有专轿接送,出门也不会被吹风到的,到了云雪阁又可以围炉,不至于有多冷。”我望着窗外,停了雪又纷纷地飘洒起来,其实我喜欢出门时迎着飘洒的纷雪,这样赏雪才有美感。

秋樨为我披上白色的狐裘大衣,领口细心系好,帽子也戴上,关切道:“这样子出去就不怕了。”转头唤道:“梅心,取那个小巧的暖炉过来。”

秋樨接过暖炉递给我:“娘娘拿好,暖着手,就不会冷了。”这是个很精致的手炉,淳翌御赐之物,到了冬天,我都要手炉捂着,我怕冷。

秋樨伴我前行,红笺执意要随着,我命她们都穿厚实些,毕竟她们要在风雪中伴轿行走,也怕她们受了风寒。

走出梅韵堂,院里的积雪已经被他们扫净,堆积在两旁厚厚的,几树腊梅的幽香扑鼻而来,沁人心骨,我紧了紧狐裘大衣,缓缓前行。

才出宫门,有冷风袭来,碎雪扑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我走进轿内,掀开轿帘,看着一片冰雪的美景,惊叹不已。御街上已被清扫干净,两旁的积雪厚厚地堆着,甚至有些宫女和小内监在堆着雪人,嬉笑玩闹,这样的时候,在冰雪的世界里,相信谁都可以忘形。

两旁风景甚是迷人,如置梦幻,伟岸的松柏,摇曳的翠竹,还有许多不知名落尽叶子的枯树,还有那闻得到梅香却不知梅树在何处的飘忽感觉。

穿过楼台殿宇,穿过翠湖石桥,穿过寒雪清风,来到云雪阁,云雪阁其实也属于上林苑的一处风景绝佳的楼阁,需上层层楼道,在楼台高处赏尽上林苑的景致。

当我一袭白衣立于她们中间时,感觉那些多的色彩将我层层包裹,我竟然觉得自己有种脱离凡俗的美,与她们格格不入,却又必须要走进她们。

淳翌坐在蟠龙宝座上,倜傥潇洒,头戴皇冠,身着黄袍,那么地凌然霸气,那么地不可一世。

他起身将我相迎,微笑道:“湄卿,就数你最迟了,还好没辜负这番雪景。”

我施礼,随后笑曰:“皇上与各位姐姐真是好兴致,不过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的确需要尽情地欣赏一番。”说完,我又轻轻地咳嗽起来。

淳翌立即用手搀扶我,柔声道:“湄卿的身子还不见好么?其实朕也该想到,只是想着这番雪景,只要在云雪阁才能感受到其间的风华韵致。”

我莞尔一笑:“好得差不多了,看这絮雪,飘影琼国,柔弱无骨,也纷洒素香,真是人间别境。”

“是啊,所以朕搁下繁忙的政事,与爱妃们同赏这一帘飘雪,几卷冬梦。”他笑意吟吟地看着大家。

我看着坐在一旁的云妃,许久不见,大概因为受伤也折腾得憔悴不少。善意地朝她点头,而她仿佛对我仍有敌意,只微微笑道:“湄妹妹可要保重身子,这般柔弱只会让皇上心疼,让大家也随着心痛。”

我浅笑:“多谢云妃娘娘关心,您也多保重。”

走至舞妃身旁,挨着椅子上轻轻坐下,这旁还有谢容华,有久未谋面的顾婉仪,她朝我盈盈微笑,许久不见,却依然有种亲切的感觉在心间萦绕。

桌岸上摆放着各色点心,炉火上煮的茶在沸腾,那么多的热气在寒风中飘散,让云雪阁也有了几分仙境。

仿佛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欣喜,我不知道她们是真的欣喜还是假意给大家一个笑脸,但是,在如此琼玉的河山面前,如此冰洁的世界里,谁又还会带上那么多的邪念与不真?

煮炉烹茶,赏雪观景,本该是两个人的事,又或许是三五好友之间的事,如今,只是淳翌一个人的家事,他拥有后宫的红颜佳丽,在他看来,这些曼妙多姿的国色,都是他的女人。可是他不明白,女人多妒,宁愿只与他单独地赏雪看景,也不愿意这样聚在一起将他分割,一块一块地咀嚼,再吞没,谁也尝不到真实的滋味。

我承认,我不多妒,因为我并不在乎,可是,我亦不愿与这些半敌半友的人相处。我宁愿淳翌单独去云霄宫,或是去翩然宫,甚至什么雀羚宫、紫莺宫都好。也不愿意在这样曼妙无双的云雪阁,看着万千的雪景,给每个人留下一段残缺的心情。

大家都在相互谈笑,但是我听到更多的是沉默的声音。我知道,一会儿在这里会有一段段笙歌妙舞,丝竹之音奏起,歌我盛世太平,享我后宫华丽,抒我雪意长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