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之前知道行将别离,可是依旧有些留恋。打点行装,携上我心爱的琴,与月央宫告别。行程定好了,是明日,明日清晨就要浩浩荡荡地出发,如来时一样,会有许多人叩首跪拜,高呼万岁。只是明月山庄偏于一隅,不会有金陵城那番热闹。
谢容华和舞妃来的时候,我正在喂前院池中的鱼,来明月山庄几月,前院小池塘里种的莲仿佛开开合合地经历了几个轮回,那些鱼儿却依旧长不大,还是那么的柔软弱小。但我知道,唯有它们是快活的,来的时候它们不曾欢喜,离开的时候它们也不会伤悲,仿佛一切的离合聚散都与它们无关。
舞妃着一袭红色的云锦宫装,将白皙的肌肤映衬得更加粉嫩,看上去气色比前几日好多了。她见我偎着栏杆喂鱼,含笑道:“妹妹真有雅兴,明日都要走了,这会儿还这么有闲情。”
我将喂鱼的食盒递给红笺,迎过去:“雪姐姐和疏桐妹妹来了,我来这几月都没有好好善待它们,临走前,就让它们知道我还藏有一颗慈悲的心吧。”
谢容华取过红笺手上的食盒,也喂起鱼儿来,吟吟笑道:“我也来发发慈悲。”转头又洒了一把食物,对鱼儿唤道:“鱼儿,多吃些,来年再来看你们。”
我笑道:“你这丫头,玩笑起来真有意思。好了,咱们还是回屋里去坐会儿,站在这儿累。”
走进梅韵堂,命宫女准备好吃食点心。
谢容华环顾梅韵堂,叹道:“如果不说这是明月山庄,我还以为真的在紫金城,这一切格局都一样,太像了。”
我抬眉看着正殿“梅韵堂”三个锦绣大字:“是,我也常常误当这是紫金城,仿佛这里就是一生的归宿。”
舞妃抚摸坐着的椅子,笑语:“这里的桌椅等一切都是紫檀香木的,与紫金城的还是有些区别。”舞妃一贯心思缜密,只是不知此话所寄何意。
我转开话题:“还记得我们初来明月山庄不久,在这里饮酒闲聊么?竹叶青,白玉杯,仿佛还在眼前,转眼就要离开了。”
谢容华笑道:“怎么?今日还要喝么?竹叶青,可是我最爱的,当日听完湄姐姐的话,回去之后,就特意取来白玉杯盏,用来饮竹叶青,那感觉真是不一般。”
“想喝么?”我颇带诱惑地问道。
“想,不仅想喝,还要一醉方休。”她豪气干云,与平日的温婉判若两人。
舞妃捧起一盏茶,慢品:“喝醉了,看你们明日如何赶路,到时要皇上带上两个醉妃前行……”她停了一会儿,笑道,“不过那样倒着实有趣。”
“谁说朕要带上两个醉妃前行啊?”淳翌趁大家不经意时翩翩而至,我们三个人齐齐朝殿门望去。
“臣妾参见皇上。”齐声施礼道。
淳翌迎上前微笑:“爱妃,免了,免了。”
大家一齐坐下,淳翌看着一桌的菜肴,乐道:“几位爱妃在此痛饮呢。”
我笑道:“哪有痛饮,酒都还未取出来呢。”
他往桌上一寻:“的确没看到酒,方才听舞妃说,要朕带上醉妃,还以为你们在这品酌佳酿。”
谢容华举起空空的杯盏,笑语:“皇上,臣妾倒是想饮酒,可是湄姐姐用空杯待客。”
“你这丫头,我哪有,方才还问你是否要饮酒。”说完,我朝小行子唤道:“去,取几坛竹叶青来。”
舞妃惊讶地喊道:“几坛?湄妹妹,岂不是要将疏桐妹妹给浇醉了。”
淳翌问道:“为何要取竹叶青?谁爱喝?”
谢容华看着淳翌:“皇上忘了么?臣妾爱喝,不过臣妾更爱用白玉杯盏喝,酒一倒入,呈现翡翠绿,好看极了。”
“哦,有这回事么?”他面带疑色。
我将小行子端来的酒倒入准备好的白玉杯盏中,竹叶青瞬间呈现翡翠色,一片澄绿。淳翌欣喜道:“有趣,此番效果,连朕都不知。”
谢容华举起杯盏,对着我们笑道:“先干一杯,就当是饯行,为明日。”
“好。”大家举杯同饮。
我朝淳翌问道:“皇上到月央宫来有何事么?”
他夹了一块花生糕吃着,答道:“没事,朕是来瞧瞧,你收拾得如何了。”他看向舞妃:“方才朕从翩然宫过来,说你到月央宫来了,朕恰好要到此,便一同遇上了。”
舞妃感激道:“臣妾有劳皇上挂心。”
“朕见你身子康复,放心了,还怕明日出发,你体质弱要受不了。你们路上都要照顾好自己,这几日皇后又病了,身子都这么弱,让朕好不忧心。”
我们忙回道:“皇上放心,臣妾们会照顾好自己。”
“那就小酌几杯便好,各自回宫歇息,别伤了身子。”
淳翌说要去皇后那边探望,只浅酌了几杯,先行离开了。
留下我和舞妃还有谢容华。谢容华说:“湄姐姐,我们就再多留会儿,你别嫌烦。”
我笑道:“寂寥如斯,哪里还会嫌烦,虽然只是与景物的离别,可不知为何,我心中仍会有不舍。”
舞妃看着我:“那是因为妹妹情多,其实那些看似无情之人,实则情深,仿佛伤了别人,然而到最后,伤得最深的是自己。”舞妃的话暗藏深意,她所指的无情是我么?我平日待人冷暖不一,淳翌和淳祯都说我过于冷漠。有情无情,我自己也无法明白。
只朝舞妃微微笑去:“姐姐,我自问还无法超脱,三分冷漠,三分无情,又藏三分温暖,这样的人,到底是如何,我自己也不清楚。”
谢容华举杯饮尽,开怀而笑:“其实每个人都是矛盾的,带着多方面的性情,谁敢说自己是纯粹如一?”
我点头:“是,慈悲的人有恶念,多情的人反倒无情,温婉的人也会豪放,过喜则悲,过强则弱,过荣则辱,过盛则衰……”
舞妃盈盈笑道:“湄妹妹又在这参禅了,我一直喜欢你身上这一点,就是禅韵悠然,仿佛前生就与佛结过缘,这份感觉是任何人身上都捕捉不到的。独你有,而且这么地透。”
我低眉浅笑:“我虽有,却依旧在红尘中沦陷,不得而脱。”
她抿嘴一笑:“那是因为你住在红尘,懂得并未就能做到。莫说你,那些高僧、老道,佛法精深,道法自然,可是真正能够彻底超脱的又有几人?无欲无求的人有吗?”
谢容华赞道:“说得好,既然无法做到,不如不要知道。”饮下酒,转而说道:“皇后娘娘的身子说是越来越不如从前了,她信佛,每日都在经堂读经敲木鱼,也许太过痴迷反而容易沦陷。”
舞妃看着她:“这话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皇后潜心拜佛,慈悲为怀,佛祖会垂怜于她。”
我微笑:“其实后宫的女子都过于寂寞,每个人都需要有一份寄托,除了对皇上的眷念依附,应该还有属于自己的心灵寄托。比如雪姐姐的舞,舞就是你的魂魄,疏桐妹妹的画魂,而我就是琴上知音了。”
谢容华赞同道:“是,说得极对,就是如此。只是凡事不要太过,过了反而成了负累,适可而止即好。”
舞妃含笑:“若人人都可以做到适当而止,做到这么理性,就不会有那么多纷扰了。”
谢容华再饮一杯,笑道:“所以什么也不去想,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夺过她手中的酒杯:“别喝了,再喝真要醉。”
舞妃扶起她:“走吧,疏桐妹妹,还是早些回去歇息,让湄妹妹也可以歇着,明儿还要赶路。”
谢容华笑道:“好罢,各自散了去。”
我起身挽留:“不多坐会儿么?反正我也无事,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
舞妃对我微笑:“不了,也累了。”
送她们至门口,转身回来再看一眼池中的鱼,然后,恹恹懒懒地回到寝殿。因饮了几杯酒,觉得胸口有些疼,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去了华胥梦境,那里不是废墟,而是一片富丽堂皇的景致。朱墙碧瓦,殿宇楼台,种植着参天的古柏苍松,隔院花香阵阵,山水亭台,风景如画。
殿内歌舞升平,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仿佛我只是虚幻的影,他们感知不到我的存在,而我却能鲜活地看到他们。帝王,王后,我忽然知道这是梦,这帝王是豫襄王,带着凌厉的霸气,他夺下大魏的江山,开国大燕,统领天下,成为王者至尊。只是我为何会梦见于他,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致。关于华胥梦境,对我来说是一个谜,尽管我不想知道谜底,可是那份感觉却萦绕着我,淳祯眼中对世事的茫茫,淳翌的平和,仿佛都刻在我的骨子里。
我又看到了许多的帝王,一个接一个在眼前闪过,不同的服饰,不同的装扮,可是那明黄的衣袍,那赤金的黄龙,却一样地将我震撼。
淳翌,是淳翌,他为何看不到我,高高地坐在龙椅上,举杯大笑。淳祯也在那儿,穿着同样的龙袍,坐在龙椅上,一定是幻觉,幻觉。
我感觉到一阵眩晕,那些女子舞着曼妙的水袖不停地旋转,丝竹之声时而激越,时而坦荡,时而婉转,时而明净。笙歌明丽的景致越来越模糊,离我越来越远。
直到我从梦里醒来,都没有见着传说中的宝藏,无论是虚传,还是真实,都与我无关。一个禁锢在锦绣囚牢中的女人,再多的宝藏对我来说都是虚设。
醒来的时候,已是三更天,我这一觉还真是沉,想要再睡已是不能。月央宫里的人好似已经开始起床,为清晨在做着准备。我倦懒地躺在床榻上,睁着眼,什么也没想,只是睁着眼睛等候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