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明日就是除夕夜,这是我来宫里的第一个新年。年赏早在前几日就发了下来,我是正三品婕妤,加之皇上的特别照顾,赏赐很是丰厚。我给月央宫里的人也分别发下去厚厚的赏赐,主子得宠,下人也随着沾光。
大雪落落停停,这个冬天的雪似乎不肯间断,寒意愈加地浓了。月央宫里的火炉每天都燃得通旺,烧的都是皇上御赐的银炭,干净而温暖。在炉火里再用银吊子煮上雪水,以备泡茶时可用。皇帝这些日子隔一两天必到月央宫小坐,这样的尊荣是任何一宫都无法比拟的。
眼看他风雪里来去,身子却一日好似一日,梅花蜜糖腌制的茶有清肺舒气的效果,皇上来时我为他烹煮,不来时,我煮好用暖壶温着,命小行子送去,喝的时候也是新鲜又滚烫,与原味一样清香甘醇。
月央宫里早几日就被他们打扫得整洁干净,悬挂起了一排排吉祥如意灯,到处张贴着‘福’字,看上去喜气洋洋。
这日,梅心和竹心她们又取出一大堆的彩纸,大家围坐在塌上剪纸,个个心灵手巧,剪出了形态万千的图案。我也剪了几幅梅花图,贴在窗棂上,尽现梅花傲然的姿态,可与院内的寒梅争艳。
皇上命内务府冯清全到月央宫来传旨,明日大年三十到乾清宫参加皇上与皇后主持的内廷家宴。
待冯清全走后,宫里便喧闹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道:“主子,明日要好好地打扮,你一定可以倾冠后宫。”
“主子,明日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主子……”
我只微笑不作答,继续剪着窗花,又命小行子和小源子取一些剪好的花样送去给谢容华和萧贵人她们。
这一个夜晚,我特意命秋樨为我准备好灵芝汤沐浴,又点上催眠的熏香,喝了安神茶。斜靠在馨香的睡枕上,虽然还有梦,可是迷迷糊糊的很浅,总算是顺利地安睡了一夜。
次日清晨,我依旧躺在床上闭目歇息,为的是养好精神,晚上可以有好的气色去参加赴宴。
晌午刚过,宫里的宫女内监就忙碌不停,为我赴宴做好了准备。虽然只是家宴,可是皇家的家宴非同寻常,且又是我在宫里的第一个新年,到时所见的会有许多王爷公主,以及一些重要的内务大臣。
坐在镜前,我命红笺给我梳一个随云髻,随云卷动,灵转些好。斜插七宝玲珑簪,摘几朵白水仙串在一起别在发髻上,清香馥郁,秀丽自然。挑了一件蚕丝织就的浅红暗花云锦宫装,披上御赐的孔雀裘大衣,看上去高贵又雅致。
秋樨看完我的打扮,朝我会心地一笑,我明白她是很赞成我的装扮。
准备妥当,稍歇一会儿,去乾清宫不宜过早,也不宜过晚,算好了时间,便坐上轿,随着銮仪卫一路走去。身边只携了秋樨和内监首领刘奎贵,其他的人命他们自己在月央宫吃年夜饭欢聚。
路上遇到几辆轿子,都是赶去乾清宫赴宴,有的颇为朴俭,有的极尽奢华。璀璨的宫灯映衬着晶莹的白雪,整个宫殿宛若童话里的世界,然而,这样一个纯净的世界,却处处隐含着阴谋与杀机。
抵达乾清宫,一片繁华绮丽的景象落入眼帘,因为宴会盛大,殿内的场地太过拘谨,便将宴席设置到宽敞的殿外。皇上皇后端坐在正中那金碧辉煌的龙椅凤座上,我上前叩头行礼,一直没有抬眉看淳翌,不习惯在这样的场合里与他有任何的交集。
用眼睛的余光我感觉到许多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他们不会放弃这样一次机会,这个不曾选秀就已经晋封正三品婕妤,不曾被皇上临幸却又与皇上踏雪寻梅、被皇上恩宠的女子。我能猜测到他们的心思,有好奇,有妒忌,有仰慕,有疑惑……
云妃和舞妃分别坐在左右两侧,我的位置是淳翌后排右手的第三个座位。
宴席一开始,就看到那些王爷公主等人相继给皇上皇后敬酒,热闹了一阵才作罢。
安静片刻,只听到锣鼓声响,戏台上拉开了红红的序幕,许多孩童穿着喜庆的服饰,在舞台上整齐地欢跳,跳罢跪地欢呼:“恭祝皇上皇后新春快乐,阖家幸福。”
一群大齐装束的侍卫上台表演醉酒舞,气势磅礴,醉倒河山……
一群西域女子在戏台上展现着翩翩舞姿,极尽婀娜又带着野性的狂热。其间那位领头的女子娇媚盈盈,热情奔放,相隔这么远,我都能看见她幽蓝眼眸里的粼粼波光,撩起了在座王公子弟蠢蠢欲动的心怀……
我偏生是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场景,不愿意看到许多欢颜后面所掩饰的真实本性。这个后宫,我在内心深处向往的同时又在努力地拒绝,我想要抛掷,却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深深地吸引。我不知道这种力量来自于淳翌,还是这后宫煌煌的气势。
当烟花绽放在夜空中的时候,那些璀璨的流莹在瞬间消散,继而化作一堆残雪,我突然感到一种不祥,但愿只是错觉。物极必反,所有的灿烂的开始都是为了另一段消亡的结局。
在宴会最热闹高潮的时候,我悄然退出了席座,大家都在入神地观赏杂技表演,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婕妤的离开,虽然,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婕妤。
独自往上林苑走去,路上还有残留的积雪,踩上去有些湿滑,我走得极为小心。穿过朱红金丝雕绘的长廊,玉镜湖上的薄冰在清冷的月光映照下,隐现出冷冷的寒光。过翠屏桥,弯月桥,飞云桥,风中飘盈的都是梅花薄冷的幽香。
倚着长栏,看池中枯荷,凋朽的荷叶上还积着白雪,一尾红鱼跃出水面,我好怕它会冻死在这个寒冷的夜晚。
遥望夜空,那些烟花以七色的光彩在高空绽放,溅落的火花刺疼我的眼目。
只闻得一声鸣叫,有黑影扑腾着翅膀从枯荷间飞串而出,又迅速没入在树林中,抖落了一地细碎的残雪。
我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又听到不远处花树后面传来一个男子沉沉的叫唤:“谁?谁在那儿?发生什么事了?”
隐约地我看到一身湖蓝的身影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醒目,我大吃一惊,这里竟然还有别人,且是个男子!我立刻噤声,闪在一根庭柱后面,半晌,那人又问道:“是谁?”
我立住不动,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到风吹落枝丫上的积雪声,簌簌地落下。我拥紧了雀裘大衣,屏住呼吸,试着轻移步子慢慢地离去。我不想让人在这里遇见我,更况是个男人。
那人的脚步却渐渐地近了,隐隐约约看到湖蓝的衣缎下有一双青藏色的蛟龙出海纹样的靴子,忽然又停了下来,转而说道:“出来吧。”
我不搭理,拥紧衣裘,沿着长廊,径自离去,丢给那人一个飘逸如风的背影,还有环佩叮当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