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台前,又回到方才的情景,参选的歌妓站成一排,个个面容娇艳,至于殷羡羡来与不来,无关紧要。想来有些人反倒希望她不来,也算得上少了个竞争对手。于我来说,也不重要,面对她的死,我似乎也是那般木然。
依旧是初春明景,河水融碧,柳幕垂烟,东风摇花枝而动荡,晴光耀波水而璀璨。这样的景致踏青赏春是再好不过,台下的看客笑语盈盈,画舫的游人浅饮低酌,只待欣赏花魁的无边风韵。
坐在前排的岳承隍满面笑容,见他起身,双臂一举,朝大家说道:“方才因一点儿意外耽搁了比赛,现在选魁继续,大家敞开心怀,尽情赏阅佳人风采。”说完,大家奋力鼓掌,情绪激昂。
莹雪楼的妈妈一脸的笑意,朗声宣布:“下一个——春柳院头牌柳无凭姑娘。”
“柳无凭”我在心中低低念道,这名字倒十分别致。见她轻移莲步,一袭柔软浅翠裙衫,珠钗摇曳,袅娜身姿,娟娟人儿,果真如弱柳凭风,幽幽楚韵,甚是动人。端坐下来,怀抱琵琶,朝看客轻柔微笑。只见她玉指轻漫,珠落滑吟,边弹边唱道:“乍暖芳洲寻翠缕,凭桥人迹香踪。罗衣闲步两从容,青山花若梦,碧水柳痕空……漫把杏衫芳露记,凌波多是前衷。琴丝拂乱月蒙蒙。风残知梦远,春上小桃红。”
一首《临江仙》看似热闹,实则娇懒,看似馨欢,又生愁怨。她翠泠的琵琶,拨响了莺声柳浪,嘹亮的轻歌,独醉于蝶梦春光。这位柳无凭美人的才艺,确实令我刮目相看。我又想起了殷羡羡,不知她漫抚琵琶又会是怎样的韵致。琵琶,我想起了我的琵琶,她死了,我赠与她的琵琶去了哪儿?大概是被遗弃在毓秀阁内某个角落里了,只是随了我两年的琵琶而已,我可以做到对它漠然。
再看一眼柳无凭,娇羞盈盈,楚楚动人。看来这秦楼楚馆,虽为烟花之地,却不乏国色佳人。想我虽生在普通人家,可自幼爹娘亦请好的师父教我琴棋书画,虽不及富家小姐那般高贵,却也天资聪慧,不落人后。奈何命运摆布,无端落入青楼,说是好听,选夺花魁,实则不过是在人前卖笑,供人赏玩罢了。
我低低叹息一声,告诉自己,一会儿我取这春景题一首诗作罢,这莺燕婉转,轻歌曼舞我虽也喜欢,却实在不爱在人前摆弄。况我本无心争夺什么花魁,又何必为难自己。
正当凝思之际,已听见妈妈尖细之声喊道:“下一个——鸳鸯阁头牌许墨荷姑娘。”
我抬头看去,且见这女子着绿荷色裙装,头上插一朵翠芙蓉,耳上垂着翠玉清珠,一袭碧绿,袅袅青幡,又是另一番风味。上苍造就这些冰清骨肉,却也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各取其色,各得其韵。
不只这位墨荷女子展示的又是何等风采。她临于案前,携起素笔,轻蘸水墨,转身往摆设好的屏风内侧的白丝帛上幽点一蕊绿墨,接着轻轻点点,一朵荷叶已绽开。只见她并未再点荷露,却另择一处描摹画桥,之后又转回荷叶处描上轻舟。再蘸墨时却不再落笔,眉间似蹙,面露难色。台上台下之人屏住呼吸,且等她继续泼墨挥洒。她脸上一青一白,玉手一颤,毛笔竟然落地,瞬间墨色飞溅。
我双眉挑起,心中暗想:不好,这许墨荷定是哪里不舒适,今日若出此败笔,日后恐对她不利,鸳鸯阁的头牌封号也难保住了。
我不等思索,拔下玉簪,几根青丝也随着一齐带下,我将青丝绕上,且当羊毫,轻蘸颜色,便在丝帛上一阵飞花琼舞,刹那间一幅初夏暖景映在眼前。只见画境在春风中徐徐展开,清波点漪,露玉含银,碧荷舒卷,菡萏香飞。池外芙蓉凝雪袖,桥上烟云逐明霞,舟下白鹅啄碧水。更有莺歌穿柳,浣女临池,盈盈娇笑,落落翠裳,或撩水相戏,或嬉闹逐波。偶有白蝶翩舞,逐香而去;玄燕斜徊,戏水争飞。
画笔一落,已听见一声清朗之音高喊:“绝妙!绝妙!墨添高咏之趣,景浓卧画之姿。池中菡萏点波,水上舟箫远韵,真乃人间绝画!”话音刚落,只见这一年轻男子已站在离我不远的前端,穿一袭锦绣华服,头戴赤金簪冠,丰神俊朗,气宇轩昂,面如粉玉,美目灼灼。
我赶紧低下头,已觉得面上灼热,想来已是红若流霞。方觉得自己已在无意间露了锋芒,赶忙说道:“我与墨荷姑娘本说好,二人合画一幅夏日之景,她已为我描好底色,而我只是稍加修饰罢了。”
话才说完,更觉后悔,我与墨荷素日并无来往,且明眼人知道她方才已出差错。若是了解的便说我为她解难,不知的人还以为我故意争显锋芒,夺人眼目。于是,便不再作声。
后面的几位姑娘所显的才艺,我也无心观赏。只是挨着画扇站着,她时不时朝我微笑。而方才那男子眼波也向我频频传来,画扇亦朝他微笑,我只当不见,低头沉思。
待所有的人都展示完毕,只听到岳承隍和几位雅士在那私语,然后见他起身,微笑点点头,朝大家喊道:“今年的花魁已选出,她就是莹雪阁的头牌画扇姑娘,恭喜她接连三年夺魁,盈盈风采,当之无愧。”
她站于我们中间,桃红的裙衫如同粉嫩的桃花。画扇此刻,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是那种夺目的美,她夺去了所有人的眼目,而我们这一排的莺燕,只是她的陪衬。
我看到莹雪楼妈妈那灿烂的笑容,在明媚的春光下,竟也年轻了那么几岁。我看到岳承隍将千两赏金交付与她,那灼灼灿灿的光芒刺疼了看客的眼睛。
这么安静的时刻,却见方才那赏画的年轻公子站了出来,朗声道:“且慢!在下有几句话要说。”
岳承隍朝那年轻公子看去,面露喜色,那神情好像他们是旧识。只听得岳承隍说道:“敢问公子有何指教,岳某洗耳恭听。”
年轻公子上前,微微一笑:“画扇姑娘才貌双全,被选为花魁之首,当之无愧。不过在下欲选一人,与其并列花魁。”说完,见他表情神秘。
岳承隍疑惑地问道:“哦?不知是哪位佳人?”
只见大家互相争看着,竟也猜不出是谁人,我心中细想,莫不是柳无凭。
年轻公子微笑地看着我,脱口而出:“此人就是迷月渡的沈眉弯姑娘,她今日所作之画令在下大开眼界,几缕青丝挥洒自如,得韵于水墨,会意于幽景。其画工之笔与画扇姑娘的才客之诗可谓是珠联璧合,令人沉醉。所以,本人欲拿出黄金千两,作为她的赏金。”说完,他看着画扇,转而又看着我,只是微笑。
台下一片欢呼之声,仿佛将这场夺魁推向极致。而立于我身后的妈妈快速上前,大声笑道:“这位公子实在是慧眼识珠,我们迷月渡早就认眉弯姑娘为头牌,她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今日的花魁她可是当之无愧啊。”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我还不曾醒转过来,却见岳承隍拱手对那位年轻公子笑道:“公子果然好眼力,岳某人也极为赞同。”他转而朝大家说道:“今年的花魁并列,那就是莹雪楼的画扇姑娘与迷月渡的眉弯姑娘。”
台下掌声一片,大家欢呼喝彩。想来这样的热闹是从前未曾有过的,我朝那位公子看了一眼,见他对着大家举手欢笑。心中竟然生出几许感慨,他此番之举,究竟是我衬托了他,还是他衬托了我?或许是彼此衬托,才有了这样的热闹。尽管,这热闹并不是我所衷于的。
画扇过来执着我的手,我与她相视一笑。她说道:“妹妹,我今日真是开心,能与妹妹并列花魁,实在是我们姐妹俩的缘分,这比任何一年的花魁都让要让我难忘啊。”
我握着她的手,低低说道:“姐姐,我当真是不想的。”
她轻轻地扶一扶我头上那根刚插上去的碧玉梅花簪,柔柔地说:“我都明白,妹妹,想必这都是天意,你如此才貌,想要不露锋芒也是难的,既然避不开,莫若坦然接受。”她停了一会儿,接着说:“说不定今日之后宿命别有安排,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画扇劝慰我时,已见她那边的妈妈和我这边的妈妈笑盈盈地走过来,向我们说:“恭喜两位姑娘夺得花魁。”
我和画扇只淡淡一笑,便打算朝毓秀阁内走去。
只听见那年轻公子朝两位侍从喊道:“且慢!”我转过身去,只见两位侍从正将我方才屏风上的画取下。
年轻公子对我这边的妈妈说道:“妈妈,在下有一事相求。”
妈妈面上堆满笑容:“公子有何事尽管说来。”
年轻公子看了我一眼,继而说道:“在下欲拿出黄金千两,买下姑娘这幅画。”
我心中一惊,低头,默不作声。
妈妈更是惊喜万分,嚷声道:“使得,使得,公子如此慷慨,真乃眉弯姑娘有幸了。”说完,赶紧从侍从手上将丝帛夺来,交与那年轻公子。
我转身离去。
又听见妈妈笑道:“公子若有闲暇,欢迎到我们迷月渡来,妈妈我定好生招待。”
我没有回头,与画扇往毓秀阁内走去。
画扇扯了扯我的衣袖,低低说:“妹妹……”见画扇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我却不知她这是何意。
回到阁内,稍歇息一会儿,方才阁内那紧张的气氛早已消息得无踪,难道殷羡羡的死真的没有在任何人心中激起一点儿涟漪?我又想起了烟屏,乍一眼却见了那把琵琶,孤独地搁在案几上,而我却决定不再要它了。我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心竟是坚硬的。
待毓秀阁的人海退去,我便起身往迎接我们的轿子边走去。恰好遇见许墨荷欲走向轿前,我与她点头微笑,她也还了我一个微笑。
转身作罢,红笺为我披好了白色锦缎披风,轻声说:“小姐,今日可要累坏了。”我朝她微微一笑。
此时画扇的轿子也立在跟前,她轻轻走过来对我说:“妹妹,改日我再到迷月渡来寻你,或约好一同去翠梅庵也行,到时我让丫鬟幔儿过来传话,你自己好生保重。”
我点了点头,轻声道:“姐姐也好生保重。”心中却想着画扇还有未说完的话,再看她一眼,她已坐入轿中。
红笺搀扶我上了轿子,我掀开帘子往外看去,只见方才围观的人已然散去,正值晌午,融融的暖阳轻泻,将楚钏河的水映照得璀璨流光,而画舫上的人继续饮酒欢歌,竞引风骚。烟浮浦渡,柳醉莺飞,鲤跃萍繁,这样锦瀑香湍、繁华绮丽的金陵城有种说不出的震撼,夺人心魄。可是如此鼎盛的春华韶时又让我觉得过于浓烈,那争艳竞放的百花似要溅出血泪来。我心中徒然生出几许惶惶之感,却又说不出究竟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