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乱了艾吉的头发。
她想起父亲那辆旧车,老旧的座椅黏糊糊的。
窗外吹来沙漠的尘土和热气。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可以看到新建的发电厂银色的穹顶在闪闪发光。
“大卫,这跟我们现有的协议完全背道而驰。”熟悉的声音响起。艾吉睁开眼睛。旧表盘旁边有个小小的以太屏旋转着。
父亲紧紧抓着方向盘,捏得指尖泛白:“这只是种感觉,或者说幻觉,仅此而已。”
“目前没有确切证据显示……”
“我知道,我知道——”父亲摇摇头——“但是他拒绝听理由。”
以太屏幕上的画面渐渐淡化:“大卫……”
“不管你要做什么,这都是命令,”父亲的声音响起,“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拜托了,她没有别的人能依靠了。”
道路在旧轮胎的碾压下发出轰隆隆的声音。
“好吧,大卫。”
画面消失了。艾吉深陷在无尽的黑色中,感觉自己像是被关在以太屏中。
医疗太空舱在她眼前不断浮现,然后又彻底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艾吉按了按手臂上的医疗监护器。芯片轻轻地在她皮肤下震动,确保药物让艾吉镇静下来。艾吉觉得胳膊发麻。但是如果她试着把芯片拉出来,电脑只会加大药物剂量。不过她也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去挣扎。
这就是她这些天的生活写照。如果这也算得上生活的话。
艾吉咽了咽唾沫,在黏糊糊的床单上翻了个身。她闭上眼睛,尽量克制恶心的感觉。她得静下心来仔细思考。
当她开始咕咕哝哝或者喊出来时,一个护士就会过来,把冰凉的手放在她额头上,告诉她放松,那是药物,有助于伤口愈合——她得老实点,才能让药物发挥作用。她应该庆幸里克斯的蜂鸣器只是打晕了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艾吉又想到了塞伯,幻想着他在基地外面,在蛋奶冻推车旁边,跟米尔一起开怀大笑。她又仿佛看见塞伯一个人在边界巡逻。就是塞伯看见岩石外星人的那个荒凉的边界。
有个想法在艾吉脑中一闪而过,然后突然清晰。
她坐起身来,睁开眼睛。眼前的房间来回摇晃。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就要把她吞噬了。为什么以前她看不见这些呢?现在却如此清晰。
艾吉拽着床单,想站起来。
一直以来,她都集中于应付跟安吉尔有关的一切,却忽略了一些更黑暗的事情。这些事情跟她床下藏的那套旧太空服有关。她一直想不透塞莱斯特为什么一定要她亲眼看看那些场景。
没人告诉艾吉她在静谧医院躺了多久——医生避而不谈。但是,根据她受伤的状况,艾吉能猜到时间一定不短了。那天里克斯用蜂鸣器打晕了她,但他知道医院的纳米药物能彻底治好艾吉。所以这是一个警告,警告艾吉现在一切得听他的了。在基地,只要能维护自己的利益,指挥官可以为所欲为。
对于艾吉的状况,官方解释是安吉尔在晚会后“情绪激动,不慎晕倒”,需要静养。
这种理由想想就让人起鸡皮疙瘩。
艾吉不知道静谧大楼还有个住院部,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这里有独立的通勤区和宿舍,董事会的高管们应该也不想跟底层的平民一起接受治疗。
艾吉痛苦地呻吟着。镇静剂已经用完了,但她仍然动弹不得。稍微动一下就疼得她浑身发抖。她真的很想离开这里。这么躺着不是个办法,她的心早就飞走了。
艾吉往床边瞥了一眼。塑料小桌上的蛋奶冻锅里,满是银色的太空食品包装袋,旁边放着仰慕者们送的果篮,还有阿斯特丽德和ERMs送的“祝早日康复”小雕塑,看起来怪模怪样的。锅子里面没有便条,但是艾吉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塞伯可能没有跟她讲话,但是医生告诉艾吉,她昏迷的时候,每天都有个鬈发的警卫过来陪她。艾吉听得想哭。
“啊,你终于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盖住了医疗器械的哔哔声,“感觉怎么样?”
虽然艾吉在静谧大楼接受治疗的事鲜有人知,但是访客还是络绎不绝。
米尔坐在房间那头的沙发里,埋头在通信器上忙个不停,来自地球的差不多一百亿条祝福语等着她处理。
“你知道吗,中国的领导人,还有斯堪的纳维亚刚当选的总统都给你发来了消息。”她轻击屏幕,接着说道,“艾吉,老实说,这就像本联合地球的名人录!”她把通信器递给艾吉。屏幕上面的女人,艾吉见都没见过。
艾吉重重吸了口气,按下了止疼药的开关。她没有读那些消息。因为她现在唯一有力气做的就只有思考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折磨得她几乎发疯。
“我觉得有点累了。”她叹口气,埋进枕头。有点儿眼色吧,米尔。
“嘿,阿加莎,你今天已经睡足8.1个小时了,”塞莱斯特在房间那边插嘴,“再睡就对康复不好了。”
听着电脑的声音,艾吉胳膊上汗毛都竖起来了。
“夸张了点吧,塞莱斯特,”艾吉咕哝着,对着米尔笑了下,“太夸张了。”
在里克斯那件事后,米尔这个“机器人”一直运行着“友善模式”。她效率全开,安排艾吉的访客,修改艾吉的日程表,但是最恼人的是,她一直待在艾吉身边。艾吉怀疑这全是愧疚使然。艾吉尽量让自己不问她塞伯的事情。
艾吉深吸一口气,想想还是说点平淡的吧:“谢谢你的提醒。”
米尔摇摇头,看起来有点悲伤。她小声说:“真不敢相信他居然能干出这种事。”
艾吉至今还记得里克斯的眼神。
两个姑娘都瞥了一眼塞莱斯特,心知肚明地沉默了。现在看来,这种想法都很危险。
以太屏在房间另一头缓缓转动着。艾吉的五脏六腑都非常不舒服,全靠前臂下埋着的小方块支撑力气。她低头看看植入她皮肤下的那个东西,感觉自己正在接受外星治疗。艾吉不止一次想把这东西扯掉,但是医生们肯定会把它再植入别的地方,所以还是别费力气了。
“对了,艾吉,”尴尬了一会儿后,米尔决定打破沉默,“我有个好消息。”
“你没订婚,对吧?”艾吉喃喃道。
米尔翻了个白眼:“当然没有,虽然塞伯很好。要是知道你有问起他,他一定很开心。”
艾吉咕哝了一声。他俩现在已经公开关系了吗?但是她没勇气问。
“艾吉,他很受伤,”米尔叹了口气,“其实我也很受伤。当然我们不一样,但是我不希望看到你俩闹矛盾。”
“我们不是为那件事闹矛盾。”艾吉嘟囔道。
米尔指着艾吉:“我说的是现在。是你!”
艾吉把药物的剂量又加大了一点。她得让自己麻木。米尔对人和善起来有点怪怪的,让人更难讨厌她了。
“好吧,其实是我好像要升职了,去东京的联合领袖公关小组。我想应该是那件事后……”米尔顿了一下,暗示艾吉所谓的“那件事”就是在技术部走廊上发生的事情——“指挥官可能觉得我在表面上已经没什么事情可做了。”
米尔努力做出勇敢的样子,但是听起来好像已经在哭了。艾吉突然觉得很后怕。要不是米尔拽了她一把,她估计得在医院多躺一阵子了。里克斯真的丧心病狂。
“其实,我很快就要走了,下一班穿梭机。”这个地球关系部的姑娘声音颤抖着,“现在我已经荣幸地成为联合地球政府的一员了。”她的语气听起来可一点也不荣幸。
艾吉瞥了一眼以太屏,又加大了药的剂量。
“米尔,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不起……”
“是我该说对不起。”米尔真诚地说道,她冲以太屏使了个眼色,然后转向艾吉。米尔扶着床向艾吉探身过来。她绿色的眼睛像猫头鹰一样。“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她低声问道,“一些别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天呐,你可是安吉尔啊,他怎么会伤害你?除非你知道点什么……”
房门轻轻地打开,一阵喧闹声过后,门又被轻轻带上了,艾吉听到了鞋子与地板撞击的声音。不是普通的工作靴,要更轻一些。
米尔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一阵柑橘和香料的味道在房间里蔓延开来。艾吉很熟悉这个味道。
“亚当!”艾吉喊了出来,她的教父来了。
“艾吉,小可怜!”亚当·福克纳冲过来紧紧抱着她,监测器感受到压力,发出哔哔的响声。艾吉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黑暗想法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亚当在她身边了,他来月球看她了。
他穿着一件米色丝质长袍,应该是联合地球政府领导人的常见装束。平民服装。但是在基地这样的环境里显得怪怪的。因为这里强制性要求穿工作服——如果有原料泄漏,压力下降,没有工作服的保护会很危险——但是艾吉觉得,没人敢要求亚当·福克纳做什么事。
教父终于放开了她,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艾吉闻到了她思念已久的味道,那是清新又芬芳的香味儿。
“花!”艾吉惊呼出声,看着他手里黄紫相间的花束,“真花!”
“黄色和紫色,就像你一样。”教父微笑道,“从东京带来的。”他把花递给艾吉。艾吉把脸埋在花束里,深深地吸了一下。
“太美了,谢谢你。”艾吉把花束紧紧抱在胸前,怎么闻都闻不够。温暖和愉快一下子充斥了她。
“这下面还有土,所以它们还能活一小会儿。”
亚当·福克纳向米尔看去,米尔正呆呆地站着,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一样。她的嘴巴像条鱼一样一开一合。艾吉笑了,米尔“机器人”终于出故障了。
“亚当,这是米尔,地球关系部的。她负责晚会的策划。”
米尔看起来要昏过去了。
“认识你很高兴,米尔。”教父笑着说,“也祝贺你,晚会真的很成功。”
他朝米尔伸出手。
米尔一动不动。
“呃,米尔?”艾吉叫了一声。
这姑娘吓了一跳:“哦!对,非常棒……这是我的荣幸……”她快速地从房间跑走了。
福克纳扬了扬眉毛。
“她可是你的头号粉丝。”艾吉又把鼻子埋进花束里。
福克纳点点头:“啊,这样。”
“谢谢你。”
“小家伙,不客气。你可把我吓坏了。为了来这儿,我搭了两天的穿梭机,不得不跟那些囚犯在一起待了两天。”
艾吉摇摇头:“你不用过来的。”
教父弯下腰:“别傻了,艾吉,让你自己待在医院吗?过去几周我们已经让你受了这么多折磨,我可不想让你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艾吉悲伤地笑了笑:“亚当,我很感激了,真的。你这么忙。”
亚当·福克纳坐到椅子里:“说吧,发生什么了?”他炯炯有神的灰色眼睛细细观察着艾吉。
艾吉觉得自己藏不住了。她该怎么说?该包庇指挥官吗?自从被里克斯逼下台,教父就与他不和了,所以有可能……
“里克斯用蜂鸣器打了我。”她快速地说完,然后转开视线。
“你说什么!”
“虽然我没什么大事。”感到房间的气氛一下子变了,她赶紧补充道。教父紧紧捏着椅子,手指关节泛白。
“我在这儿的时候,他绝对不敢。”亚当的眼神飘向别处,“我一直说这人捉摸不透,不可信任。他还会干出别的事的!”
艾吉吓了一跳,教父的思绪好像已经飞走了。
“亚当?”她紧张地叫了一声。
他摇了摇头,转过脸时,表情满是担心。“我很抱歉,”他说道,“我很生气,不该让他占了上风。”
他心事重重地摸着花瓣。
“里克斯这人太鲁莽,他从不仔细思考。”教父又摇摇头,眼睛无神,“在这个公司,最重要的是信心。如果对我们的形象,对我们的产品没有信心,我们就一无所有。”
“亚当,里克斯说这没用的,”艾吉担心地看着教父,“没人会知道的。”
亚当·福克纳笑了:“我知道他们不会的,但是安吉尔不见了,配额失衡,月震又越来越严重……”他的声音再次低沉下去,“月球上的月震啊,”他喃喃道,“其实是我们一直声称的。”
艾吉往前探了探身。
“亚当,你还好吗?”
亚当·福克纳转向艾吉,笑了一下:“当然!关于这公司我说得够多了。它已经不是我的公司了。让里克斯和他的人民来解决这个烂摊子吧。”
“其实,亚当,”艾吉缓缓地说,“有点事……”
以前,艾吉一直都很依赖教父。也许这次教父能帮她,解决她的疑问,让她不再胡思乱想。她紧张地瞟了一眼以太屏。
“但是卢迈特已经深深刻在我的血管里,”教父接着说,他苍老的灰色眼睛有些呆滞,“我怎么能坐视不理呢?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里克斯就这么挥霍我家族的遗产?”
“亚当,我发现了些事情。很奇怪的事情,在……”
亚当皱起眉,眼睛再次恢复神采:“小家伙,你发现了什么?”
以太屏急速旋转。“阿加莎,你的心率已经超出正常水平。”
“闭嘴,塞莱斯特。亚当,我——”
“我建议你立刻休息。也许你应该放松呼吸……”
“艾吉,你吓到我了。”亚当把手贴在艾吉前额上。艾吉轻轻推开了。
“亚当——”她努力地接着说,因为坐起身而疼出了一身汗。是不是塞莱斯特在阻止她开口?现在那些药物让她越来越难受。
“我觉得塞莱斯特在——”
“心率过高。”
“艾吉,放松,慢慢告诉我。”亚当紧张地瞟了一眼以太屏。
“嘿,亚当,我已经通知了医疗队。”
“不!”艾吉喊出声,她觉得房间开始疯狂地转动。手臂下的植入物震动起来。“亚当,你听我说……”
“什么?天呐,艾吉,到底是什么?”教父紧张地抬高了嗓音。艾吉从没见过他这么着急,“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亚当,医疗队正在赶来的路上。”塞莱斯特的声音从墙上传出,“不用着急。”
“塞莱斯特,别管她,这是命令!”教父吼道,但是太迟了。手臂里的植入物亮了起来。
“病人情绪太激动。实施治疗程序。”
艾吉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塞莱斯特的声音一下子飘得好远好远。
“病人稳定了。”塞莱斯特冷冷地说。
“不!”艾吉含糊不清地说。
不管塞莱斯特对她说什么,她都不想让任何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