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得从青华决定去死那天开始说。
越鸟以身殉劫,死得轰轰烈烈惊动三界,死得灰飞烟灭尸骨无存。自她去后,风也是她,云也是她,妙严宫里处处都是越鸟的音容笑貌,青华真的活不下去了。
相思是什么?如朝露之微熹,如暮光之纤薄,如流沙之苦涩。可那么轻的东西,倾泻而下的时候,却能将人压得生不如死,难以喘息。
于是青华开始学着越鸟的样子计划自己的死期,他仔仔细细地想过,作为当年血债的始作俑者,埋葬他的应当是一座塔,他的肉身应当被削去,他的元灵应当被玄铁永远禁锢,而他,则当在永恒的囹圄中,一点一点消亡。
怨能万年不减,正如梼杌倾覆天地犹嫌不足。那情呢?情究竟是镜花水月?还是海枯石烂?那天在明王宫,青华跪在佛母面前求死,他身无长物,唯独怀里揣着与越鸟的画册,只因为哪怕是到了神形俱消的那一刻,哪怕是连自己都忘了,他也希望自己能记住越鸟。
上苍有情,不肯让这一对苦命鸳鸯就此双双死于非命,凤凰带回了越鸟的元灵,越鸟死而复生了。
在那个时候,或者说在那一天,青华真的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越鸟还魂,成为万妖之王,鸿蒙兵败身受重伤,而他则潜心百年,如愿得了“通二道”之功。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感叹一句“功德圆满”,三界真正变局就拉开了帷幕。
直到现在,回忆起越鸟复生最初的那几个月,青华的记忆都有些混乱,那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诡谲逸事,仿佛接踵而来的响亮天雷,炸的人头昏脑涨,相比之下,他佛立地成佛的事竟显得有些索然无味。
鸿蒙起兵当日,佛母驱使鬼冰身受重伤,好在观音大士慈悲,请她往潮音洞疗伤,如此足足半月。那时候青华和西王母夫妇留在光明殿看护越鸟,王母夫妇真是半点不惜力,二人身上的阴阳之气,熏的苏悉地院一境百年枯树都发芽开花了,唯独越鸟就是不醒。后来青华急了,暗地里又和东王公用阳炎真气催动越鸟的元灵,无奈也是无功而返。
后来就连西王母都有些诧异,起死回生的确罕见,可按理来说,越鸟有了肉躯,有了元灵,又有修为在身,要能醒早就醒了,她如此久久不愿睁眼,只能有一个原因——魂在五行外,意已断红尘。
佛母回到光明殿后,先是带越鸟领了大明明王之位,为当扈准备敕封大典,后来又忙着帮玄武和敖广收编鸿蒙的残军。再后来,就轮到那一件大事了——南海龙川公主决议要下嫁鸿蒙这个败军之将,此事蹊跷,当时五族街谈巷议,甚嚣尘上乃至沸腾,前后不过一月,妖精们却几乎已经忘记了刚刚死而复生的“大明明王”。
等待龙川出嫁时三界的胶着之态,只能用“风声鹤唳”四个字来形容,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直到南海的喜轿入了九阴宫才算完。可等尘埃落定后,妖精们回头一看——哟!大明明王居然还没醒来!
越鸟复生后的前六个月,青华就没离开过光明殿,每一天他都为越鸟梳洗毛发,和她说话,整宿整宿的不睡,靠在越鸟身边用阳炎真气护佑她,每日他都盼着越鸟能醒来,每夜他都对着月亮叹息。
越鸟曾经跟青华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个人向上天许愿,想要一座金山,上天可怜他,就真的给了他一座金山,从此以后,这个人每天什么都不做,日日盯着那座金山,旁人都笑他掉进钱眼不可自拔,可他却乐在其中,最后终其一生碌碌无为。
越鸟说过,就算是拥有一座金山,最终人还是会习惯,会懒怠,会习以为常,如果这个人真的一生一日不落地去看守他的金山,那么他非但不是贪心之辈,反而有异于常人的坚韧和耐心。
青华越来越觉得,他就像是那个得到了金山的人,越鸟日日就在眼前,可她不愿醒,不愿再见这个世界,也不愿再见他,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仙身第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要做什么,想做什么。
命运的转折总是悄无声息。
事实证明,因果的复杂和多熵就连神仙也看不清,在玄武当众亮出麒麟遗诏后的第六个月,在龙川下嫁鸿蒙后的第五个月,两位女神改写了一切。
朱卷身怀有孕,玄武向天庭辞官,博斯成为了继任的“真武大帝”,十二天后,当扈的密探从九阴宫得到了消息,龙川也怀孕了。
青华当年曾经玩笑过,说鸿蒙乃上古巨妖,在这世间是蝎子拉屎——独一份,想要绵延后嗣,必定娶得龙种不可。他这张破嘴,向来是好的不灵坏的灵,百年后因缘辗转,最终竟是应了他的胡话。
五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到半年就“人事几番新”,龙川出嫁不足为奇,有了身孕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可偏偏她心向越鸟,借着身孕逼迫鸿蒙去光明殿拜见五族新主。
鸿蒙本也是不愿意的,可自从龙川入了九阴宫后,相柳和九婴都极其归顺她,就连鸿蒙的那两个妾室对她都殷勤地很。如今龙川身怀有孕,她担心越鸟,因此日日烦他,鸿蒙孤立无援,只能一切按龙川吩咐的来,否则真是无有宁日。
毕竟,那可是鸿蒙的第一子!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鸿蒙来拜见越鸟的那天,青华和佛母俱在光明殿,非但如此,当扈和博斯也在。
当扈耳目众多,博斯炙手可热,这两个人的探子早就把九阴宫摸便了,得知龙川有孕,她们自然急着要向佛母献宝,顺带为佛母带来了不少五族秘闻。彼时光明殿里正热闹,岂料却有不速之客闯宫——鸿蒙!
鸿蒙来的突然,阿苏罗匆匆忙忙上前禀告佛母:“菩萨!鸿蒙那厮正在宫门前,说是要……要亲自拜见大明明王。”
听闻鸿蒙前来,博斯首当其冲就要拂袖而去:“菩萨容禀,天尊容禀。那蚊道人无非蝇营狗苟之辈,他如今得了龙川长公主为妻,算着辈分竟在小王之上,这叫小王如何能忍?难不成还要小王叫他姑父不成?”
不怪博斯忌讳鸿蒙,鸿蒙无非五族鼠辈,博斯这正经的妖王如何能将他放在眼里?可当扈却摇了摇头,满脸都是云淡风轻:“殿下留步,殿下长在大明明王座下,算起来也好久未见青华大帝了,殿下便陪同青华大帝到处走走吧,这蚊道人就交给小王处置。”
博斯还在犹疑,可佛母却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当扈要想坐稳羽族明王大位,就迟早要过鸿蒙这一关,左右伸脖子缩脖子都是一刀,倒不如就此试试这新明王是何成色。
那天,当扈单枪匹马就拦住了鸿蒙,其中种种,暂且按下不表。单说博斯和青华说话,一语道破天机。
博斯长在天庭,小时候她常去妙严宫,越鸟很疼她,青华大帝更是经常抱着她跟在越鸟身后。可龙总是要长大的,长大了就要面对很多烦人的事情,如今玄武退位,她在四神宫独当一面,和当年的越鸟一样位列五妖王,可在青华面前,她却似乎又成了个小孩子。
博斯挽着青华的胳膊,在光明殿瞎逛,说起童年的趣事,二仙笑成一团——博斯小的时候,有一次偏要骑元圣星,可元圣星是越鸟的坐骑,莫说是博斯,就连青华都没骑过它。博斯见元圣星不肯,便哭得昏天黑地,后来青华实在受不了,就把九灵变成了元圣星的模样让她骑。
天庭总说青华帝君高高在上,冷心冷肺,可在博斯心里,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那样慈眉善目,那样温柔可亲。
博斯挎着青华的臂膀,与他一同走过光明殿的宫阙,她对青华说,她坚信越鸟有朝一日一定会醒的。
世间的一切都可能在瞬息之间颠倒,如来会料错,玉帝会晃神,就连因果都可能阴差阳错,世间唯独是情不可辜负——佛母思女是情,青华恋妻亦是情,情不可名状却无坚不摧,越鸟深爱青华,三界千机变,可爱就是爱,青华既然活着,越鸟就一定会活过来的。相比之下,满心都是出人头地的鸿蒙显得如此无趣且稚嫩。
“小时候姑母总给我和天渊读经书,那时候我们听不懂,姑母便说听不懂也不要紧,只要记在心里就好,以后一定会懂得。现在我已经懂了,天机难测,世事无常,可只要我们坚守本心,弃恶从善,就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日。”
在博斯看来,越鸟能起死回生,足见因果从不负一人,可对于青华来说,这却有些不够。
“你这孩子,无非是说这些车轱辘话来哄我,如今你和天渊都大了,不再像从前了,本座形单影只,谁知道越儿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眼看青华伤心,博斯心生悲悯,一时嘴快,便道:“大帝何必执着?岂不知生死一线间?说不定明日姑母就醒来了,这谁能说得准呢?莫说是你我,只怕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都猜不到。”
有道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博斯此言不过聊胜于无,可青华却如获至宝——
仓颉!仓颉!天下第一聪明人仓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