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母今日之所以会走火入魔,是因为她以为越鸟已经香消玉殒,加之青华甘愿赴死,明王宫大兵压境,她万念俱灰怨恨世间,情愿与众生为敌也不想受人逼迫。可天机缜密,谁能想到凤凰居然以涅槃之功取回了越鸟的元灵?有了元灵,一切好办,既然越鸟可以由死复生,她又怎么可能还惦记着鸿蒙那一条不值钱的狗命?
“不计较……老身不计较了……老身不杀他了……还请佛祖将越鸟的三千年修为还来。”
两百年前梼杌从雷音寺走脱,误打误撞夺了越鸟的肉身,为防梼杌霍乱三界,如来收走了越鸟的一身修为,致使越鸟沦为凡胎。当年佛母还觉得如来此举不妥,有黑白不分之嫌,没成想越鸟的命数居然如此离经叛道,竟有死而复生一劫,如今看来,如来之所以早早收走越鸟的一身修为大抵是为了日后应劫。如今时过境迁,物归原主本事天经地义,可如来听了佛母这话却不急着搭腔,反而转过头问起了青华。
“青华大帝在否?”
今日青华心中悲喜交替大起大落,本就有些兵荒马乱手足无措,乍闻如来唤他,他少不了忐忑不安——上一次见如来,他把人家满门的高徒打的七零八落,眼下梼杌转世、越鸟重生,劫数首尾两全,可见当年是他自己不懂事,还徒累雷音寺无端受了一场刀剑,此刻想来,难免心虚内疚。
青华缓步上前,腹中翻云覆雨,可等他行至如来金莲前,如来却离题万里地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青华大帝,今日你在来明王宫的路上,听闻世间有人哭泣,便下界去查看,是也不是?”
如来遍知三界,世间无所不晓,青华倒说不上惊讶,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今日凶险,明王宫几番生死,现在外面还有不少等着收尸的,如来此问如此刁钻又不合情理,他自然要小心应对。
只见青华大帝金口未开,只是点了点头。如来见此又问:“善哉善哉,今日你见了一个女娃,还为那女娃赐名阿如,是也不是?”
青华又点了点头。
如来面露笑容,垂眼问道:“阿弥陀佛,青华大帝,今日你见了故人,有何参详?”
青华愣住了,什么故人?他是落地的神仙,在人间不过七世,两百年来他对那些记忆早就是烂熟于心,那个汉子他从未见过,何谈故人?
如来见青华似懂非懂,便又笑道:“敢问大帝,你见那女娃时,难道未见她眉心的黑云胎记吗?”
今日越鸟大丧,青华失魂落魄,如何能顾得上那么许多?更何况他只匆匆看了那女娃一眼,心中便悲从中来,哪里还敢细看?什么胎记眉心?他便是连那女娃的面容都未曾看清。
眼看青华大帝一知半解,如来和三圣都露出些笑颜色,观音大士遂为他解惑道:“阿弥陀佛,先明王为度化梼杌而死,今日得你赐名的不是别个,便是梼杌的转世!”
观世音此话一出,如来便从指尖点出圆光,一切清清楚楚——越鸟死后,梼杌重入轮回,她在阴间等了七日,单等功过尽算,才终于得以投胎。梼杌入了人道,投生成了一处富庶农庄的女儿,今生她将有一子二女,无疾而终,而她的子孙则会在世间延绵不绝,百妖当日枉死昆仑之冤,终于得解。
青华今日上明王宫本欲慷慨赴死,他心中不安,无非是担忧五族不肯轻易偃旗息鼓,见那女娃时,他伤心欲绝,哪里还能在红尘中认出梼杌的转生?他只道自己是给一个凡人赐了名,殊不知这就是天道给他的最后一重考验。
见了如来的圆光,妖兵便是心术极坚的也未免动摇——看来西王母和玄武大帝所言非虚,先明王的确是以凡胎之死为梼杌打开了轮回道,梼杌也的确已经投胎成人,且不说其中有没有慈悲,但也足见鸿蒙口中的“九重天逼死先明王”的确不实。
而西王母也终于后知后觉——难怪佛母之前没看到梼杌投胎!凡胎重入世需要时间,轮回以七为界,今日才是梼杌重生得第七日,她能适时投胎成人,里面恐怕也少不了地府的功劳。而越鸟一生为天地三界鞠躬尽瘁,漫天仙佛忙活了万年都没能平息的旧债,终究还是她拔得头筹得了此功。如今龙宫势弱,鸿蒙重伤,来日五族之主,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当年百仙尽诛百妖,就此造下血债。万年后,先明王以凡胎之死度梼杌入世,梼杌终的转生轮回,偏又是得了青华赐名。一切严丝合缝,丝毫不差,天机如此缜密,真是让神仙都后怕。
此时此刻,玄武鸿蒙心中感慨,佛母王母亦大彻大悟,可如来闭眼合掌,却只问青华——
“青华大帝,你哭是不哭?”
青华一生,历尽了恩怨情仇。他生时世间大乱,为肃清寰宇,他建功立业,同时也背上了难以消解的血债,这于天庭是恩,于五族是仇。他罪孽深重,以至于姻缘凋零,万年孤生,好在天可见怜,让越鸟与他破镜重圆,可姻缘如债,他的一身血债,最后终于让越鸟以命相填,这是情。梼杌与他有万年之仇,却在阴差阳错之下养在妙严宫两百年,受越鸟教诲,最后终于轮回转世,这则是怨。
那么多的辛酸苦楚,那么多的生离死别,青华的眼泪早就流尽了,可听观音大士说今日得他赐名的女娃就是梼杌,他却簌簌流泪,这泪既不是悲叹,也不是伤情,而是大彻大悟,终于放下。从前他心中执着越鸟的生死,可越鸟宏愿本就是苦度众生,不落一人,她为此而生,也为此而死在这世间没留下半点遗憾,由此可见,世间真情,成全比留住更可贵。
眼泪砸在明王宫的地面上,一副九色莲花座突然平地升起,将青华托了起来,从前他虽多见越鸟念经时身下生出青莲,这事落在他自己身上却是头一回——
“这……这是……”佛母瞠目结舌——青华……这是……这是立地成佛了?好因缘啊!好因缘啊!
莫说是佛母,明王宫内的所有妖精神仙都吃了好大一惊——谁不知道莲台是佛门之物?又有谁不知道青华大帝乃天庭重臣?今日既叫他得了佛道双休的法门,来日三界必有大变!
金雕合掌闭眼叹了一声“阿弥陀佛”,当年越鸟受破脊大难的时候他就有此猜想,只不过他虽然猜到了结局,可这过程却也难免太颠簸痛苦了些。而李靖和杨戬则满脸诧异,他们虽然一向不通灵山之事,却也知道眼下大事不好——青华大帝乃天庭栋梁,灵山这不是明着要抢人吗?可如来佛祖尚未开口,此事还未做定,他们也实在不敢多嘴,只能斜着眼盯着西王母,希望她能站出来主持大局。
西王母和东王公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雷音寺和天庭不同,虽是也重功德,但其中总是多了一分慈悲——先明王殁后,满天皆知青华大帝痛不欲生,不饮不食,如同行尸走肉。今日先明王大丧,他捧着一个泥塑上明王宫,意欲在佛母面前求死,一路走来竟不知是如何的肝肠寸断万念俱灰,可他如此情状,竟还有心去管一个伤心恸哭的凡人!
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先明王和青华大帝的姻缘就是为了联合二道,青华大帝在先明王身边久了,少不了耳濡目染,最后居然也修出了一副慈悲心肠,如此说来,他倒是父承子业,全了三界的筹谋。世间千机万变,又叫人何敢置喙?
正是这尴尬时刻,只见文殊菩萨笑意盈盈,开口道:“青华大帝,此即是你我再见之时,你还不拜吗?”
百年前青华被旧缘困在“双山关”,那时候文殊亲自前来,搭救了他和越鸟,临行前他欲拜文殊,可文殊却说了一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没成想文殊当日之言,今日居然一一应验——越鸟重生,青华成佛,万年仙缘不负卿,一朝得道赖天时。
青华心领神会,附身拜灵山三圣,如来喜笑颜开,文殊普贤眼开眉展,唯独观世音面露愁容。
“善哉善哉,我佛容禀,如今先明王元灵修为俱在,可她没有肉身,敢问我佛,该以什么为先明王重塑肉身?”
佛母喜极而泣,连忙上前——孔雀在成年之前会脱羽,光明殿里有大把越鸟的旧羽,自从越鸟殁后,她袖里就时常装着三根越鸟的旧翎以寄哀思,以此为越鸟塑身再合适不过。可佛母还未及开口,就被青华抢了先。
“请佛母执剑,斩我一臂,为越儿塑身。”
金雕立刻上前按住了青华:“你是不是傻?佛母那多的是越鸟的旧翎,你何必呢?”
可青华意志颇坚,不肯退让,佛母观如来神色,便也心领神会——如今已经越鸟应了劫,梼杌已经转世,百妖的怨气也已经消散,可青华却还有一份债没还,即便当年尽诛百妖不全是他的过,可他既身披血债,想要全身而退只怕是不能。
“好!青华,既然你执意如此,老身便成全了你的这一份痴心!你伸出右臂,老身剑风极快,你不会受苦的。等你断了一臂,老身就用越儿的孔雀翎为你重塑,如此你夫妻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你肯吗?”
佛母敢当众这么问青华,自然是因为已经看穿了青华的心思,他倒真是个天生的情痴,一心想要越鸟的骨成为他的骨,想要他的肉成为越鸟的肉。不过话说回来,所谓夫妻,便是一体同心,当年青华从越鸟腹中沥血而出才得解寒毒,而越鸟则是青华以心头血相救才幸免于难。前世如此,今生也应当如此。
“我肯!”
俱缘剑快同闪电,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青华大帝的右臂被佛母斩下,就连鸿蒙都心生寒意。
从前有神持剑杀生,后来上苍夺其一臂。
青华血溅当场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如来将青华的一臂连同血都收进了金钵里,红色的血珠一颗一颗从雪地里,从青华和佛母的衣衫上被串起,仿佛漂浮在空中的一条珠帘。佛母离开从袖中掏出越鸟的雀翎,只见她念动口诀,那一根孔雀翎瞬间就变成了一副白骨。她亲自为青华接臂,青华能够感觉到越鸟的骨头触地生根,和他血脉相通——属于越鸟的血肉终于在他身上入肉生根,从今往后,他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青华大帝,尔且谨记,你的右臂是越鸟的骨血,今后再不可持剑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