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苏悉地院便已经是一副黑云压城的末世景象。风云激荡暗流涌动,不知哪来的妖风呼啸如鬼哭,明王宫已经下了七日的大雪,被压实了的冰雪被狂风卷起,打在皮肤上瞬间就能撕开一个口子。
透骨的寒气爬过冰冷的盔甲,爬进了鸿蒙的喉咙里,呼出一口气,那气冰冷凝结,久久不散。太冷了,天地仿佛都冻住了,方才还猎猎作响的旌旗已经挂上霜一动不动,就连他的大氅都冻住了,压着肩膀沉甸甸的,处处电闪雷鸣如同炸雷,轰隆隆地震的人心里发紧。
明王宫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闪电降临的瞬间,鸿蒙才能模糊地看见不远处的佛母,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浑然没有了往日冲天的气焰,看起来病恹恹,疯癫颠的。
眼看情势胶着,相柳凑到鸿蒙耳边,低声说道:“殿下,这老妖婆行迹疯癫,刚才的话说得恨不得要与天地同归于尽,现在却拿些飞沙走石的障眼法对付咱们,那些个小的保不住吃她吓住,殿下可别掉以轻心。”
大概是因为被冷风灌了太久,鸿蒙心中竟然隐隐生出一丝不安来——他知道眼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机,却故意迟疑不前,因为他拿不准佛母的心思。这多可笑啊,他算计了半生终于等到这一天,可临门一脚的时候,他居然发现他并不了解自己的对手,这多可怕啊。
今日在明王宫的五十万神仙妖怪都知道这里免不了要有一场风波,可等异兆真的降临的时候,所有人却依旧措手不及惊愕失色。
彼时只听得“轰隆”一声,更胜山倒、如同天崩,说是震耳欲聋亦嫌不足,直震得人五脏颠倒,心惊肉跳。紧接着,数以万计地闪电便噼啪炸响,有远有近从天到底,黑暗中仿佛无数双闪电做的手欲将天地撕裂,大有道生万剑劈开混元之势。
佛母站在百秋殿前,在天地亮如白昼的瞬间突然脱去人身,化作了一个山峦大小的黑孔雀,凌空而立俯视众生。
此妖端的是妖气冲天,青华总算有幸见过佛母的真身,可这黑孔雀竟比那金孔雀还要大上一圈,根根翎羽皆是黑铁钢刀,双目漆黑,分明是已经不再看因果来去,十趾寒铁,想必是决心要铲除奸佞之辈。黑色雀屏遮天蔽日,雀翎上七百二十个雀眼皆化作了金色人目,瞳狭长,露寒光,目光所至震慑世间,直叫人毛骨悚然汗不敢出。
黑孔雀向天悲鸣,惊天地泣鬼神,怨恨之深只怕覆天地亦不足。便是再不知佛母来由的妖精神仙,也总知道她是个天下独一无二的金孔雀,可她思女成疾,见今日女婿亦不能保全,就此竟走火入魔,化成了个妖气冲天的魔相。
佛母化魔,今日明王宫必有血光之灾,众妖战战兢兢,天兵隔岸观火,鸿蒙肝胆俱裂——他是机关算尽不错,可他毕竟无妻无子,实难体会失女之痛,他原以为越鸟死后,佛母欲战欲和不过是一念之间,没成想佛母悲戚过重,神思已散,乃至于沦落魔道。眼下哪里还能指望她顾得上“大局”和“得失”?她不发疯杀死在场所有人就是好的!
“佛母菩萨在上!今日四十万妖兵皆听菩萨号令!以菩萨马首是瞻!但请菩萨示下!”
鸿蒙意识到了危险,立刻跪地向佛母献剑,可即便眼下四十万妖兵生死未卜,他也始终不肯放下那份诛仙杀佛而正道的野心,此刻他改旗易帜,无非是希望以五族大位动佛母之心。
鸿蒙那微弱的声音在风声雷声中却无异于一粟落进沧海,就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佛母落入魔障,自然也听不见。路走错了,越努力越艰难,越坚持越不得好死,只可惜这个道理,鸿蒙还尚未明白。
说时迟那时快,满山满谷的天兵妖兵,连同鸿蒙在内都还没来及反应,天上便突然降下铺天盖地的黑冰刀刃,无孔不入。
佛母金曜乃凤凰之后,手中可掌日月乾坤,喜怒之间翻云覆雨,她失女失魂,几沦魔道,化成黑孔雀更是可诛仙杀佛。而那从天而降的黑冰刀刃不是别个,便是越鸟诞生那日光明殿里无端地陷出现的碧涛寒绸池!
碧涛寒绸池和越鸟相伴而生,其中的鬼冰厉害无比,比昆仑巅的乃琼鬼冰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冰可破金身,可伤根本,从前佛母和青华都受过这份寒冰加身之苦,今日终于也轮到别人了。
云端突落黑刃剑雨,东王公眼疾手快,立刻用阳炎术护住了青华和九灵。可鸿蒙带进明王宫的两万妖兵却死伤大半,就连相柳和九婴都受了几箭,而他自己也因未及反应,被那黑刃射中了左键和右腹两处,汩汩流血。相柳和九婴不顾自己伤势,连忙看顾鸿蒙,鸿蒙原以为自己是不怕冰寒的,毕竟他生于冻土中,早就习惯了黑暗和冰冷,可这黑冰好生邪乎,竟硬生生在他身上凿出两个洞来。
鸿蒙顾不上许多,只能就地导气归元,缓缓修身。正在此时,北海敖顺突然上前,对佛母顶礼膜拜,只道——
“北海龙宫自小王之下,皆以佛母马首是瞻,今日先明王大丧,有人心思叵测,言血债贪私藏,其心可诛,虽得天谴亦不足,请佛母示下,为五族清理门户,我辈必不敢有违!”
形势瞬间急转直下,今日明王宫藏了天兵十万,方才佛母又入魔,驱使鬼冰重挫妖兵,眼下众妖惊魂未定,死的死伤的伤,斗志早就折去了五分,偏又赶上北海敖顺同室操戈。一场为百妖争血债诛仙杀佛的起事瞬间就转了风向,来时还气势汹汹的鸿蒙,在一场冰雨之后,居然沦为了落水狗。
金天渊手持银枪威风凛凛,立在敖顺身后,鸿蒙抬头看他,他立着双目面露凶狠,百年风雨在此刻终于露出了结局——金天渊和博斯皆与先明王大有渊源,如今这二子一个将北海龙宫握在手里,一个牵着玄武的鼻子走。北海贫瘠,今日敖顺只不过带了千百个人马,却依旧敢在鸿蒙面前如此明目张胆地支持佛母,要说这里面没有先明王百年的筹算,谁敢信?最可叹的是,越鸟所做的这一切根本不是什么阴谋阳谋,而是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发生的。
九婴怕鸿蒙一时不忿急怒攻心,便低声在他耳边规劝——眼下王母敖顺虎视眈眈,佛母更是走火入魔随时可能发难,他若不能打起精神来,只怕日落之前他就要沦为阶下囚了。
“原来……原来佛母早就和九重天勾结……在苏悉地院招兵买马不算,还要……还要贪图天恩,连自己女儿的死都不顾……无论如何,都不愿……沦为妖类……”
鸿蒙话里话外都是在指责佛母与天兵里应外合,可方才天降黑刃,妖精们死的死,伤的伤,连自家的性命都顾不上,哪里还有余力去呼应他?当年越鸟与西王母论道,说荣辱在生死之下,果然不假。眼下四十万妖兵看似大兵压境,其实却兵心涣散、惶恐惧战,至于鸿蒙口中的儿女恩怨、前世血债,又有谁会真的放在心上呢?
杨戬见时机已到,便连忙跳了出来宣读玉帝旨意——玉帝有旨,今日先明王大丧,其余一切不计,可若有人借机起事,欲伤青华大帝,十万天兵便可自行诛妖,无论如何都要保青华大帝全身而退。
鸿蒙忙着调息,耳边听得杨戬的挑衅之言,心中不忿,不顾自己尚未恢复,便连忙争辩:“神君此言差矣!天地生死各有恩怨,轮回有债无人可逃,青华大帝身负血债,五族万年的怨念和不甘,如何就能一日消散?”
杨戬立着双目,面上没有一点好神色——这厮分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如今先明王已经没了,青华帝君亦身陷险境,天庭若是连青华大帝这样的栋梁之辈都保不住,从今往后又有何颜面在世间立足?到时候满天的神仙倒不如卷铺盖回家了事!
“好你个刁滑奸诈的莽夫,你别撺掇别人去死,为你做进阶的踏脚石,算什么好汉!有种的你来和我斗一斗,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成色!”
杨戬终于动怒,晃着手中的三尖两刃刀指着鸿蒙的鼻子就骂,他这一日也算是看明白了,五族就属这厮不安分,嘴上说要为百妖讨公道,其实却私心甚嚣,贪功好大,真真是一副小人嘴脸!
鸿蒙气息犹弱,可面对杨戬的挑衅却也不肯轻易地忍气吞声——
“神君好大的官威,本王是御封的妖王,神君这是要造自己主子的反吗?”
杨戬本还在气头上,听了鸿蒙这话倒是笑了:“亏你还知道你是御封的妖王,天庭能封你就能废你!先明王以身正道,今日大丧之日,你带着妖兵压境,逼迫佛母起兵,心里哪还有对先明王、对天庭的半点敬意?”
闹了半日,杨戬这话才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九重天早就代替越鸟领了这份“度化”梼杌的泼天大功,今日明王宫有西王母和青华大帝坐镇,明摆着人家才是一伙儿的。无奈妖精短视,始终不明白在仙佛的天下,妖精们只能生存,可若想要壮大,五族就必须要脱离他们的钳制。而鸿蒙之所以被五族视为异类,就是因为他明白,恐惧和退让换来的和平一文不值,没有一份敢把天捅个窟窿的破釜沉舟之心,五族就将永远屈居人下。
“先明王生于灵山,养在雷音,与九重天有泼天的功劳,可最终却依旧沦落到天地不容、香消玉殒的境地。你我命如草芥!上无父母造化齐天,下无姻缘名震环宇!无寸土立足,无片瓦遮天,这神仙和佛陀的世道容不下我等壮大,要我等低下头弯下腰食嗟来之食,五族万数乃是人和仙的同胞兄弟,你我如何能就此将生死交在别人的手里!”
鸿蒙将将摆脱了寒绸毒的凶险,便立于众妖面前振臂高呼,字字句句振聋发聩,杨戬和哪吒都哑了火一言不发,唯独玄武面色铁青。
鸿蒙年少封禅,这既是他的好处,也是他的坏处——他太早就被封为了圣王,太早就位列仙班,他不缺智慧,唯独是缺了一份慈悲。眼下他不顾伤痛,强撑着身子试图振奋军心,倒是做足了为帅之人的雄心和坚韧,可他身边相柳九婴亦重伤,被他带进明王宫的两万妖兵更是死伤过半,他却视而不见。大概在他看来,这些人马便是全死了又如何?今日他有玄武和东海龙王的襄助,又何必怕云头上的十万天兵?
在鸿蒙高谈阔论的间隙,玄武给了博斯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博斯见此会意,立刻上前缠着鸿蒙说话,字字句句都是良言忠告,劝他不能意气用事,冲动焦躁,要顾惜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鸿蒙从前从未和博斯打过交道,更不了解她的脾气秉性,此刻二妖初见,他自然少不了要谨慎一些,岂料却就此着了玄武的道。
玄武不动声色地绕到了鸿蒙的身后,彼时鸿蒙忙着应付博斯,九婴相柳更是紧盯着佛母的动静,谁都没察觉玄武已经亮出了兵器。
那是一柄吹毛得过的利刃,刺进胸膛自然是血溅当场,玄武一剑穿心,鸿蒙愣在当场,他甚至没有感受到疼,只是眼看着剑刃戳破了他的胸膛——原来今日玄武并不是来助他的。
“呔!黄口小儿!穷兵黩武!何堪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