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五台山佛诞请神仙 长青林鸳鸯做丹青

“有漏法者有二种,有因有果;无漏法者亦有二种,有因有果。有漏果者是则名苦,有漏因者则名为集。无漏果者则名为灭,无漏因者则名为道。”

——《涅槃经》

十年人事几番新,从前越鸟满口佛言,如今倒轮到青华礼佛念经了。越鸟如今还了俗,手上虽还带着血莲子捻珠,嘴上却再不敢念阿弥陀佛。而青华一心要为越鸟建功,满心盼望着来日能够一个头磕在雷音寺的地砖上,换得越鸟一条性命,早在二十年前他就把东极殿的西稍间改成了佛堂,从此勤勤恳恳,日日不忘打坐念经,虽算不上无垢,却也算得上有心。

西王母大概是替越鸟夫妇在佛母面前说了些好话,自从上次瑶池一见,妙严宫终于过上了风平浪静的日子。大概是佛母久寻当扈不见,心里也开始觉得“遗诏”之事不通,毕竟西王母言之有理,若越鸟真的殁了,即便真有遗诏,五族也不可能尽遵尽信的。

四月初八佛诞日,文殊菩萨在五台山设道场弘法,妙严宫早早收了请帖,可青华却迟迟没有答复,眼下他进退维谷,灵山有意,文殊亲请,他心里是一百个想去,但若真要他离开妙严宫,只怕越鸟会趁他不在做出什么要命的事情来。

越鸟出家在前,雷音寺对她恩深似海,可她却连拜辞师门都没来及就匆匆入世成亲,若非佛祖慈悲,她这样的破落户,只怕灵山见了她都嫌晦气。今日文殊菩萨亲请青华赴法会,足见灵山并没有要问罪她夫妻的意思,越鸟这才如释重负,她与灵山的确缘分深种,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在她背弃师门还俗之后,灵山还会依旧护佑她夫妻。

佛家言四谛四相,说:苦当知,集当断,灭当证,道当修,越鸟和青华受情劫之苦却孽缘重续,便是犯了“不断”之过。逆天而行,自然是事事为难,爱也是苦,不爱也是苦,离散是苦,重聚也是苦。青华的不安越鸟都看在眼里,她终于将青华从尘外孤标的仙人,逼成了这样一个患得患失的凡人,她知道青华想要一个承诺,可一个人的心魔,除了自己,哪有旁人能解?

“青华,你心生魔障,你我夫妻同心,你的魔障,就是我的囹圄,你还不醒吗?”

青华如何不知自己是钻了牛角尖?可既然是旋涡,他又哪里能这么轻易地脱身?

“越儿,西王母说过,天定的仙缘世间绝无仅有,就算是在泱泱的九重天,也只有你我和王母王公两对。我虽总是怨天命不饶你,可我心里明白,你我夫妻其实已经是受了莫大的天恩了。可你于我是恩,我于你却是债,当年若非是我胡作非为,你就不会受这么多的苦。上苍真是不公,他不罚我,却要让我看你受苦,他让你我两全,却要让我往后余生,日日患得患失。”

即便青华造化齐天又如何?最终他也照样是被算计了,当年无来的话尚在耳边——“既然一切都是天数,那天又为何来要来罚他们?”他万年之寿功盖天地,临了却和那雷音寺里的童女一样,不知不觉卷入因果的漩涡,就此永受惩罚,无有解脱。

青华一念入魔,越鸟劝青华要舍得,其实最舍不得的人是她,否则她大可在留下遗诏之后销声匿迹,她之所以绞尽脑汁离开苏悉地院,不过是为了全他二人百年姻缘罢了。

“你执念已生,我救不了你,文殊菩萨苦心孤诣,你去五台山左不过半日,只是别回来的太晚,佛诞日这样的好日子不可辜负,到了晚上我邀你在长青林作画。”

越鸟没有苦劝青华,反而是转身向毕方交代起了佛诞日夜宴的菜色——既然要在竹间设宴,酒自然是用竹叶青,宴上也少不了要有竹笋才应景,芳骞林不分季节,冬笋春笋各有千秋,如此才是好宴。她语气温柔神色愉悦,说起话来慢且稳,青华忐忑不安的心终于一点一点静了下来,他想和越鸟一起在竹林饮宴,一起作画,他盼望夜幕降临,因此竟忘记了对黄昏的恐惧。

佛诞日一大早,青华盛装,越鸟亲手为他正冠束带,他带着一丝忐忑,骑着九灵三步一回头离开了妙严宫。到了傍晚时分,青华回到宫中,毕方笑意盈盈地在宫门口迎接他,说明王正在长青林等他。

长青林是芳骞林里一处极佳的去处,顾名思义,长青林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竹林,大的有巨龙竹,长的有十二时竹,奇异的有人面竹,华丽的有金详碧嵌竹。大夫竹修长凌然,相思竹两情缱绻,船竹大如澡盆,龙公竹叶若芭蕉竹四季青翠傲雪凌霜,越鸟一向甚爱,她那姑获山凌云洞里原也有一片紫竹林。在竹林作画,是雅中之雅,可越鸟说她不通丹青,所以要青华帮着执笔,青华原以为她是要画长青林的盛景,岂料越鸟却说她要画人。

“你来画,我从旁指导,便画我俩,你这芳骞林无边无际,我俩每年画一副,从此这便是你我夫妻的规矩。”

毕方和九灵早就摆好了笔墨纸砚,案上又有朱砂、银朱、赭石、铅丹、空青、胭脂、花青十几种颜色,越鸟请君入瓮,青华落入圈套哪里能轻易走脱?

越鸟心思奇巧,竟想出这样雅致又深情的法子来记录年岁,青华是与天地同寿的水精,越鸟如今的肉身是佛祖真言维持的,他二仙无惧岁月,长生不老,从今往后,这些画卷会帮他们记录年年岁岁,提醒他们日月如梭,年华似水。

其实青华的丹青远不算上乘,只是略比越鸟强些,不过这寄情入画的事,笔触倒还是次要,重要的是心意,青华匆匆几笔就画出了越鸟的轮廓,他对越鸟的眉目发梢,甚至每一个表情都无比熟悉,虽是第一次下笔,但却像是偷偷在心里画过很多遍一样,可等到了他自己,他却迟迟不知道如何下笔。

越鸟第一次看到青华眼中的她,难怪世人说丹青是无声诗,青华笔下的她,竟叫她不觉自残形愧,画上的她没有枯发,没有疲惫,更没有深不见底的忧愁,她从青华手里接过笔,在绢面上也画出了他的样子——高大挺拔玉树临风,丰采高雅神明爽俊,唯独是一双眼不幸沾了些情天泪海的忧愁。

青华为越鸟拨开落下的碎发,又为她掖好了袖口,他站在越鸟身后低头看向画中人,见他两个相依相偎,一时不觉竟就此出了神。

“竹林我怕我画不好,还是你来吧?”

青华回过神来,望着越鸟仰着的脸,他毫不犹豫地亲了下去,越鸟满脸绯红,把笔塞进了他手里。

“你别想偷奸耍滑,赶快画!”

青华得了便宜便乖觉听话了起来,而越鸟一会儿取色,一会儿研磨,一丝不苟半点不惜力。终于一幅丹青落成,画中分明是一对佳人,道尽了“纸短情长”四个字。越鸟靠在青华怀里,仔仔细细的看手中的画,越看越喜欢。风吹过竹海,如仙乐入耳,青华轻抚越鸟的一头青丝,在她头顶闷声说道。

“这画真好,明年我们再画一幅,日子久了,积少成多,你我也可翻看翻看,岂不有趣?”

“一年一画也好,一日一画也好,我只盼着和你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月升竹上,万籁俱寂,唯有相思,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