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俩妖王论道天地间 仨神仙难解世间劫

“自性无非、无痴、无乱,念念般若观照。常离法相,自由自在,纵横尽得,有何可立?”

——《坛经》

今日的瑶池实在是热闹非凡,西王母和明王二位妖王在别有洞天辩法,西王母先一语道破,点明鸿蒙错在不知道生死次于荣辱,如此便定了“生死荣辱”的轻重。可明王却说世间除生死之外还别有洞天,西王母起了好奇,有心试一试这位灵山尊者的深浅,于是便让她细说。

天数循因果而生,天下以因果为第一关。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就好比当年的古蓝县乡民将越鸟所化的孔氏浸了猪笼,从此受三年大旱之苦。法不责众,可因果却从来不管什么众不众的,青华总是自责,认为是他尽诛百妖惹下祸端,其实不然,彼时神人妖皆念战,就此便万劫不复落入血海,此乃因果,非一人只过。

因果之下是自由,所谓自由就是心无挂碍,放下执着,正如当年凤凰所言——随心得净土,随缘得造化。三界众生,只要肯放下贪嗔痴恨,便能来往无拘。《心经》有言:“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可世人大多放不下私情物欲,莫说是凡人了,佛母金身的菩萨,心里照样放不下自己的女儿,鸿蒙封神万年,照样满心苟且,由此可见“心无挂碍”之难得,因此为世间第二关。

自由之下是生死,万物凡是有命的,都有死的一日,舍不得生死,便注定被生死所困。求生盼死,求死舍不得生,如此循环往复,煎熬阳寿,最终必定不得善果。当年越鸟和梼杌说法,告诫她生死相依,死是生的必然,“无”才是生的反面。后来青华与梼杌论及生死,梼杌倒比他释然,便是因为她已经领略了生死同源的道理。

正如西王母所言,鸿蒙智短,只知道争一时之长短,不明白生死的挣扎,因此生死之下便是荣辱。所谓“荣辱”是无中生有,是无妄之灾,是未得通悟者的糊涂索取。鸿蒙被五族排挤,心中始终不忿,他想起兵为五族正名也好,想求取龙川也罢,终究不过是为了自己那份不愿屈居人下的荣辱心而已。

佛母总说越鸟聪慧,可西王母也是到了今日才真正见识到了越鸟的胸怀——这果不愧是灵山教了三千年的高徒,便说是大彻大悟也无不妥,若非她命途多舛,只怕雷音寺恨不得早早将这大智者收入囊中。

越鸟洋洋洒洒出口成章,字字句句引经据典,可青华总觉得越鸟这话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鸿蒙困于荣辱,而他则困于生死,殊不知生死之上,还有自由和因果。他处心积虑想要保住越鸟的命,不惜将她困在天庭成了笼中之雀,可世间广大,三界四道无数生灵,因果循环哪里是他能阻拦的?他与越鸟本就是两伤之命,如今他俩逆天而行破镜重圆,来日焉能有好下场?

越鸟见席间沉默,便又说:“世间因果之上,还有一关,不知二位能不能猜的?”

西王母答“缘分”,越鸟摇了摇头。

青华答“轮回”,越鸟也摇了摇头。

“因果之上,还有慈悲。所谓慈悲,便是明知因果有数,却依旧愿意踏入红尘,拯救众生,是虽然知道苦海无涯,却依旧不吝惜心痛惋惜,肯为别人悲哭几声,此为天地最大乘者。”

青华的心仿佛沉进湖底又浮了出来,而他就像一个几乎溺亡的人,在濒死之际被人救了上来。

“殿下好智慧,可依本座愚见,慈悲虽为大乘,却不是世间第一,世间第一大乘,就是情……”

越鸟这叫阴沟里翻船,她算计过了佛母和西王母,岂料最终居然败在了青华手里。

都说情爱不过梦幻泡影,可所谓的情,就是东王公为西王母在水下炼丹炉,情愿自己归于一丹也不肯让西王母左右为难;就是越鸟和青华七生七世生死相随;就是越鸟不需要问青华,便知道他会心甘情愿入赘明王宫;就是一对天生的鸳鸯,就算被拆撒,就算生死两隔,也照样会惦记着彼此。

西王母司天下姻缘,对“情”之为物自然是独具会心,且不论明王为何回鸾,佛母敢将明王送回九重天,必然是笃定了青华大帝心系明王,无论来日如何都会一门心思保住她的性命。天劫也好,情劫也罢,两伤也好,两全也罢,有情人终成眷属。青华说的不错,情既是因,也是果,因此自然在“因果”之上。

今日三仙论道,说的是天地之道,论的是红尘长短,此一谈就此扬名四海,在天庭传为佳话。

瑶池大夜弥天,西王母推说酒醉,便让青华夫妻在蟠桃园随意逛逛。她看得出来,明王和青华虽然已经大婚,可两人似有什么难解之事,这一对苦命鸳鸯来日生死难料,叫她心里实在难安,有道是救人救到底,她既然已经成全了这一对神仙眷侣,倒不如借此机会让他夫妻坦诚相待。

蟠桃园暗香扑鼻,青华领着越鸟到了一处石凳前,越鸟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不禁五味杂陈,也不知道他明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亦或是将她今日的劝诫全部体会成了心伤。

“殿下头次来瑶池,就睡在这石凳上,落花为被,青石为床,我都还记得……”

若说上苍无情,他又何必体谅青华孤生为他赐下姻缘?可若说上苍有情,他又怎么回坐视青华这情深之辈苦海孤舟,颠簸无依?

越鸟的心仿佛被人锤了一下,胸口闷闷的疼,像是五脏六腑都被情毒淹没了,她倒也想和青华坦诚相待,可怕只怕青华与她一往情深,情愿与她同生共死也不能接受那命定的结局。

“夫君切莫多思,佛母向来谨慎,这次也多半是佛母让西王母来试探你我心思的。我早就和你坦诚了,我的确是利用鸿蒙让你我回到九重天,可我也是没办法,佛母心意已决,要让你受护身咒之苦,我便是舍得你受苦,也不能坐视佛母犯下如此大错。今日我为了佛母的颜面,在王母面前都没提及此事,你如何又不信我了?”

眼下三界安危、万妖至尊之位、还有越鸟的生死都混成了一团,青华如何能分辩?为了越鸟,他又何惧生死?可西王母知道当扈曾经在凌云洞侍奉过越鸟,却对“护身咒”一无所知,足见佛母未必是对王母说了实话。

越鸟说得对,“护身咒”是旁门左道,莫说是越鸟这个亲生女儿,就连他都不愿意坐视佛母犯下如此大错。一切开始向越鸟口中的故事靠拢,他心里没有不服,只是悲切他和越鸟如今虽然两全,来日却只怕逃不过劳燕分飞。

“越儿,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我的姻缘之所以牵扯三界,就是因为如今二道不亲,妖仙不合,我想,来日若是我能得通二道之功,你能够弥合妖仙之隙,上天一定会给你我夫妻一条活路的。”

从前青华和越鸟是一对见面不识的神仙佛陀,如今却成了同床异梦的苦命鸳鸯,难怪天下属情劫最苦,她俩离也不是、合也不是,根本就无计可施。青华将越鸟抱入怀中,心中顿时一片悲凉,可即便如此,即便他此时此刻心痛如百虫蚀骨,他也不肯放开越鸟。

越鸟捧着青华的脸看他,蟠桃园已经暗了下来,被宫灯照得影影绰绰,谁也看不清谁,可她记得青华的轮廓,更记得他愁眉不展的样子。

“青华,你总说我聪明,那你也要信我,我一定穷尽心血,寻找你我夫妻两存之道。我最怕的就是你从此惶惶不可终日,让你我的姻缘变成你的噩梦。”

“有越儿在怀,什么噩梦也都是美梦。你还记得吗,你初上九重天,我说我噩梦缠身,你还为我讨来了一个白泽香囊,叮嘱我要放在枕下,可以破除噩梦。其实……其实那时候是我骗你,自从金雕为我恢复了记忆,我便常常梦到你我的七世情缘,可我就是再梦,也想不到会有今日这样和越儿两情缱绻的光景……”

夜渐深沉,不知是谁奏起悲歌,唱的是生死阔别,哭的是纸短情长,殷殷切切,绵延不绝。

有诗曰:此夜林中藏因果,潮起何不盼潮落?爱恨情仇终难解,万古绝唱谁知我?蟠桃园里鸳鸯哭,九重天上见月落。梦中不知身是客,误在他乡苦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