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已定,妙严宫里忙制衣、忙备礼,忙收礼,忙得不亦乐乎。这些天越鸟经常被西王母叫去商量大婚当日的安排,青华也对于“入赘”二字有了初步的了解——西王母什么事都只找越鸟,他倒是落了个清闲,其实这些都是虚礼,他又如何会计较?唯独是越鸟常日不见踪影,让他思念地紧。
从前青华一身清净,妙严宫三五年无人登门实属常事,可如今不知怎得,只要越鸟不在身边他就一阵一阵地心慌。青华思前想后,决定在大婚之前和梼杌见上一面,越鸟这才将梼杌放了出来。
“你真的以为娶了她就可万事大吉了吗?”梼杌托着腮看着青华。
“我此来不为求和,只想和你做个交易,只要你能让越鸟和我享百年之欢……”
梼杌笑了,青华和越鸟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这二仙可真不愧是天赐的姻缘,天定的夫妻。
“师父也是这样说的,她说只要我许她与你的百年清欢,来日她会亲自助我为百妖讨回公道的。青华,你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成为越鸟的夫君吗?你可是她最大的仇人啊!百妖尚且有食人伤仙之过,师父做错了什么被你连累至此?”
梼杌变了,此刻她说起话来虽然咄咄逼人,可却没有半点私仇恩怨的意味,反而有些大道为公的正义凌然。
青华强做镇定,可他握着玉杯的手在听见“仇人”两个字以后却不禁一颤,这一切都被梼杌看在了眼里,于是她话锋突转,对着青华说起了越鸟两历千世劫的经历。
“青华,你一丝元灵落入尘世,得七世为人,尚且觉得痛彻心扉,即便时隔两千五百年,你想起往事依旧痛不可当,可你知道吗,因为你,师父在世间轮回了一万四千七百九十八世,师父是怎么和你说的?她说两历千世劫如同南柯一梦是吗?她骗你的!她是玄鸟之后,佛母之女,托你的福,她受尽屈辱折磨,在你端坐在你的妙严宫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时候,她在沿街乞讨,在卖笑揽客,在冰天雪地里和我们的祖先们一样被白雪掩埋。”
梼杌所言震耳欲聋,青华第一次庆幸越鸟被梼杌夺舍,因为他早就想挨这顿骂了。
他任性妄为,越鸟宽恕他,他罪孽深重,越鸟体恤他,他枉为人夫害得越鸟受尽苦楚,可越鸟却从不曾将一生的辛苦归咎于他。他不怕越鸟骂的他狗血淋头,就算她一剑把他杀了他也毫无怨言,可越鸟从不责备他,从不质问他为什么毁了她原本坦荡的一生,更不会声泪俱下地为自己鸣冤,她只是默默地捡起被他搅乱的人生,一次一次地倒下去再爬起来。
梼杌只是在越鸟的记忆中作壁上观,可即便如此她也依旧为越鸟的悲生扼腕痛惜,她没见过天雷业火,不知道那有多可怕,可在她看来,什么也比不过看尽苦海中每一个遇难的人惨痛,她并非是要杀人诛心,而是实在不吐不快。
“神仙们就知道叨叨‘红尘苦海’,可世间有多苦你真的知道吗?有一次,师父刚生下来就被扔进猪圈了,她被啃的体无完肤,不到两天就死了。青华,你是落地的神仙,你知道一个婴儿被猪一口一口吃掉是什么感觉吗?可当我问师父的时候,你猜她说什么?她说尘缘苦矣,越短越好,方便她再入下一劫。”
两历千世劫在越鸟的嘴里就是轻飘飘的“百世王后百世乞儿”八个字。可历劫是天庭的刑罚,越鸟两历千世劫,受过的苦难伤痛只怕难以计数,青华当然知道,可是他好怕惹越鸟伤心,所以他连问都不敢问,因为他怕越鸟想起那些苦难,顺带想起来他才是她悲生的始作俑者。
“妖精们要渡劫,也并不是都要躲入凡尘的,如来让师父历千世劫,多半是因为你二人有仙缘,如来怕你们再相遇,害师父前功尽弃。因为你,她刚出生就被溺死在水缸里,荒年里,她被她父亲换了三个饼,后来买了她的人家把她炖了汤了。其实你心心念念的那七世夫妻,已经算是她的好轮回了……”
青华永远只会为越鸟哭,梼杌想,她望着青华,心里居然生出一丝怜悯。越鸟说过,贪婪止于恐惧,痛恨止于怜悯,如今她早已没有从前那样痛恨青华了,因为恨他也没用,她并不想看青华痛苦,她只希望他能明白苦海无涯,希望他能放过越鸟。
“只可惜,师父受尽千辛万苦,最后还是被你搅和了。她曾经三千年一心只图金身正果,如今也只能低下头来做妖精了。她以为你爱她,可你将她的人生一分为二,将她三千年的苦修宏愿抛诸脑后,陪了她短短二十年就要她为你放弃一切,你只是个自私的男人,她只是个被骗了的笨蛋。当然,这里面也有我的不是,若我能再长进些,初次见你就把你杀了,师父就不会受这份苦了。”
从前被困在昆仑的时候,梼杌总是喜欢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能提了青华的人头,可今日她说起此话却毫无私怨,只论因果。青华仰天长叹,时移势易,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受梼杌的点拨。红尘嚣嚣,苦海无边,他又何尝不知道情之苦涩?可他深爱越鸟,情愿亲自跳入苦海,也要与她长厢厮守,这和芸芸众生有什么区别?
尊位权势皆是虚无,天下之大,青华只想要越鸟,哪怕只是短短百年,哪怕只是昙花一现,大道又如何?他情愿死,也不愿与越鸟分离。
“本座是尽诛百妖的孽身,你是百妖怨气所终,你想替它们在这世间求个公道,可你如今无身无术,即便是越鸟没有失尽一身修为,你也一样斗不过本座,今日,本座就和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本座剥去法术肉身,与你以元灵一决高下。”
梼杌有些傻眼,剥去法术肉身?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华随即将越鸟天灾将至,西王母传下法门一一与梼杌详解,其中并无遮掩。梼杌一言不发,越鸟是这世间难得的良善之辈,她也不忍心越鸟死于天灾,可青华大费周章,最后不过是想让她为越鸟填命,这叫她情何以堪?
“天数有道,不落一人,如今你只剩下一颗元灵,越鸟天灾之日,本座一定会以元灵救她,到时候你我就能在天地之间斗出个输赢,这不就是你最想要的吗?本座生死无悔,你呢?你愿意和我同归于尽吗?”
梼杌动摇了,越鸟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于公于私,她都没有理由伤害越鸟,从头到尾,她的仇人就只有青华一个。她不信任青华,可她信来日越鸟天灾,青华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理,而他若是要想护着越鸟,就只能以元灵为越鸟挡灾,真到了那个时候,在焚风面前她和青华只能硬拼造化。
那是真正公平的战场,没有武器法宝,没有救兵帮手,谁生谁死,一切看天。
“青华,我拜越鸟为师,自然舍不得她死于天劫,可你血债未偿,我为什么要助你?”
“因为本座一定敌不过焚风,注定要灰飞烟灭。”
和青华硬拼造化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豪赌,而青华这是在告诉梼杌他必输无疑,愿赌服输,她若不济,大不了和青华一起灰飞烟灭,可她若更胜一筹,她就能亲眼看着青华死去。
梼杌始终觉得她屡屡败于青华,并非是她造化不够,而是因为青华总有帮手和旁门左道,青华深谙这一点,所以才想出这个法子来劝说梼杌。正如越鸟所言,梼杌是上古之妖,始终对强弱十分执着,她不能接受自己比青华弱,第一次落败她不服,两千五百年前她还是不服。
青华猜中了梼杌的心思,这一番说辞终于让梼杌开始动心,她和青华一个是百妖怨念所化,一个是女娲之心所化,到底谁轻谁重,在焚风面前就是最好的试炼。她坐上赌桌,开始小心翼翼地计算自己的赢面。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年我尽诛百妖,世间血流成河,百妖怨气不散,上染清气,下渗川河,我将元灵一分两半,将一半元灵化作了血莲,千万年来以水为术荡涤三界业果。你是上古巨妖,自然知道,被分过的元灵再不可能完好如初,若是单论元灵之力,你比我强。”
梼杌有些诧异,原来当年青华为了亡羊补牢居然做出了自毁元灵这种事情,如此说来,来日天劫,青华绝对活不下来,可越鸟也未必就能活下来。
“依你所说,你元灵破损,谁敢说能护师父多少呢?”
“只要越鸟还有一口气,一丝灵,西王母和东王公便是尽万年之功也会将她复原的。”
“哈哈哈哈哈……”梼杌笑了:“人家凭什么啊?还万年之功,等你死了,神仙们不会管师父的。”
“因为我和西王母夫妇做了个交易。”
青华稳扎稳打,梼杌肯问他这些,必定已经是动心了,无论她如何刁难,他都只需要实话实说。
“什么交易?”梼杌不耐烦地问道,她原以为青华这个老狗无是个臭道士,没成想他却在天庭到处做买卖。
“我把东极大帝的尊位,让给了东王公。”
梼杌愣住了,什么帝位在她看来都是狗屁不通,她震惊的是青华的这些个安排最终是严丝合缝的——青华若是死了,他的帝位自然就会空出来,而他既然以帝位换取了西王母的恩德,那他必定是没打算活着回来。
“好,就算我暂且信你,可我们中属越鸟最弱,如果她死了,我俩活下来了呢?”
面对梼杌的生死一问,青华十分沉着,生生死死,他只求和越鸟一起:“那你大可不必担心,如果越鸟活不下来,我就会随她而去,到时候你是生是死都和我无关了。”
梼杌看出来了,青华不惧生死是真,想算计她却也是真的,这个蠢货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三界同根劫的最终陷阱。
梼杌是上古百妖怨气不散所化,论寿岁它比灵霄殿上所有神仙加起来都更年长,即便她没见过焚风,她也知道自己一定能活下来——肉体会腐朽,骨血会枯萎,就连神仙们也有陨落的一天,这个世界上唯独无法被任何力量消灭的就是怨念。无论是昆仑的白雪,还是佛祖的金钵,亦或是未来的焚风,她注定不灭。
“兹事体大,左右离焚风还有一百八十年,今日我先我答应你考虑考虑。我知道你和越鸟要成亲了,我劝你以后你招子放亮一点,别让我看到什么恶心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