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既辟,清浊肇分,融为江河,结为山岳,或上配辰宿,或下藏洞天。皆大圣上真主宰其事,则有灵宫秘府,玉宇金台。或结气所成,凝云虚构;或瑶池翠沼,注于四隅;或珠树琼林,疏于其上。神凤飞虬之所产,天麟泽马之所栖。或日驭所经,或星躔所属;含藏风雨,蕴蓄云雷,为天地之关枢,为阴阳之机轴。”
——《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序》
入了夜,南海龙宫里逐渐安静了下来,敖钦已经睡下,虾蟹鱼龙皆入梦乡,沉重的寂静逐渐在海底抻开。一位婢女执灯入龙川寝殿,她四下张望了片刻才提脚入殿,仿佛是怕被人看破了行藏一般。
“公主,老王爷睡下了。”婢女对龙川悄声道。
龙川点了点头,身旁的两位婢女瞬间默契上前,将绣屏推到了龙川面前。
眼前是一副金孔雀羽妆花纱云锦,云锦乃无价之宝,龙川已经绣了月余,算着日子,等到了明王生辰的时候,这云锦就能送进九重天妙严宫了。
龙川乃四海唯一一位长公主,其身份高贵自不必说,前番她大张旗鼓地在五族中择婿,引得无数贵胄纷至沓来,而她不论身份贵贱一一亲见,仔仔细细地垂问了他们的身世家门、粮草军力,这一切在妖精们(包括鸿蒙)看来都是理所当然。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就算是凡人婚配都要讲究门当户对,龙川出生高贵,对夫婿有些要求也属寻常。可上南海提亲的妖精们谁也不知道,龙川居然费心费力将一切记录成档,而她之所以如此用心,并非是为了自己择得贤婿,而是别有深意。
龙川将五族藏兵处画进了一副极其详尽的四海八洲图,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无一遗漏,关隘河道清晰可辨,非但如此,图上还零星有些批注点圈。可前日里西海传信,那位嫁给东海长子为妻的西海四公主在信中旁敲侧击,顾左右而言他,说明王察觉此事凶险,劝龙川早日收手。
这一点龙川并不是没有想过——若非玄武早就成家立业,佛母和王母又都是女流,她如此明目张胆地摆出愿者上钩的局,又哪能瞒天过海骗过五妖王?也就是鸿蒙年幼无知,中了计也毫无察觉,可她这样心怀侥幸一次又一次地戏耍鸿蒙,终有一日他一定会有所察觉。纸包不过火,等事情败露,到时候鸿蒙若是恼羞成怒,南海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扶南死后,龙川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再世为人,可世风日下,扶南杀父娶母,五族却紧盯着她这个失夫之辈不放,她成了“不祥之身”,成了众矢之的,甚至有人说扶南本性善良,就是因为婚配了她才沦为疯魔的。而因为这场择婿的闹剧,龙川从五族口中的“不祥之身”进阶成为了“恨嫁之女”。南海龙王原本是想为自己的长女寻得一门乘龙快婿,不想却弄巧成拙,让南海龙宫沦为了笑柄。眼下就连五族泛泛之辈都不免轻薄南海三分——凡是名门闺秀择婿,从来只听过百里挑一,哪有如此饥不择食不择手段的?龙川如此恨嫁,可见南海龙宫多怕这位长公主就此砸在手里,这哪里是名门闺秀?分明就是个人人避讳的弃妇。
起初龙川还会悲痛,她抱怨世间无道,叫她这么个苦命人苦上加苦,可后来她就变了,试想当年明王若是没有仗义出手除去扶南,如今的她只怕就算是叫扶南剐了也无人同情,云云之辈最多在茶余饭后将她当做艳闻轶事罢了。既然世间于她无恩,她又何必与世间多情?
自从明王被青华大帝带回九重天,龙川就日夜悬心,她不知道修为尽失的明王在九重天是何处境,可如今五族箭在弦上,别有用心者各个盼着明王被九重天绞杀,真的到了那时,阴桀如圣王之辈一定会借机起兵为害三界。
明王心系苍生,英勇不屈,龙川仰慕明王已久,可如今明王被困在九重天,身边既无助力也无心腹,若连她这受过明王恩惠之辈都不为明王打算,只怕世间再无人可襄助明王了。
越鸟返回妙严宫后不久,龙川曾偷偷地去拜见过佛母,在苏悉地院里,她虔诚地跪在地上向佛母求教,希望能为越鸟分忧。佛母见龙川孝心可表,便语重心长别有深意地对她说了一番话——
“原是水云身,误入金丝笼,命寄生死劫,当念众生苦。”
回到南海龙宫后,龙川将佛母的话反复参详了许久——明王原是潇洒之身,如今却被困在九重天进退维谷,她若真想襄助明王,光凭满腔女儿心思哭眼抹泪是不够的,她必须成为明王的羽翼。
此后,龙川就开始在五族之地大肆招亲,凡有封地者皆可上门求亲,南海龙宫沸沸扬扬地闹了半年有余,敖钦这才后知后觉地打发走了那些不像样子的洞主岛主,无奈却为时已晚。如今南海龙宫声名扫地,可敖钦问时,龙川却只假做委屈,时至今日,敖钦都没能发现他这个众星拱月千恩万宠养大的女儿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
前日里明王冒险借西海龙宫传信,龙川立刻会意,她不再见鸿蒙了,也不再见五族的任何王公子弟了,一切戛然而止,仿佛一首没有念完的诗。
九阴宫里,鸿蒙念念不忘,可龙川却已经换了心思。九月九是明王的生辰,这些日子以来,龙川总是夜里熬油,倒像是生怕不能绣完这一匹金孔雀羽妆花纱云锦似得。她捏着金线仔细思索,细看纹绣的走向和排布,最后终于落下针脚。
南海大夜弥天,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有一颗金色的星落于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