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明王和青华帝君先后离开了妙严宫。青华帝君久久不归,天庭物议沸然,后来青华帝君回宫,亲自在玉皇大帝面前陈述了明王是如何被被梼杌夺舍,如来佛祖又如何赐下佛偈的。
四月还没到,整个九重天都昏昏沉沉的,就算是毕方这样的末流小仙,也知道“灭世巨妖”逃出生天的严重性。明王苏醒当日,青华帝君原本是大喜的,可后来二仙不知道为什么吵了起来,青华拂袖而去,九灵让她去侍奉明王,可等她到时东极殿却空空荡荡的。
妙严宫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睹了青华大帝的雷霆之怒,青华不敢相信越鸟居然在片刻之间就不知所踪了,最后还是九灵壮着胆子上前对青华说道——
“帝君,殿下似乎是入芳骞林去了……”
妙严宫一尘不染的玉石地面上零星地有些血迹,一路直奔芳骞林。芳骞林是青华的宝地,莫说是妙严宫里的侍奉,就算是九重天的诸仙无青华旨意也皆不可入林,正因如此,虽然有几个仙娥亲眼看到明王奔向了芳骞林,可她们也却实在不敢追赶。
越鸟已是肉体凡胎,青华鏖战十八罗汉的时候,她被剑气所伤受伤不轻,因此她一定跑不远。青华如此想着,便随着血迹追去,果不其然,他在芳骞林入口的春风谷里找到了越鸟。
春风谷里满坑满谷都是山茶花。山茶花华丽美艳,从不落叶,凋零时整颗花朵会齐齐剥落,正是:宁可抱香死,不曾落春风;花开殊耐久,独占夜春风。千万瓣成团,艳绝胜牡丹;夜深映月色,此景难得见。
越鸟在树下哭得歇斯底里,她是羽族的明王,她不能纵容自己在天庭重地放肆,只能在这无人之境哭尽她一生的苦难。
青华远远地看着,只觉得双眼涨得发疼,可怜越鸟一生未曾行差踏错,却因一念之差落入如此境地,众妖敬她,众仙敬她,就连灵山的那些个和尚头都护佑了她几千年,唯独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越鸟落入万劫不复的苦海。
青华收起越鸟的眼泪,连那些已经落入春风谷的土壤中的也不放过。一滴滴水珠凝结成雪花,从白到青,直到泛起寒光。越鸟惊诧地看着他,面上泪痕未干。
在越鸟的注视下,青华将她的眼泪化作了一把冰刃递给了她——
“是我误断你我缘分,致使你失了仙籍,投入灵山!是我赐你七世情苦,让你魂断九重天!是我在昆仑巅让你误失金身,是我让你误入灵山,沦为凡胎!”
青华跪在越鸟面前,他伸开双臂露出胸膛,满心希望越鸟能捅他几刀,仿佛那样他才能疼个痛快。难道他不该死吗?不该受罚吗?天数怒他逆天而行,便可将他拿去天雷加身,何必要赐他这一房苦命的妻子待他受过?
冰刃哐啷落地,越鸟掩面而泣,她抽抽噎噎地问青华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青华低下了头,他隐瞒越鸟已久,可如今越鸟已经恢复了记忆,他也实在不愿再瞒她。
“我……我……是……”
青华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三个字来,此时此刻,他心里虽然想与越鸟坦陈,可无奈嘴里却直犯支吾,他这才明白什么叫害怕。
青华落地成仙封神万年,他身经百战誉满天下,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怕。可今天他就是怕!怕的张口而不能言,怕的身如遭雷劈,怕的浑身冰凉如雪,怕的手脚发麻不能动弹。他怕越鸟会恨他,会怨他,会从此离开他。天大地大,他怕再也见不到越鸟,再也不能和她说话。他怕越鸟恨极了他,就此甩袖而去,那她的天灾由谁去挡?
若越鸟真的灰飞烟灭,青华怕他的寿与天齐,会变成无穷无尽、有始无终的折磨与痛苦。
“帝君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越鸟红着眼追问到。
青华犹豫再三终于开口,一张嘴便满是苦涩:“……那日你我鏖战梼杌,后来金雕一路护送,到了妙严宫中,金雕先以如来赐药搭救了本座性命,又让太上老君带着当年观世音留在兜率宫的宝莲灯到妙严宫来,然后就将你我七世的记忆还给了我。”
越鸟怎么也没想到青华那么早就恢复了记忆,更不明白金雕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舅父?!”
“是,金雕当日是受了如来之托,为本座打开了宝莲灯。”
听完青华的话越鸟疑惑了,如来佛祖绝不可能行差踏错,可佛祖这前后矛盾的安排到底是为什么?
“佛祖……佛祖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收走你我记忆在先,恢复帝君记忆在后?又指派我入妙严宫为帝君护法……”
青华战战兢兢地握住了越鸟的手,看着她泪痕未干的脸,他心里既忐忑又害怕。
“越儿……你恨我吗?”
芳骞林四季如春,越鸟眼泪化成的冰刃一滴一滴地开始融化,她惊诧地望着青华,发觉他脸上都是惶恐。
其实青华早就恨透了自己,当年他为一时意气,破坏了三界大计不说,还累的越鸟受尽苦楚。“两历千世劫”,这区区五个字中包含的苦痛和辛酸只怕是言之不尽。然而无论满天仙佛如何安排,天数已定,只要他活着,越鸟就别想得道功成。他恨自己身为人夫却不能护越鸟一生;恨他命数不济累及越鸟不得善终;恨他一生原本注定孤苦,却偏偏要连累越鸟沦落红尘。
越鸟这才明白青华是怕她恨他,可怜他一往情深只顾自责,岂不知天数有道,哪里是她二人可以琢磨摆布的?
“帝君为救苦天下而断己身姻缘,越儿只有佩服,没有记恨,帝君何出此言?”
青华心中痛不可当,他将越鸟紧紧箍在身前,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越儿,你应该恨我!你为什么不恨我!”
青华动心伤情,越鸟连忙与他抚泪,无奈自己也禁不住落下泪来,只啜泣道——
“我不恨帝君挥剑斩仙缘,更不恨与帝君的七世之缘。误失金身,错在小王,不在帝君。什么七世情苦?帝君岂不知,这千世情劫,世世都苦。你我原本是拆凤的鸳鸯,若非阴差阳错,哪来的这七世夫妻之情?小王非但不恨,还心生宽慰,从前帝君讲起那梦中七世,我便总想着,不知是谁得了帝君的七世尘缘?虽是不得善终,但能得帝君呵护一生,也实在难得。如今知道是我做了帝君七世的妻子,我心里只有欢喜。能得帝君七世情深,小王喜不自胜……”
想起往事,越鸟心中痛不可当,一腔热泪再拦不住,她伏在青华胸前泪如雨下。青华心结松懈,也将藏在肚中的思量脱口而出:“越儿……是我害了你。西王母说你我姻缘,原本是比照她与东王公赐下的,我原本应该呵护殿下一生,可我偏偏冥顽不灵,害得殿下颠沛流离。事到如今,我虽幸得与你破镜重圆,可殿下却依旧不肯与我坦言,敢问殿下,本座这满目的罪过和亏欠,究竟该于何处了结?”
眼下越鸟四面楚歌,只剩一条活路了,两百年后,青华只要为越鸟挡去天灾,便可保她一生。可越鸟七窍玲珑,又得了梼杌点化,前番她在雷音寺求死,足见她已经知道了她这一条命对三界的意义。事已至此,只怕越鸟宁愿冒险苦熬,也不肯让他代受,到时候越鸟一旦不敌,三界就必定要血流成河。
青华自打见了越鸟第一面心中就装着这件大事,此刻箭在弦上,他哪里按奈得住?想要三界无恙,越鸟平安,他就必须得慷慨赴死——
“两百年后殿下天灾将至,殿下肯以身相许,却依旧不愿与本座坦诚!殿下可知,佛祖计较悉数在此!如来是想让本座为殿下分忧,好让殿下不至于灰飞烟灭!”
越鸟心里瞬间起了十分的警惕——青华是情深之辈,怕只怕来日他奋不顾身、以命偿情,这天灾是她的天灾,她哪里能让青华以身代受?
“……帝君何出此言?什么叫做分忧?”
越鸟的身体开始发僵,青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是在犹豫,在越鸟的生死和诚实面前,青华选择撒谎——
“我知殿下心思,殿下想想,我一片情深,我如何舍得和殿下天人两隔?不瞒殿下,当日西王母传下一法,只要我遵循此法,你我夫妻可保。”
青华说只要他以元神相护,他夫妻二人便俱可保全,可越鸟听了青华的打算,心中却一片冰凉——青华已经起了此意,那她就更不能让他一意孤行!
“西王母只怕没有对帝君说实话,那天雷和焚风如何相比?到时候只怕帝君和小王俱难保全。”
“殿下不信西王母,难道还不信佛祖吗?”
青华开始急了,他见越鸟态度坚决,便唤出当日观世音赐下的莲笺来,那莲笺上只有十六个字:“雀翎生花,破镜重圆。灵童转世,神鸟归仙。”
越鸟认得观世音佛笺,可那十六个字的用意她实在不知,青华趁热打铁道:“殿下通透,自然明白如来复本座记忆在先,遣殿下为护法在后的用意。本座自觉,九重天和灵山,各个盼着你我破镜重圆,既然如此,自然不会叫你我做了亡命鸳鸯!”
“佛祖真言小王不敢揣测,小王今日还有别的去处,还请帝君开恩,准小王回苏悉地院一趟。”
越鸟面如秋水,半点也没有叫青华的花言巧语哄去的意思,青华看她还是要逃,心中不禁悲极生怒,拽住了她的右臂不让她走脱——
“殿下好计较!以为本座不知吗?殿下是不肯让本座代受天灾,此一去便再不会回妙严!殿下好狠的心,是要就此弃本座而去吗?”
“小王何至于此?帝君快放开!”
越鸟被道破了心事,脸上多少有些无奈——无论胜算如何,她都不可能让青华代她受天灾,莫说是让他受那焚风,便是连让那焚风沾他一袖她都舍不得!可是事到如今,除了撒谎,她实在是别无办法。
青华闻言腾身而起,指着越鸟叫到:“好你个青孔雀!你如此通透!本座问你,当日在昆仑,你为何不救我!”
青华见劝不动越鸟,竟口不择言逼问越鸟当年在昆仑巅误失金身之事。正所谓祸从口出,越鸟听得青华那一句诘问,只觉得如同被人迎头泼下一盆冷水一般浑身冰凉。
“你……你何出此言?”越鸟哑着嗓子问青华,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一双手微微发颤。
青华暗道不好,他眼看自己使劲了浑身解数还是留不住越鸟,无奈之下才语出激将,可他如此浑说,竟是忘了越鸟是多缜密的心思!越鸟是失了修为和法器不错,可她依旧是那个凤凰后裔孔雀明王,她一向是多玲珑的心思?怎么可能听不到他的言下之意?他心生悔意,无奈却为时已晚。
只见越鸟面色古怪神情仓皇,像是识破了什么要紧的关节——如来佛祖绝不会做出前后矛盾的事情,可他为二仙断缘在前,赐缘在后,若说不是前后矛盾,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佛祖必定是功亏一篑,这才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当年佛祖遣越鸟与金雕携八百罗汉前往昆仑助阵青华,是要越鸟救青华,可彼时她虽然战退了梼杌,可她眼睁睁看着青华大帝浑身血污却毫无怜悯也是真。其实当日越鸟原本是满怀希望的,她以为她战退了梼杌,得了此功便可得金身。雷音寺里大雄宝殿上,她跪地端端正正,说得明明白白,岂料佛祖竟没有赐她金身!
越鸟后知后觉这才恍然大悟——并非是佛祖没有赐她金身,而是她自己错失!是啊,她为什么没有救青华?彼时他遍体鳞伤,呕血不止,连站都站不住了。她为什么没有救他?为什么连半点关心都没有生出来?她的悲天悯人呢?她的普渡之心呢?
时至今日,越鸟才算是明白了佛祖的心思,原来佛祖当日试她,就是要看她是否六意根绝,肯不肯以德报怨。而她失了记忆,心中却怨恨不解,这才误失金身。不是佛祖朝令夕改,而是她辜负了灵山厚望!
越鸟仰天长叹,泪如雨下,青华见此只觉得心痛如刀劈斧砍,他连忙拥越鸟入怀细细安慰:“越儿,越儿,是我胡说的,我口不择言,你切莫多思……这万般错都在我,你千万不要自责,你只怪我、打我、骂我,可千万不要弃我而去。”
青华将越鸟紧紧抱在怀中,生怕他一个不慎,就叫越鸟遁入万丈红尘,叫他俩从此天人永隔。
“我今日才得大彻大悟,是我……是我六意未绝,辜负师门栽培,我合该如此,不敢怨怼。”
越鸟哭地抽抽噎噎,青华扯了袖口为她抚泪,可即使他双袖尽湿,越鸟却依旧泪流不止。
“越儿,这始作俑者都是我,是我害得你如此,你该怪的是我。”青华喃喃道。
可怜这天定的夫妻,本是情根深种,却偏偏注定离散。无奈天数无情,虽不避深情,却也不顾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