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混沌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那凤凰又得交合之气,育生孔雀、大鹏。孔雀出世之时最恶,能吃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顶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
——《西游记》
金雕返回灵山后刚一日,妙严宫就收到了佛母的拜帖,上面说的清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拜见东极青华大帝。
九灵坐立不安,嚷着要去请李天王和太上老君来坐镇,可青华思前想后,觉得伸脖子缩脖子都是一刀,这事始终还需他自己小心应对。
金雕走后,青华心绪大乱呕血不止,只得在殿中静修,他将金雕所说细细推敲,觉得佛母为女不平实属应当。可事到如今佛母找他寻仇也实在是无济于事,留他一命有待来日才是上策,他心里有个猜测,今日佛母要见他,他倒正好借此试试看佛母的心思,也好看看他猜得到底准不准。
妙严宫上下打点一路扫撒,又在血莲池旁的千波殿设下素宴,青华先以紫府草汤沐浴,洗去身上血腥气,又换上荼白色十样罗宽袖长尾袍,腰束苍紫色连勾雷纹锦带,锦带上双珮双囊——珮的是玄鸟避尘玉,囊里是御虚石巧仙草方,手上是一方玄色生香玉扳指。
青华不戴冠冕,青丝如瀑,只着一根清静长白玉簪略略簪着些碎发在顶上。再吩咐九灵也换了利落衣裳,洗脸梳头捯饬整齐,随后便大开妙严宫宫门,一路往东天门去亲迎佛母。
青华和九灵一主一仆在东天门迎候佛母,守门天官自然也不敢怠慢,各个打起精神,列成阵势。起初九灵心里还不禁犯嘀咕——佛母再高贵也不过一介妖仙,如何能得帝君亲迎?但他见青华帝君面色沉着,便也不敢多嘴,只站地笔直,双眼滴溜溜地转,生怕错过佛母驾临。
可九灵这一怕实在多余,佛母到时,莫说是他目瞪口呆,就连天官们也算是开了眼了,唯独青华泰然自若。
佛母何许身份?便是有些阵仗也是应该的,佛母仪仗如何?正是:远处泼天佛光,身下彩云做履。祥瑞紫气是她披挂,北斗七星与她做个箍发。八位仙童掌羽扇为她驱风,十六位童女持地龙为她散云。百鸟伏地与她作揖,万兽屈膝为敬菩萨。佛母不乘轿辇,不坐莲台,化出真身来,振翅东南飞。
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的真身乃天下独一只的混沌神兽金孔雀,身比九重高一翎,尾比天门宽一丈;金灿灿尾屏,根根都是千年修得的金刀法器;直愣愣五指雀爪,爪尖是十把寒光闪闪的玄铁诛仙钢刀;额生三目,观神人鬼三界万世;金玉为喙,一声鸣上动凌霄下通幽冥;金山般背脊上一道浅痕,全因释迦摩尼佛破脊而出;凤眼儿睥睨众仙,想那灵霄宝殿哪个降得住她?
到了天门前,佛母仪仗稍歇化为女相,左右有玉女搀扶,后有金童托裙尾。要问佛母姿容如何?只见她一身的双金错重锦曳地大袖凤仙裙,腰间是玉白如意流苏封,浅绣白底海棠金丝纹香袋里法器叮当作响。陀罗尼眼、孔雀仙凰眼化作她左手两颗戒指,右手拈着金羽孔雀翎扇,顶上梳得个坠马髻,戴的是金玉满堂九翎孔雀八摇冠,耳边是六钳的赤金垂珠耳坠。体态婀娜,衣襟半掩,面如满月四庭饱满,碧水色双眼媚眼如丝。什么叫闭月羞花?哪个算沉鱼落雁?真是个七仙女见了她气的摔碎了手中镜,月中仙遇着她臊地躲回那广寒宫。
天官大惊,连忙开道引佛母入妙严宫,路上诸仙拜礼,自不必说。到了妙严宫里,青华将佛母那十几个随从侧殿安置,单点了九灵驾前伺候,一仙一佛入了千波殿,各自落座,佛母方才开口。
“老身今日才得一窥天颜,东极青华大帝果然堂堂仪表,凛凛一躯,好俊的人才,可惜你与越鸟情根已断,老身痛失一乘龙快婿啊!”
佛母虽万年得道,但她毕竟是个妖仙,说起话来语调酥软,面生妖媚之象。方才她亮出真身,吓得半个天庭的神仙膝盖发软,此刻又话中带刀,足见她绝非善类。
青华也不踌躇,他正襟危坐开门见山:“菩萨此来,想必是来向本座寻仇的?”
青华来者不善,可佛母却不怒反笑,她笑意盈盈地反问青华道:“老身三次要灭你一宫,却次次被如来规劝,现在想来,老身若是早些将你一口吞了,越鸟也不至于沦入如此境地。老身现在要杀你,为时已晚,与越鸟何益?”
青华想起金雕所言,算来算去也觉得也只曾两次冒犯佛母,他正要开口问,没想到佛母倒是抢在了他的前头——
“金雕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日你我既然得见,老身当与你细细说来。”
今日,佛母与青华大帝同坐,将三界同根劫与越鸟身世一一与他说来,二人在千波殿紧坐叙话,殿外仙娥仙童们则跟着窃窃私语。
世事往往如此,糊涂的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都想明白了,真的知道了前因后果,反倒觉得事事难解。青华原本以为他与越鸟无非是一桩断桥儿女情,可不曾想其中的因果竟根深至此,金雕说他俩的姻缘牵动三界,看来倒不是虚言。他陷入沉思一言不发,佛母并不拘束,也未催促他,只慢悠悠地用了些素斋果品,脸上神色渐缓。她用罢了斋,自顾自地走出千波殿,站在血莲池旁边凭栏观鱼。
那血池清澈见底,其间有数尾金红大鲤鱼自在来去,佛母轻笑一声,凭栏回望,姿态中是说不出的妖娆——
“这一池血池清澈见底,足见你不是个没有慧根的,可你为何如此不通造化?”
青华眉心一动,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万年来很少有人对他如此不敬,他一时不忿便回嘴到:“哦?菩萨这莫不是有意要点拨本座吗?”
佛母略挑眉眼面露轻浮,轻描淡写地说道:“老身生于混沌,已历三纪,非我托大,你封神之前,老身已经位列西天诸佛。当年你领众仙诛尽我的兄弟姐妹,九头金雕因是我兄弟,受如来抬举,雷音寺里封了金刚,才勉强逃过诛杀。尔等可曾想过,我们与尔等同出于地母,算得上是手足。尔等杀得日月无光、血流成河,造下血海冤孽,才生出这三界同根劫,始作俑者,舍尔其谁?”
青华望着殿外的血池迟疑不言,这些天他心虚难安,只叹造化弄人阴差阳错。百妖已死,梼杌也被灵山抓走了,佛母可能是三界为数不多的,能够从上古百妖的角度看待当年仙妖大战的人,她仿佛一个铁骨铮铮的未亡人,在她的面前,青华没法为自己开脱。
“你们这些神仙就是太过自大,只识仙佛,不敬天地。你以为凭你一人之力,一汪血池,便能化去这世间的冤孽吗?天地之间,岂止仙佛?造化命数,又哪里是我们所能驱动摆布的?你若不信,老身且问你,那日在昆仑,你与越鸟剑合一处,威力如何?”
当日,青华原以为要苦战梼杌,没想到他和越鸟三剑合璧竟是如虎添翼。他与越鸟早就两两相忘见面不识,但打斗间却似乎心有灵犀,当时他来不及在意,现在想来,的确另有深意。
“本座与明王殿下,却有灵通之处。”
佛母痛心疾首地说道:“上天使你造下冤孽,又让你承担后果,难道你就不曾想过,也许它也会助你一臂之力吗?也许越鸟就是上天派来的那一臂呢?”
说到这,佛母突然拧起眉头,语锋急转直上,指着青华便骂——
“偏偏你个不晓事的!毁了她的仙籍!断了她的仙缘!逼她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逼得老身在这天地间没了兄弟姐妹、没了女儿,孤零零的孑然一身!”
佛母已然哽咽,她眼圈发红,两眼失了妩媚露出凶光来,青华垂着肩膀低着头,迟疑了片刻才语带苦涩地说道:“正如菩萨所言,本座不晓天数,彼时世间怨气不散血光冲天,本座自以为别无选择,想来情缘不过儿女情长,衡量之下可以取舍,况且本座自知命犯天劫,又何苦连累旁人?”
在佛母的盛怒面前,青华的话显得很苍白,这些话他当着金雕、太上老君甚至连孟章的面都不曾说,不想今日却在佛母面前吐露了真心。
佛母见青华眼中有光,面上不禁也露出些慈悲来,她回到殿中落座,为青华斟了一杯素酒,与他对饮了一杯,她所有的怒气似乎都在刚才释放殆尽,此刻才真正露出本色来。只见她不骄不躁,也不再做狐媚妖态,面上无喜无忧,端得是个得道的妖仙,坐莲的佛陀。
“你知道你的情缘为什么非要落在老身的女儿身上吗?老身乃妖仙得道,托如来抬举位列诸佛,越鸟是老身感天而孕,配给你这个地母所化的神仙,其中深意,你可曾细细思量过?”
青华闻言颔首,佛母言之有理,想必他与越鸟的这一桩姻缘原本是要连珠合璧,无奈却落得个劳燕分飞。
“本座慧根,不及菩萨。”青华叹到。
“帝君可知道,妖精修身养性,靠的不是拜佛求仙。龟鼋自知望月,兔犬晓得拜天,恶虎可持素,老鼠也能修鼠宝。依老身拙见,妖比神更懂得天地造化,更明白这世间有比仙佛更强大的力量。月盈则亏,水满而溢,四时花开,乌鸦反哺,这就是天数,就是造化。三界同根劫,说是女娲的一缕芳魂,其实不过是为母的天性而已。”
佛母此言暗藏深意,青华少不了有些疑惑,他既谨慎又好奇地望着眼前的金孔雀——今日他到要看看,这已历三纪的万年灵兽,究竟慧根几何?
佛母苦笑着解释道:“若你也有几个孩子,天天看他们争斗不休,这个吃了那个的,那个拿了这个的,愁时怕他们伤了手足,恼时也恨不得将他们塞回肚子里。”
青华断了姻缘,哪来的子嗣?听见这话,他少不了神情窘迫,可佛母却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老身想,女娲也是如此。她创世,造万物百神,最怕的就是他们争斗不休。恼怒起来必定也会想,老娘既然能创世,自然也可以灭世。这些个为人父母的心思,帝君无子,自然不知……”
说到此处,佛母面露黯然,就连声音中也夹杂了些苦涩:“你与越儿原本命中注定有一子,若不叫是你断了情根,那孩子如今早就得道了,你我两个天地间的孤魂,原本也可享些天伦的。”
一佛一仙归于漠然,院里突起一阵清风,吹的血莲池涟漪生波。青华长叹一声,问佛母道:“菩萨此来,想必是有所吩咐,本座洗耳恭听。”
佛母放下手中的玉杯,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只见她双眼半合缓缓说道:“两百年后,越鸟焚风大劫将至,老身要你,替我的女儿去死!”
青华早就料到佛母会有此要求,想来想去,这是佛母唯一的选择——与其和他一战生死,佛母倒不如留得他一命,让他来日为越鸟挡了焚风大劫。然而等他真的听到佛母一字一句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却不知为何腹中五脏六腑翻腾不止,口中腥甜心头发苦。
“本座猜想,菩萨是要跟本座做个交易,若来日本座为明王殿下挡下焚风大劫,不论生死,本座与菩萨都再不相欠;可本座若是不答应,菩萨就要下灵山,率世间妖仙,先屠妙严宫,再闹灵霄殿,就算是佛祖规劝,菩萨也会连同灵山诸佛一起诛灭。”
“不错!”
佛母拍案而起,面上杀气横生。千波殿外平地生风,天雷炸响,乌云遮天蔽日滚滚而来,足见这万年金孔雀妖气之盛非同凡响。
“……你还漏说了一节,老身非但不惧这满天神佛,还要屠尽世间千千万的凡人!在山川谷间燃起碧波青焰,烧的这大地渺无人烟!”
“冤有头债有主,菩萨何须伤及无辜?菩萨如此滥杀,难道就不是逆天而行了吗?”
青华虽惊讶于佛母的杀气之重,但也未露出半点惧色,他镇静自若,字字磊落。可佛母非但不怒,反而大笑起来,笑罢指着他说到:
“你果然冥顽不灵!事到如今你还觉得这是一桩儿女情母女恩?你可知满天仙佛不过万数,女娲造人仅得千千万,而世间蠃鳞毛羽昆,五族何止万万千!尔等斩杀手足、争权夺利,玷污凡人学得贪嗔痴恨。万兽万虫不得道的,只能任人鱼肉,就算是得道的,也是你们要我生便生,要我死便死!老身遵天数而生越鸟,她生有灵根仙佛双修,若是连她都要落得魂飞魄散,那这仙佛的天下那里还容得我们这些妖精?既然如此,谁说这世间非得仙佛当道?哪个说天地就容不得百兽为尊?到时候仙佛人皆灭天清地明,我等享不尽的自由快乐,环宇从此太平!”
佛母这一番话如同一个炸雷,青华抬眼看着佛母,她收了妖气重新落座,殿外云雷这才散去,恢复了清风卷云的模样。
佛母非但有改天换地之力,其心智之坚也绝难撼动。她方才所言,字字如同要劈开天地的闪电一般锐利——世间兽虫亦是苍生,但神人鬼妖之给她们留了最末的一界,温顺的沦为牲畜,凶悍的则难逃驱逐杀戮。然而佛母所言最让青华震撼的,就是她说的确实是对的,在她的痛陈面前,一切反驳都是无力的。
青华面露谦卑,低头问道:“菩萨是要本座今时今日就答应吗?”
佛母见青华有意松口,心中不禁顿了一下——这东极青华大帝果然是个有仙根的,也确实些有肩负天下的冲天气魄,倒让她不得不以礼待之。
“帝君根本不需要答应老身,帝君若觉得老身所求有理,只需照做便是。帝君若觉得老身所求无理,也不用告诉老身,即便是帝君需要些时间思量,也尽随君意。”
青华点了点头——是啊,佛母根本不需要他的许诺,就算他当场立誓,只怕佛母也不会相信,等到了越鸟大劫之时,一切自有分晓。
眼看佛母与青华帝君一同走出千波殿,妙严宫的众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方才天降噩兆,众人惊心不已,想来这千波殿一宴,凶险与那昆仑山巅也差不了几分。
佛母单要青华送她,她那十几个童儿只能远远跟着,佛母与青华并肩而行,突然间转头问他——
“帝君那日见了越儿,觉得她貌美吗?”
青华一时语塞,直言那天他苦战梼杌,的确是连越鸟的面容都没瞧真切。佛母笑了笑,面上露出了些慈祥,说起话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
“我那女儿是个靑孔雀,她从小长在灵山,论姿容,在西天境当属第一,就是不知道和九重天仙娥比起来又当如何?”
青华觉得这话怎么接都不对,便也没有搭话,佛母看他沉默,只以为他是羞于搭腔,便又说道:“老身想,帝君若见了她,必定一见倾心,毕竟……”
佛母顿住脚步,转身面向青华,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的要说——
“千年前老身亲访仓颉神君,与他有过一席之谈,他告诉老身,仙缘已死,世世不得善终。但既然是天定的姻缘,就注定要彼此倾心。不瞒你说,老身曾想过使你二人破镜重圆,无奈天下绝无弱水重生之法,越儿自从入了佛门,也越来越根绝儿女情长,万事休矣。”
佛母说罢腾云而去,青华返回宫中时体力已有些不支,九灵扶了他往东极殿去,岂料孟章已经在殿中等了他好一会儿了。
原来佛母离宫后,九灵便急忙请了孟章神君前来,他将方才青华帝君和佛母席间所议一一转述,孟章听得又惊又叹,正在眼巴巴地等青华回宫。
九灵为帝君换衣,孟章也并不避讳,直悠闲地坐在旁边喝茶吃点心。半晌茶后,青华侧躺在塌上与孟章说话,宫中司勤却突然递进一张莲笺来,说是方才青华与佛母饮宴时,芳骞林一阵吉风起,观世音菩萨坐骑金毛吼传来此书,让青华细看谨记。
观音菩萨驾临时,佛母已在妙严宫,为免冲突,观音菩萨便遣金毛吼传来佛祖真言,笺上书:“雀翎生花,破镜重圆。灵童转世,神鸟归仙。”
青华抻开莲笺,孟章连忙凑了过来,二仙挤在一处细看观音传信。青华默念真言,心中推敲思索——这如来佛祖跟三清一模一样,说话总是喜欢藏着掖着,这真言表面的意思他能理解几分,但是每句话似乎都互相矛盾,实在是让人难以参透!
“我看懂了,我真的懂了……”孟章严肃认真地说,他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你看啊!破镜重圆,这个就是说,你和明王殿下得重新做夫妻。光做了夫妻还不行,还得有个灵童,也就是得生个小仙童出来。等仙童一出来,明王就飞升了,只要这事在两百年之间办完,就没有焚风劫,佛母也不会追杀你,我们也不用被牵连,世间也不用变成动物世界。”
“给我滚出去。”青华贴身收起莲笺,随即躺平逐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