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而很久以后,盛意亦将这首歌反复聆听,那时映入她脑海里最深刻的,是后面的一句。

“离开你六十年,但愿认得出你的子女。”

那是她与江妄相识的第七年,是她喜欢江妄的第七年,亦是她决心不再喜欢江妄的第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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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两天,盛意皆是在图书馆中度过。

南城的市图书馆很大,距离景德巷只有两站公交车的距离,盛意每日早上七点多就开始在门口排队,然而每次进去时,自习室里依然没有多余的空位,她只好去四楼窗边的休息去写作业。

偶尔会碰到一些考公考研的人,大家明明互不相识,却默契十足地共享一张圆桌。

偶尔也会说上一两句话,不管是谁,只要听到盛意说自己还是高中生,脸上总会露出一些似怅惘似怀念的神情。

最后还要嘱咐一句:“好好珍惜吧,好好珍惜。”

正处在青春里的盛意,完全无法明白他们的羡慕,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周日那天晚上,盛意从图书馆回家时,外面突然下了大雨,她出门时没有带伞,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雨势还是半点停歇的意思也没有。

那年还没有网约车,只能凭缘分等出租车,天空越来越暗,街边灯光渐次亮起,被密集的雨珠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点。

她等得无聊,索性站在图书馆门口念诗,是孟依依的《月出集》。

“人向红尘去几程,天台秋雨久无情。别来诗只缘君写,不敢题中道姓名。”

她背得慢,一字一句念得缱绻,旁边同样在等雨停的一个戴着银边眼镜的男人听到她的声音,侧头看过来,眼里一时翻涌出些许盛意读不懂的情绪。

她还以为她的声音太大,打扰到他了,有些抱歉地朝他点了点头。未料男人却突然问:“这是什么诗?”

盛意只好从书包里翻出那本诗集,翻到那首诗所在的那一页,递给他。

男人伸手接过,低头看得认真,眼镜片上渐渐晕开一层水雾。

盛意心里一动,无端地,她突然想起昨晚小姨于朦胧醉意中哼唱的那首歌。她的眼眶亦有些酸涩,她轻轻抬起头,男人很快将诗集还给了她,然后不知为何,没再继续等雨停,而是冲进了重重雨雾中。

这个城市里的人,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盛意低头从地上捡起男人刚刚不小心抖落在地上的名片,看到上面干干净净只写了一个名字:周原。

她叹了声气,转身将名片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那天盛意终究还是淋了雨,夜里发了低烧,隔天头重脚轻地起床,到学校时,早读课的预备铃刚刚打响。

李临一脸讶异地看着她:“难得啊,我们盛意竟然也会踩点了。”

林昭昭回过头,深有同感地竖了个大拇指:“而且还踩这么准。”

盛意感觉自己全身软绵得难受,没有跟他们贫嘴,侧身往里走的时候,才瞥见江妄竟然难得地来上早读课了。

看见盛意,他脸上神色如常,仿佛那晚的偶遇只是盛意的一个梦。

第一节是老徐的课。

那阵子,他们刚好学到古文那一单元,接连好几首都是李清照的词。

老徐上完课后,给大家布置了一个作业,要求以小组为单位,各自交上一篇探究李清照前后期词风异同的论文。

论文最少要写三万字。

老徐话音刚落,林昭昭和李临便异口同声地说:“那我们这一组就全靠盛意了。”

盛意古文好,之前老徐上课时,经常让大家模仿正在学习的那一阕词的格式,写出新的东西来,每一次他都会喊盛意起来写,而盛意也从来没有让大家失望过。

盛意抬目看了看江妄,男生的目光亦随着李临的话,停留在她身上,眼里晕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盛意捏了捏耳垂,因为刚病过,这会儿还没好透,说话软绵绵的:“你们帮我搜集一些资料就行。”

“好嘞!”李临特别狗腿地从后面帮盛意捶肩膀,“辛苦了辛苦了。”

林昭昭说:“到时候拿个第一名,然后咱们再去聚个餐!”

高中生的论文,并不要求他们输出自己的观点,只需要资料搜集齐全,然后再用自己的话将资料整合在一起就行。

那两周,盛意往图书馆跑得更勤了。

其他三个人大概觉得让盛意一个人忙碌不太好,每日午休时,也跟在她后面往图书馆跑。

那两个周末也是几个人一起度过的。

休息区的人少,不要求绝对安静,他们四个各坐在桌子的一边,唰唰翻着书。

翻到一半,李临和林昭昭就不耐烦了,头凑到一起,开始讨论那段时间新流行的歌曲。

又说起几个月前上映的、至今还余温未减的一部青春电影。

林昭昭叹气:“当时电影上映的时候,我家里有事,没去看,到现在都还没看过。”她问,“盛意,你看过吗?”

盛意正专心低头做笔记,没认真听他们讲话,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问:“什么?”

林昭昭说:“就那个,《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看过吗?你要是没看过,我们四个再一起去看一遍呗。”

其实看过。

盛意垂下眼睫,目光定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想了会儿,摇了摇头。

“那太好了!”林昭昭声音提高了些,“那我们直接去你家附近的影吧看吧,我记得那一片有一家。”

因为要看电影,所以那天他们提前就从图书馆离开了,下午四点的光景,公交车上人还不多,四人坐在前后两排。

林昭昭因为想要跟李临讨论电影的事儿,一上车两人就坐在了一起,江妄则是坐在了他们后面一排。

盛意最后一个上车,她犹豫了片刻,觉得自己倘若另起一个座位,好像多嫌弃江妄似的,便只好坐到了江妄旁边。

公交车座位不大,加上冬天穿得厚,盛意的肩膀紧挨着江妄的。

黄昏的日光从车窗外照进来,她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包,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慢了一些。

江妄似也觉得无聊,从口袋里摸出耳机戴上,盛意眼神不知往哪儿放,便只好望向另一头的窗外。

公交车行驶得很慢。

她的耳畔是朋友们嬉闹的声音,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人间百态。

很久以后盛意都仍能回忆起那天的场景,明明那样平凡,可不知为什么,却令她记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