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月动了动耳朵,却没有回头。
葱白指尖继续调整着相机画框,待焦距清晰,利索地按下拍摄白点。
见她不搭理,身后之人快步走上前来,语气冲冲:“喂,舒月!”
这时,舒月才不紧不慢地偏过脸,仿若无事发生般地打招呼:“吴同学,好巧。”
今天,元城第一家旋转餐厅开业,时逢假期尾声,小年轻们自然不会错过。
舒月预想过会遇见熟人,却不想先碰上了素来不大对付的吴书羽。
两人都是从初中部重点班杀出重围,被直送入高中部重点班的种子学生。
在学习上,甫一开始便是对手,但舒月认为那算良性竞争。后来,她名次下降,分配至吊车尾的12班,与旧日同窗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可奇了怪了,忽然之间,吴书羽开始刺儿她,言语中总是带着一股对差生的贬斥。
舒月也曾纳闷,自己虽然称不上人见人爱,但人缘一直不错。
如果从前因为名次碍了谁的眼,现在跌出重点班,应该更加无害了才对。
她懒得深究,朝吴书羽身侧的同伴也礼貌笑笑,算是打过招呼:“我等人,回头再聊。”
“你在等谁?”吴书羽伸臂拦住她,语气倒是变得意外的温和,“是那个和你形影不离的梁什么,还是总跟着你跑的周驰。”
同伴扯了扯吴书羽,小声劝诫:“到我们的号了,还是走吧。”
“你们先进去,我和舒月叙叙旧。”
舒月本不介意掰扯几句,但余光瞥见江聿淮正往回走,她耐心告罄:“有什么事回学校再说吧,我朋友来了,失陪。”
几人下意识回头,一眼便望见身形高挑的俊秀少年朝这边走来。
是生面孔。
有路过的女生惊呼道:“快看快看,我的天,他简直帅爆了。”
“啊啊啊啊,是不是乐蓝新推的爱豆?”
“我在学校从来没见过他!是艺高的吧?”
吴书羽也愣了愣,抬手推正了胸口的领结。
然而少年似乎习惯了被注视,目不斜看,步子径直迈向了舒月。
“前面还有五桌,要不要先给你买点喝的。”
“好啊,那我们去旁边的咖啡店。”
舒月走出半步,还是回了头,朝几人礼貌道别:“开学见。”
江聿淮似乎好奇心不重,虽然瞧见了她脸上残留的愠色,却等买完咖啡也始终不曾问起。
舒月搅动着冰块,加速牛奶与咖啡液的交融,一边不经意道:“刚刚那个白衣服的女生,是你们重点班的同学哦。”
说完,抬眸觑他一眼,想看看江聿淮会是什么反应。
在舒月自以为掩饰得极好的期待眼神中,江聿淮举高玻璃杯,轻轻贴上了她的脸侧。
舒月被冰得一哆嗦,双眼瞪得圆溜溜,黑色瞳孔像是两颗水洗过后的葡萄。
她毫无气势地控诉道:“你干嘛呀!”
见状,江聿淮嘴角上扬,眉宇间流泻出几分恶作剧成功的稚气。
他忍笑片刻,才慢悠悠地答她上一句话:“我不一定会去重点班。”
舒月“哧”了声表示不信,但满腔烦闷已经被搅散,心情得以恢复如初。甚至,她偷偷瞄了几眼手中的杯子,琢磨着找机会“报复”回来才好。
旋转餐厅的临窗观景座位需要提前预定,余下的都在大堂,与普通西餐厅区别不大。
舒月左右张望一番,用菜单掩面,悄悄说:“怎么没看到你同学?”
江聿淮切牛排的动作一顿,有些无语。
“我就是好奇嘛。”舒月挺直了背,下巴微扬,“她们的号码只比咱们早上几桌,按理是会遇上的。”
他言简意赅:“吃。”
“……哦。”
与江聿淮相处久了,舒月感觉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跟着优雅起来。
像此刻这般安安静静地吃饭,也不会生出尴尬,反而别有一番浪漫情调。
美中不足的是,手机振个不停。
她小口小口地咀嚼着肉粒,待吃得七分饱,才用小拇指戳开通知栏,查看起是谁在信息轰炸。
十个未接通话,二十三条未读消息。
皆是来自周驰。
不知怎的,舒月记起吴书羽那句看似随意的问话——“是那个和你形影不离的梁什么,还是总跟着你跑的周驰。”
梁若遥只被记住了一个姓氏,周驰却是全须全尾。
她心中升起一个看似离谱却也符合逻辑的念头,那便是吴书羽或许喜欢周驰。
除去成绩,周驰其人在一中也是风云人物。
个头高、家境好,虽说有些痞里痞气,但奈何长相优越,走到哪里都被一众男生拥簇,递情书的女同学亦不在少数。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舒月点进对话框,果真见周驰说道:[你和一个男生去新开的西餐厅了?]
周驰:[回我消息。]
周驰:[那男的是谁?]
周驰:[接电话。]
……
想来是吴书羽在通风报信。
舒月咬瘪了纸吸管,表情微妙。
她不禁想,吴书羽那些嫌弃12班的发言在周驰面前说过么?周驰又是怎么摆出一副……正牌男友的架势?
“谁招惹你了?”江聿淮问。
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舒月哭丧着脸,简单地说:“反正就是一个讨厌鬼。”
周驰对自己有好感,在一中算是公开的秘密,舒月本人也时常听闻。
她考虑过当面拒绝,可周驰从头至尾都讲究分寸,关心也点到为止,不曾戳破那层朦胧的窗户纸。
以至于舒月要是说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反而显得自作多情。
但她不喜欢周驰,是板上钉钉的事。
舒月苦恼道:“我有一个男同学……”
她认真斟酌着措辞,试图能说得客观一些,至少,别像是专程践踏别人心意。却没注意到江聿淮突然停滞的动作,和微微绷起的下颌。
“我和他从小学就认识了,还做过两年前后桌。不是流行这么一句话么,男孩子越是喜欢一个人,就越爱欺负她。”
舒月顿了顿,淡声说,“可是,被欺负的女生会怎么想?”
她略过那些细节——
譬如小学生周驰往自己的文具盒里塞青蛙,将她吓出幻觉,被方霞连夜送去医院。
譬如小学生周驰用铅笔勾住她的肩带,让脸皮薄的女孩子生出了不想上学的念头。
舒月知道,长大后的周驰绅士有礼,也始终为小时候的混账行为感到抱歉。
但她的心理阴影难以磨灭,做同学抑或朋友都可以,却独独不可能喜欢上他。
周驰的电话仍在不断地拨进,带着少年意气和执拗。
舒月没再逃避,选择了接通。
“月月。”周驰的声音十分平和,仿佛消息轰炸的另有其人,“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现在和谁在一起。我每次约你你都不肯出来,今天怎么……”
舒月眼前多了一颗剥好的奶糖,是她从小喜欢的口味。
她用舌尖卷住,任由甜意通过味蕾蔓延至胸腔,驱散心中阴霾。
“吴书羽告诉你的吧?”舒月弯了弯唇,语气愈加淡然,“她没有看错,我的确和别的男生在一起,但我想,这是我的自由。”
周驰愣了几秒,正色道:“我一直没说,是因为怕你拒绝,但……舒月,我喜欢你。”
猝不及防的告白,令舒月陷入了沉默。
她飞快瞄一眼对面的江聿淮,莫名有种红杏出墙的心虚感。好在江聿淮始终静静看向窗外,像是无声地予她支持。
电话那端继续说着:“我知道你介意小时候的事,可、可我那会儿还小,什么也不懂。你问问别的男生,谁没有做过几件混账事呢。”
舒月“嗯”了声:“我知道那时候你还小,但是,那时候的我也很小啊。”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20岁、30岁的舒月身上,会不值一提。可发生在10岁的舒月身上,却是灭顶之灾。
她无权代替过去的自己原谅周驰。
即便,所有人都认为那仅仅是些小事。
周驰意识到她的坚决,感觉喉头遭人猛然掐住,竟是半晌说不出话。
舒月甚至拿起来看了眼屏幕,确认还在通话中。
她耐心等着,指尖无意识地抠弄纸质杯套。
江聿淮看不过去,将杯子挪开,而后抽一张湿巾,轻轻擦过她粘着碎屑的指腹。
触感微凉。
舒月的脸却逐渐滚烫。
她轻咳一声,触电般的收回手,周驰也因此回过神,语气低迷:“我最后问一句,那个人,他是你男朋友吗?”
舒月心跳漏了一拍。
被问及的当事人距她仅有一桌之隔,精致眉眼在灯光下衬得很柔和,目光如粼粼江水,也似深海漩涡,吸引着她不断坠入。
“嗯。”舒月艰难地移回眼,仗着江聿淮听不见对话,点点头,“他是。”
有了答案,周驰不再纠缠,利索挂了电话。
可心中残留的罪恶感,令舒月情绪不佳。
直至上了车,仍耷拉着眼,像是遭雨淋湿的小猫,显得十分无助。
江聿淮不知从何问起,抬手拂上舒月发顶,安抚地摸了两下。
他的动作轻到几乎没有重量,令舒月走神地想:他真的摸我头了吗?真的摸了吗?没有吧!真的摸了吗?
见江聿淮意欲撤回手,舒月猛然挺直了背。
这一回,距离消除,终于真正感受到他温热宽大的手掌,实实在在地罩在了头顶。
江聿淮:……
舒月红着脸,气势却足:“要怪就怪缓冲带吧,害我没坐稳。”
他喉间漾出一声轻笑,以指为梳,将舒月弄乱的发丝整理好:“别为其他人的事不开心了。”
浓浓夜色是最好的伪装,掩去了舒月眸中闪动的情绪,也让她能顶着熟虾一般的脸镇定搭话:“你小时候也会欺负人吗?”
“无聊。”
什么意思?
是指她无聊,还是指这种事情无聊?
舒月换了个问法:“我是说,你也会欺负自己喜欢的人吗?”
“不对不对。”她复又纠正道,“我应该先问,你有过喜欢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