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秘密

平时,小花园里有保姆阿姨和园艺师的闲谈声,音量不大,混合着风掠过枝叶的窸窸窣窣,给人一种热闹的假象。

楼下则是音量拉满的电视声,主人公撕心裂肺的哭嚎穿过墙壁嗡嗡直震。

舒月不喜欢这些人,却并不讨厌这些声音。

至少,比此时此刻,让她孤零零地面对偌大一座宅子要来得好。

但从运动场散步回来已经很晚了,若是她再提出要去江家坐坐,总归有些唐突,显得自己多缠人似的。

舒月用指纹扫开欧式铁艺大门,而后转身,立在石阶上看向江聿淮。

她惊奇地发现两人的身高终于在同一水平线,也可以毫不费力地与之平视。

新视角令人心情愉悦,舒月扬唇,在头顶虚虚比划一下,噙着满满的笑意说道:“你看你看,我们一样高!”

江聿淮不置可否,只轻扯了嘴角,眼尾也被牵动着上翘。于是脸上一贯的疏离被打破,显露出几分少年稚气和温柔。

舒月怔怔地将他的表情变化纳入眼底,可惜江聿淮很快又恢复往常,只挑眉看向她。

“你是不是笑了?”

稍纵即逝的弧度,令舒月几乎要怀疑是错觉。尤其,她感觉脚下轻飘飘的,仿佛身处于梦境之中。

舒月还想确认,连下两级台阶朝他走近,语气笃定:“你笑了对不对?”

江聿淮喉咙上下一滑,哑声扯开话题:“我还没吃晚饭。”

舒月看看时间,已经九点多了,她果真不再纠结上一个话题,推着江聿淮往外走:“你怎么不早说呀,现在很晚了,我给你点个外卖。”

等进了江家,见岛台上堆着不少水果,连外包装都没来得及拆,想来是江聿淮之前匆匆放下又急着出门去找她。

舒月的心仿佛被棉花轻轻碰了拳,有股陌生却又酸甜交织的味道,尾韵悠长。

江聿淮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喜欢吃这个?”

不待舒月回答,他径直拆开一盒草莓,拿去厨房清洗。

舒月则捞过抱枕坐上沙发,小口小口呼气,试图调整呼吸频率。

等她用手机点完餐,眼前出现一盆饱满鲜艳的草莓,其下是江聿淮的如玉指节,上头仍沾着细碎水珠,因地心引力汇集成晶莹剔透的一颗,顺着指骨下坠……

舒月莫名觉得口干舌燥,咬着唇移开视线。

江聿淮见她不接,便将果盆轻放上茶几,问道:“想喝点什么?”

“我自己拿。”舒月“噌”地站起,颇有参加誓师大会时的气势。

她眼珠子上上下下来回得扫,装作认真挑选,整颗头都几乎要埋进冰箱里。冷气扑面而来,渗进因热意而张开的毛孔,总算是压住了可疑的红晕。

最后,她磨磨蹭蹭地拿了罐橙汁,装作苦恼道:“太难抉择了,想喝可乐又怕长肉,想喝咖啡又怕晚上失眠,还是喝果汁算啦。”

江聿淮正慢条斯理地用抽纸揩去手上水渍,闻言,抬眸瞥了她一眼,无情地说:“饮料含糖量也不低,没记错的话,你一小时前刚喝过果茶。”

“另外。”他顿了顿,补充道,“冰箱里明明有矿泉水。”

舒月:“……”

沉默并未持续太久,外卖到了。

她殷切地拆开包装盒,一边介绍:“这家面很香的!我看你上次把葱蒜都挑出来了,今天这碗没有葱蒜只有肉,你肯定会喜欢。”

江聿淮从消毒柜中取出两只小碗,递给舒月:“一起吧。”

“这……”

她已经吃过晚饭,下意识要拒绝,可视线触及热气蒸腾的面碗,话到嘴边拐了几道弯,“那好吧,我也吃一点。”

江聿淮依言给她夹了小半碗,再用汤匙舀上汤汁儿,动作很是熟练。

舒月感慨:“你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他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刚开始我以为你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在家里有保姆伺候,出门会有保镖跟着那种……”

说着说着,舒月自己倒是先忍不住“哧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就当我看多了小说爱脑补。”

江聿淮无奈地摇摇头,但回应她:“在京市的时候,其实和你说的差不多。”

这下轮到舒月惊诧了,她用湿巾擦擦嘴角,问道:“那你一个人在元城怎么生活?吃饭还有食堂和外卖,其他的呢?你会做家务吗?”

他不答反问:“你会吗?”

“……”舒月从他语气中品出了一丝淡淡的戏谑,瘪瘪嘴,“我后妈也不会做家务,她请了两个保姆,轮不到我呢。”

江聿淮扬扬下巴,示意她看向厨房:“这里有洗碗机和扫地机器人,楼上有洗衣机和烘干机,另外,每周会有保洁阿姨过来打扫。”

言下之意,便是也轮不到他。

舒月听完倒是延伸出多的想法,她说:“我一直以为要有足够的自理能力才能独居呢,但是看你这样,我也突然有了信心。”

江聿淮:“……”

“不是嘲笑你的意思。”舒月笑着解释,“我早就想搬出去了,但我妈说小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很难生活,至少等我上大学了再考虑。”

“是很难。”

江聿淮突然出声,神情认真,明灭的眸光像是灯塔一般吸引着她的视线。

舒月屏住呼吸,漂亮的杏眼睁得圆溜溜,有些不服气但又有些不确定地反问:“那为什么对你来说就不难呢。”

她这副样子像极了护食的小动物,江聿淮失笑,只能加快语速,免得某人继续往错的方向脑补。

“刚开始,对我来说也很难,到后来慢慢习惯了。”江聿淮试着尽可能确切地表达,“可你不同,暑假过去就是高三,的确不是变动的好时机。”

舒月听懂了,原来他来元城之前,已经有过独自生活的经历。

她耸耸肩:“那你确实比我强一点。”

“倒也没有。”江聿淮指了指电器右上角的商标,“智能家居是我家的产业之一,我从小用习惯了,才能很快地适应环境。”

乍听他提及江家,舒月挑了挑眉,却严严地抿紧了唇,忍着不继续八卦。

这时舒扬的电话打了进来,屏幕亮起,江聿淮的视线也跟着移来。

她不好意思按掉,显得自己鬼鬼祟祟,便放下筷子,故作淡然地接起:“有事吗?”

舒扬自然是来问心理医生的事,但他觉得两家住得近,没必要通过电话聊,于是说:“你过来或者我过去,见面聊。”

“是这样的哥哥。”舒月换了语气,压着嗓子佯装忧郁,“医生问了我很多问题,我觉得很有道理,但一两天时间很难想明白。这会儿我谁也不想见,怕情绪影响到别人,也怕别人打断我的思考。”

通篇不曾打过腹稿,她却像是提前排演了许多遍一样熟练。

而破绽百出的借口,顶多能糊弄糊弄小孩子,舒扬却如惊弓之鸟一般应下:“行行行,哥哥尊重你的想法,马上开学了,医生要是不错咱们就多去几次,别怕麻烦。”

舒月自然是连声说好。

等挂断电话,她夹了块肉粒,递到面无表情看完全程的江聿淮的碗里,试图收买:“别跟舒扬告状哦。”

江聿淮觑着碗里的肉,轻微洁癖使他下意识折起眉心,但筷子却诚实地触了上去。

“还有还有。”舒月见他吃下,默认为是在散发要结盟的友好信号,于是趁机约定,“我们俩可说好了,有些事情最好互不过问。”

“哦?什么事。”

舒月不慌不忙瞪他一眼:“你明明就知道。”

江聿淮为什么远离家人,独自来到无亲无故的元城?而舒月为什么对堂哥撒谎,心理状态到底有没有问题?

这些由“家”衍生出来的“秘密”,都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等当事人自我和解后主动提及。

“好,我答应你。”

面碗见了底,江聿淮主动起身收拾。

他身姿挺拔,如此端着碗,倒像是艺术家在捧着什么刚窥世的作品。

舒月悄悄拍了张他的背影,然后指着书架没话找话:“怎么都没有漫画书呀?”

说完,她又带着憧憬道:“我要是一个人住,什么名著、教材统统都不放,就全买漫画和小说,还可以放电影光盘,每天看到困。”

江聿淮从厨房折回来,稀松平常地说:“家里地下室改造了游戏房,你说的这些都有。”

舒月理解了两秒才知道他是指京市的家。

“原来你不用一个人住也可以拥有这些。”

她耸起秀气鼻头,半是惊诧半是羡慕,感觉自己的固有认知碎裂了一地。

明明舒家在元城也有头有脸,甚至称得上富裕,可自从后妈提了句“别惯出铺张浪费的毛病”,舒明志便缩减了她的生活费,更别提什么兴趣爱好和追求。

用舒明志的话来说,那都是虚的。

她越想越气,决定现在就回家,把孙玉兰很喜欢的酒心巧克力吃掉。

江聿淮自然不清楚舒月的心路历程,只是见她脸上忽然乌云笼罩,漂亮的唇形也抿成直线,显然是生气了。

“你……”

“我没事,我很好。”舒月摆摆手,十分义气地说,“今天谢谢你了,不用送我,就几步路而已。”

江聿淮旋开能投影出星空的檐灯,抱臂靠在门上,好整无暇地说:“没打算送你。”

他要这么说,舒月反倒有些迁怒了:“不行,你得送我到家门口!”

“……”

江聿淮默了默,笑意如石子惊起的水波般在眸中漾开。

他放轻声音,带着几分温柔哄诱,“去吧,明天送你一份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