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过夜

舒月压低音量:“怎么了?”

江聿淮看向她肩头的小背包,鼓鼓囊囊,像是塞满了衣服。

他开门见山地问:“你这是打算在京市过夜。”

“嘘——”

舒月生怕堂哥听见,慌乱之中上前两步,果断抬手捂住他的嘴。

一时距离拉近,她眼底便是江聿淮的睫毛,浓密又纤长,前端还微微卷翘,简直美得犯规。

江聿淮也因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而错愕,神情有些迷茫。但他很快回神,轻轻圈住舒月的手腕,将两人隔开。

“看来舒扬不知情。”他淡淡道。

舒月底气不足地点了点头,思忖着怎么才能让江聿淮保密,却听他重又开口:“早晨我去借笔记,你伯父找我打听了一些京市的医生。”

江聿淮没点透是心理医生,但舒月明白过来,他想表明自己无意刺探隐私。

舒月并不计较这些,只鬼鬼祟祟地往落地窗看了眼,解除警报后才站直了腰。

她轻咳一声,颊上还残留着红晕:“我知道,你是京市人嘛,他们问你也很正常。不过……你能不能当作没见过我。”

说到最后,舒月语气中隐隐含有一丝脆弱,尾调又低又柔,像是微风拂过便要仓皇四散的蒲公英。

江聿淮的满腔疑问就此打住,只隐晦地扫过她泛红的眼角:“我正要回京市,可以捎你一程。”

舒月不疑有他,边跟着江聿淮往院里走,边好奇地问:“你有驾照吗?不应该呀,不是满18岁才能考?”

不等她问完,江聿淮拨给司机,交代要去京市。

舒月:“……”

也是,她们家都配了司机,江家自然也有。

司机兴许住在附近,不过四五分钟,便开着外形低调的豪车过来接人。

舒月不懂车,自然也毫无心理负担。

她淡定地坐了进去,反客为主拧开矿泉水递给江聿淮:“你渴不渴?”

就差把“无事献殷勤”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江聿淮接过水,眉心松了松,略含笑意道:“我是不是还要说谢谢?”

“不用不用。”舒月连忙摆摆手,表情诚挚,“你今天又为我保守秘密又送我去京市,实在是太仗义了,这样吧,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末了,她小声补了句:“当然啦,除了借钱。”

江聿淮勾勾唇,没有反驳她那句“为我保守秘密”。

后座空间宽敞,座椅垫也十分松软。

舒月将背包放置一旁,舒适地陷进靠枕之间,一边问江聿淮到了京市后要不要共进午餐,一边点开通知栏查阅起未读的消息。

其中属周弛发得最多,见舒月不搭理,他大手一挥转账999,以至于头像旁有系统的红字提醒,很是惹眼。

舒月点了拒收。

几乎是瞬间,新的语音消息弹了进来,并在误触下自动播放——

“你天天忙什么呢,谁都约不出来。我还不知道你呀,除了睡觉就是吃饭,有什么可忙的……”

她呼吸一滞,葱白指尖重重按上屏幕,回过去怒气值拉满的“神经病”三个大字。

其实同学之间互相损两句是常有的事,坏就坏在江聿淮正坐在半臂之外。

舒月耳尖红了红,颇有些在暗恋对象面前丢了面子的尴尬意味。

却听江聿淮漫不经心地问:“你哥?”

“怎么会!他们声音完全不一样呀。”舒月讶异他的“耳盲”,注意力有所转移,顺嘴解释道,“是我们班的一个讨厌鬼啦。”

江聿淮不咸不淡地“嗯”了声,继续闭目养神。

元城距离京市不远。

约莫过了半小时,车子驶出高速公路,汇入即便在工作日依然拥挤的车海之中。

望着窗外钢筋混凝土的高楼,舒月情绪明显落了下来,像是持续唱歌的闹钟突然间发条失灵,安静得突兀,叫人很难不在意。

江聿淮睁开眼,目光落在她绸缎般丝滑的长发间。

偏巧,舒月像是感应到什么,缓缓回过头来。

视线相撞,她粲然的瞳孔促狭一缩,半是虚声半是得意地说:“你偷看我。”

江聿淮没有否认,绒长眉睫微微敛起,像是因笑容而牵动的弧度。

他语气坦然:“待会儿想吃什么?”

时近下午两点,舒月饿得不行,便也不再继续开玩笑。

她摸摸干瘪的肚子,认真点菜:“我想吃和元城口味不一样但也不会太难接受的。”

江聿淮:“……”

有够笼统。

瞥见他倍感无语的表情,舒月不满道:“你不是京市人?常去的餐厅里就没有既好吃又符合我要求的么。”

“我不常在外面吃饭。”说完,江聿淮拿出手机拨了通电话,将舒月的要求复述一遍。

也不知对面是谁,但明显效率超群,等通话结束,他向司机径直报了个地名。

舒月好奇地凑过去,两人之间连半臂的距离也不复存在,而她的呼吸正轻轻打在江聿淮肩头。

隔了层布料,江聿淮其实感觉不到什么,但莫名觉得有一股燥热自肩部蔓延,令他喉头跟着发紧。

舒月并未注意到他的紧张,反倒因耐心不足,抬指戳戳:“我们要去吃什么呀。”

这一回,柔软指腹所带的体温,渗过夏日轻薄的衣物,准确无误地传递给他。

江聿淮臂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僵了僵,随即偏转过头,等气息足够顺畅才压着嗓子答道:“附近的一家日料,你会喜欢的。”

舒月却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感觉双眼被江聿淮面上泛起的薄红所蛊惑,不由自主地扫过他清隽的眉骨,而后向下,直至绯红没入淡蓝色的衣领之中。

江聿淮答话时仍旧侧着脸,露出喉间极富存在感的凸起。

明明是再自然不过的滑动,可舒月的心也仿佛被牵引着上下、起伏。

“咔嗒——”

车门解锁的声音。

舒月如梦初醒,窘迫地捂住脸,连包也忘记拿,快步下了车。

因有预约,服务生主动上前引路,舒月便装作四处打量,一边祈祷脸上的热度早些降下去。

等包厢门合紧,优越的隔音效果令室内静谧一片。

舒月摊开菜单,试图用翻页声掩盖急躁鼓动的心跳。黑葡萄似的眼眸滴溜溜地转着,却没胆抬头打量江聿淮。

后者率先从无法言明的情绪中抽离,抿了两口沁凉的茶水,肌肤也因冷气恢复正常颜色。

他曲指敲敲桌面,示意舒月放下菜单:“给你点了三文鱼炒饭和香煎鲷鱼,都是熟食,你应该吃得惯。”

舒月机械地点点头,从喉间挤出单音节,又侧目端详起手边的陶瓷杯。

江聿淮被她故作镇定的可爱表情逗得几乎失笑,却也知道不能驳了她的面子,于是扯开话题:“打算在京市待几天?”

“明天就回去了。”

舒月还做不到将隐私公之于众,于是说,“待会儿我自己坐地铁就好,你不是也有事要忙,等回元城了我再请你吃饭。”

“嗯。”

没有预料之中的追问,舒月松了口气。

虽然某些事算不上是秘密,可在主动将头伸出龟壳之前,仍希望少一些打扰。

正因如此,她也克制着好奇,尽可能不去问起江聿淮的私事,但她也期待冰雪消融、得见日出的那天。

舒月的妈妈住在单人病房,身形肉眼可见地消瘦,估计只有六十来斤。

护工阿姨将近来的身体数据给舒月过目,告诉她方霞的各项体征其实已有好转,但舒月还是忍不住背过身,豆大的泪珠不值钱地往下坠,很快让脸颊濡湿一片。

但她很快调整情绪,接过诊疗卡,将护工阿姨送至楼下:“谢谢阿姨把我妈妈照顾得这么好。”

护工直摇头:“舒小姐不用客气,我领了你的工资,都是分内事儿。”

舒月又去了趟食堂,买上妈妈喜欢喝的青菜粥,等回到病房,见方霞已经醒来,正小心翼翼地摇着床试图坐起。

“我来。”舒月连忙放下打包盒,小跑过去。

方霞事先不知道女儿要来,双眼瞬时通红,抿着唇半晌没有说话。

舒月扶着妈妈调整好坐姿,假装埋怨道:“唉,一个月不见,有些人连自己女儿都认不出来啦。”

方霞哭笑不得,吸了吸鼻子,这才缓缓开口:“你怎么来了?你爸那边……”

“放心吧,我都安排妥当了。”舒月洗干净汤匙,“喝点粥吗?吴阿姨说你中午都没怎么吃饭,这可是你宝贝女儿亲自打包的青菜粥,尝尝?”

方霞食欲不佳,但有女儿在一旁撒娇央求,还是接过粥认真吃了几口。

“挺好喝的。”方霞挤出一个牵强的微笑,“下次要来就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准备准备。”

舒月茫然:“准备什么?”

方霞戳戳她的额心,语气温柔:“妈妈也是女人,妈妈也爱美,总不能回回都让我家月月过来瞧见一个臭脸大妈。”

“哦。”舒月将头埋进被窝,努力克制住泪意,瓮声瓮气道,“您不化妆也好看,不然怎么生出来我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儿是吧。”

等情绪平复,舒月献宝似的将攒了一段时间的积蓄推过去:“卡里的钱留着给周阿姨发工资,手术费我会另外结清。”

方霞不肯接:“你一个学生,哪里来的钱。”

“我可是富二代呀。”舒月语气调皮,像是在说着什么轻松的事,“难不成你希望舒明志把钱都花在新老婆身上?咱们不用白不用是吧。”

可方霞态度坚决,只让舒月自己留着。

“唉。”舒月夸张地长叹一声,作出委屈巴巴的样子,“里面一大半是我的奖金呢,辛辛苦苦参加比赛就是希望妈妈能够健康起来,谁知道……”

“好好好,我收下就是了。”

方霞被感动得一塌糊涂,鼻头再次泛酸,捏着舒月手上的软肉直惋惜,“我们家月月打小就聪明,唱歌画画样样精通,可惜妈妈不能去给你做拉拉队。”

舒月:“……”

所谓的精通唱歌,还是幼儿园大班拿会儿,别的小朋友都哇哇哭着,唯有舒月乐呵呵地将歌儿给唱完,这才抱了个毫无含金量的奖状回去。

亲妈滤镜,真是比花岗岩都厚。

病人需要静休,舒月便也没有缠着妈妈聊天。等方霞再度入睡,她支着手在一旁发呆。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舒月也渴望过父爱,经常问“爸爸在哪儿”、“爸爸为什么不回家”。

亲戚们都哄着舒月,说舒明志在外打拼。那会儿舒家生意刚起步,这话倒也是真假参半,特地省去了他出轨的部分。

方霞知情,但她不想年幼的女儿既没有完整的家庭,又失去继承权。只要舒明志在金钱上不亏待女儿,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自己是个单亲妈妈。

直到后来,舒明志身边换了许多人,又年岁渐高,仍旧没有子女缘,竟渐渐起了安定的心思。

当时的情妇正是如今的新妇孙玉兰,枕旁风吹久了,他才回了舒宅,向方霞提出离婚。

在舒月的记忆里,妈妈是一个顶顶温和的人。可离婚时为了争取股份,展露出令舒月陌生的强硬态度。

最后是大伯劝说舒明志:“弟妹是要你把股份转让给月月,又不是人家自己吞了,你想想啊,百年之后这些不全都是月月的?提早一点给又有何妨。”

谈不上是迟来的亲情,抑或是对生不出儿子的认命,舒明志总归松了口,磨磨蹭蹭签下股份转让书。

方霞则一早便买下两室一厅的新居所,带着女儿搬离。

只可惜造化弄人,方霞后来毫无征兆地患病,这才忍痛将舒月送回舒家。

而舒月已过了懵懂天真的年纪,与孙玉兰朝夕相处后,渐渐探出生父不堪的过往。

她本就与舒明志亲情淡薄,至此,又多了厌恶。

思及此,舒月如鲠在喉,干脆捏着手机拐出了住院部,想去外头吹吹风。

快到小花园时,见凉亭内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个头很高,指尖正无意识地拨弄着打火机,即便看不清脸,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躁意。

身处医院,舒月十分理解这种心情,便止了步,想着绕回大路,以免扰人清静。

可夜里静谧如斯,她嗒嗒的脚步声不可避免地在石子路上传开。

那道身影循声回头,目光直直锁定了舒月。辨别出她的身份后,倍感讶异道:“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