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月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挂不住。
她垂下头,黑亮的长发自肩头滑落,顺势遮去了眼中的失魂落魄。
幸好,网约车司机及时来电,曲调悠扬的钢琴奏鸣将刚蓄起的悲伤搅乱。
舒月从晃神中抽离,唇边挤出一丝客套的弧度:“总之今天谢谢江总相助,我的车到了,先走一步。”
说完,也顾不上端详江聿淮的表情,在泪意泛滥之前逃也似的离开。
等回到家,被小而温馨的空间所包裹,舒月心情才逐渐趋于平静。
她换下衬衫,点开地图搜索起附近的干洗店,却猛然想起江聿淮的卡包似乎还乖巧地躺在半裙口袋里。
这下是不是多少沾点拾金而昧的意思……
犹豫一番后,舒月怀着悲壮的心情点开联系人,见江聿淮仍旧躺在好友列表。
也不知道这个号还用不用?
她拿出应对高考作文时的耐心劲儿,删删减减,斟字酌句,敲下一句话发送过去。
只是,等时针慢慢走向零点,聊天框也始终没有消息弹出。
舒月哀嚎一声,丧气地躺倒在床上。
其实算下来,两人已经有四年多没见,形同陌路倒也正常。
今天匆匆一瞥,能看出江聿淮比从前高了些许,也比从前更加生人勿近。但这不是缺点,反而为他增添了优于同龄人的沉稳气息,足以叫人一见钟情。
而说到一见钟情,舒月的思绪忍不住飘向二人初见的那个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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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结束后的暑期,元城。
自从父母离婚,舒月的成绩一落千丈,从重点班颜值智商并存的才女,变为普通班只有性格和脸能看的那个女生。
舒月磨了一上午,好赖把选择题都填实了,然后趁着堂哥上厕所的功夫溜了出来。
元城的市区并不大,若是勤快些,能在半天之内靠双腿把各个街道走遍。
舒月本想去闺蜜家,但她皮肤不耐晒,顶着烈日行了一小会儿,隐隐有脱皮的迹象。她干脆改道去了附近的球场,想着躲躲树荫也凑凑热闹。
球场侧门有台自动售货机,她正觉得口渴,一边摊开掌心遮阳,一边加快步子走去。
这台机器相对老旧,饮料品种也不多,再加上场内通常有提篮卖水的爷爷奶奶,是以舒月没料到除了自己竟然还有人光顾。
只见不远处,少年弯身取出一瓶水。
似乎是嫌天儿热,他走进被树荫笼罩的一侧,斜斜倚上墙面,而后才慢条斯理地拧开瓶盖。
蓝白相间的运动短袖被撩至腰间,露出精瘦的肌肉线条。
随着仰头喝水的动作,喉结明显一滑,薄而紧实的腹肌也跟着小幅度地起伏。
舒月心跳乱了一拍,忍不住往前两步。
动静不大,少年却闻声抬眸,露出一张清隽十分的脸,栗色瞳孔比晚星更加璀璨。
完了。
不用抬手摸,舒月也知道自己的脸颊烧了起来。她严重怀疑,如果泼几滴水上去,都会即刻蒸发。
好在少年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眼神只短暂地在舒月身上停留几秒,继而不甚在意地收回。
他直起身,将空瓶投入垃圾桶,准备转身离开。
“那个——”
舒月的嘴先理智一步出了声,然而,她压根儿没备好草稿。
该怎么搭讪来着?
问联系方式?会不会太直接了;问学校和名字?会不会有点像户口调查……
这时,狭小的侧门涌出来三五个人,恰好挡住了少年的去路。
他们都穿着球服,熟稔地招呼道:“在这儿干嘛呢?梁敬正到处找你。”
“嗯。”少年应声,“出来买瓶水。”
“卧槽——”
有人短促地惊呼一声,“有美女!”
话音一落,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售货机旁试图隐身的舒月。
只怪侧门连接着公园,不仅偏僻,要是乱走一圈,还能在林间随机踩中偷偷嘬嘴的情侣。
再加上舒月红着一张脸,羞不自禁,这气氛越品越旖旎。
他们疯狂起哄:“有美女来表白了,阿淮上啊——”
“快点交代,你俩刚才在小树林干什么呢~”
纵然遭打趣,被称为阿淮的少年丝毫不见恼怒,仿佛身上有一层无形护盾,能轻易隔绝外界喧嚣。
但舒月不行。
她本就觉得不自在,起哄声更是令人头皮发麻。她攥紧了衣角,在少年略显不耐的眼神中问道:“可以借我五块钱吗?”
江聿淮:。
诡异的沉默过后,舒月逐渐掌控好情绪。
她晃晃手机,再指了指售货机,语气无辜地说:“我手机没电了,身上也没带现金,可以借我五块钱买水吗?”
原来不是表白。
球友们各有各的事,热闹看过,互相道了再见便四散离开。
江聿淮半只脚已经跨过侧门,犹豫两秒,又转身走了回来。
“喝什么。”他问。
舒月也没客气,指了指冰镇凉茶,一边轻声问:“可以加个好友吗?等下还你钱。”
望着她手快点出来的扫码界面,江聿淮唇角几不可见地一扬,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其他。
露馅了……
舒月被自己的降智操作雷得外焦里嫩,生硬地掐灭屏幕,面无表情道:“哦,刚才还有1%,现在彻底没电了。”
她能听出自己的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刚安装好语音包的机器人在捧读。
可不知为何,江聿淮眉眼间的疏离明显淡了些。
他没有戳穿舒月拙劣的演技,而是说:“我没有手机。”
语气平淡,但配合着这张脸,听起来分外诚挚。舒月当下就信了,并且开始酝酿新的托词。
然而下一秒,
江聿淮光明正大地从兜里掏出手机。
“哔”声后扫码成功,售货机哐啷吐出来一瓶凉茶,带着与室外截然相反的温度,分外舒爽。
舒月:……
人生第一次主动搭讪,以大写的失败告终。
她正准备离开球场,却听见不远处的小径传来脚步声,夹杂着堂哥的骂骂咧咧。
“舒月没去你那儿?那她还能去哪里。大热天儿也不嫌晒得慌,行了,我转去球场看看,没见着就打道回府。”
舒月闪身躲去售货机的另一侧。
如果堂哥没戴眼镜的话,有很大几率会路过自己,径直进入球场。
她熟练地躲好,双手合十朝江聿淮作揖,祈求道:“别说我在这里,拜托了。”
江聿淮逆光而站,半边身子被镀上金线。如此居高临下地看着舒月,神情难猜,无端让人心生不安。
也许是她的情绪过于外露,江聿淮转过身,主动往舒扬的方向走了走。
舒月承认自己有些小肚鸡肠,以至于,第一反应是他要向堂哥告状。
却没想到两人还真的认识!
隔了段距离听不清对话,但见堂哥说了什么,然后招招手,沿小径原路返回。
警报解除。
她没地方去,索性厚着脸皮跟江聿淮进了球场。
下半场马上开始,江聿淮被球友们叫走,舒月则找了空调风足的地方坐下。
点开手机,消息通知栏被舒明志的未接来电和短信占满。内容无非是数落她烂泥扶不上墙,或是扬言要打断她的腿,诸如此类。
舒月早已免疫,将信息一键删除。
与球场上的热火朝天不同,舒月心底的怒气随着空调冷风渐渐消散。
她不懂球,只知道江聿淮在人群中格外耀眼,邻后座的女生们几乎都在讨论他。
“他是咱们元城人吗?怎么以前没见过。”
“听我哥说他姓江,这周才来的,没见过很正常。”
“你给打听打听呗,问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也许是声音太大,引起小部分专心看球的男生埋怨,谈话中止,阵地转移至群聊。
舒月没了八卦可听,又要节省电量,不知不觉竟耐心地看完了整场。
到最后,天色转暗,空位越来越多。
她独自坐一整排,加上外形出色,引得不少男生频频回头。
有人早前注意到舒月是跟着江聿淮进来的,于是跑进休息室告状:“阿淮,动作再不快点,你女朋友都要等急了。”
江聿淮拎包的动作一顿,没有接茬。
“我失恋了,原来小美女名花有主。”
梁敬是约球群的群主,见江聿淮无动于衷,他夸张地怪叫道,“不是吧,你女朋友可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真就这么狠心?”
相熟的朋友调笑说:“老梁,口水擦一擦,就算阿淮不在你丫也没机会啊。”
江聿淮低头看了眼时间,的确不早了。
他关上储物柜,朝球友们摆摆手,朝观众席走去。
舒月就坐在空调下方,很好找。
似乎是在玩手机,单手快速地滑动,但眉心不自觉得微微皱起,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江聿淮在她身侧站定:“不走吗。”
“啊?”
舒月猝不及防地抬起头,莹亮的眼睛被水珠浸润,像微风拂过的粼粼江面,就这么直接撞入他的视线。
“很晚了。”江聿淮率先偏过头,示意她看向窗外,“我送你出去。”
“哦……”
舒月吸吸鼻子,安静地走在他身侧,忽然想起什么,又小声地解释道,“我没哭,是空调吹久了有点感冒。”
江聿淮不置可否,沉默地将人送至灯火通明的前街,而后分道扬镳。
等回到舒宅,她毫无疑问地遭舒明志臭骂了一通。
其实,这样的场面三五天上演一次,舒月甚至能分神地想——
她前十五年的生活舒明志都没有参与,怎么就能这么理直气壮,说得好像父女俩相依为命几十载似的。
“月月马上升高三了,你别总是念她。”
舒明志的新妻子做起了和事佬,指着茶几上包装精致的巧克力,说,“隔壁搬来了新邻居,让月月送份礼物过去。”
舒明志余怒未消,音量拔得老高:“要不是看在你玉兰阿姨的面子上,老子今天就打断你的腿。”
孙玉兰好声劝着:“行了行了,少说两句。”
舒月懒得看人演戏,捞过礼盒,重重摔门而去。
等呼吸到室外清爽的空气,那种难以描摹的委屈和孤独,终于像夏夜蝇虫,密密麻麻地攀上心头。
她在原地冷静了五分钟,估摸着看不出来哭过的痕迹,这才敲响了邻居家门。
一阵智能电子音过后,冷灰调大门由内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正是不久前她搭讪未遂的江聿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