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与准将返回船舱时,乘客们还在激烈地争论。拉德利之前寡言少语像个哑巴,现在却仿佛上足了发条,话匣子一打开就没法关上。说不定是这样——既然他认为自己的使命已经暴露,那就干脆一吐为快吧。
汉斯廷准将见过不少这种外星人信徒——实际上,为了应付他们,他几乎翻过所有相关作品。这些人传道的手法几乎一模一样。首先是提出问题:“准将,您常年身处外太空,一定见过不少奇怪的东西吧?”然后,如果你的回答让对方很不满意,他们就会小心翼翼地暗示——有时也没那么小心——说你要么是害怕,要么就是不愿意讲。反驳他们纯属浪费时间,在这些虔诚信徒的眼中,越是辩解,就越证明你心中有鬼。
其他乘客没有如此惨痛的经历,于是纷纷败下阵来,拉德利轻而易举就化解了他们的诘问。就连舒斯特这种久经沙场的律师也没能将他问倒。就像让妄想症患者相信自己没有受到迫害一样,他的努力完全没有效果。
“简直没有道理!”舒斯特争辩着,“既然那么多科学家都知道飞碟,为什么每个人都把猫藏在盒子里?如此重大的事,瞒得住吗?你能把华盛顿纪念碑给藏起来吗?”
“是啊,有些人是想把真相公之于众。”拉德利回答,“但有些证据总是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飞——一同消失的还有想揭露真相的人。如果有必要,有些人会变得相当残忍。”
“但你说过——外星人与人类有过接触。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一点儿也不。你知道的,和地球上一样,宇宙间也有善、恶两种势力。有些外星人会帮助我们——而另一些只想利用我们。二者相互争斗已有数千年的历史,有时便会波及地球。亚特兰蒂斯就是这么沉没的。”
汉斯廷忍不住笑出了声。这种故事肯定会扯上亚特兰蒂斯——还有利莫里亚和姆大陆。传说中的古代文明发源地真是这些家伙的最爱。
为什么人们会对这种话题这么着迷?如果汉斯廷没记错的话,在20世纪70年代,一批心理学家对此展开了深入的研究。他们得出结论——在20世纪中叶,有相当多的人相信世界将要毁灭,只有外星人才能带来拯救。他们对人类失去了信心,希望有一天,救世主会从天而降。
在这些濒临崩溃的人群中,对飞碟的信仰流传了将近十年,然后便突然消失了,就像瘟疫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心理学家认为,这有两个原因:第一,人们已经厌倦了;第二,是因为当时的国际地球物理年项目,那是人类进入太空时代的前奏。
在该项目持续的十八个月期间,人类开发了很多仪器来观察并探测太空,训练有素的观测人员也越来越多,数量上远远超过以往历史上的总和。如果天外来客出现在大气层中,如此密集的观测网绝不会漏掉他们。但人类什么都没有发现。直到第一艘载人飞船离开地球,飞碟依然没有亮相。
对大多数人来说,争论可以就此打住了。几百年来,人们目击的上千起不明飞行物事件大都出于自然原因,深入发展的气象学和天文学为这些现象做出了合理的解释,太空时代的到来则激发了人类掌握自身命运的信心,世人对飞碟终于失去了兴趣。
但信仰是很难彻底消失的,总有一小撮忠实信徒会让那些疯狂的“真相”流传下去,什么与地外智慧生命的相遇啦,与外星人建立心灵感应啦。就算有些说法已被证实是伪造的谎言,他们的信心也绝不动摇,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他们需要这些天外的神灵,你是无法说服他们的。
“你还是没有解释,”舒斯特先生仍然不依不饶,“外星人为什么要追捕你?你是怎么惹到他们的?”
“我知道了一些秘密,所以他们要借机消灭我。”
“我想,他们应该有更简单的方法吧?”
“你认为凭我们有限的智力能够理解他们的思维方式?大错特错。这看起来就像一场事故,没有人会怀疑它是蓄谋好的。”
“说得好。既然我们必死无疑,那能不能告诉我们,你都掌握了什么秘密?我敢说大家都想知道。”
汉斯廷看了一眼欧文·舒斯特。这位小个子律师之前总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现在却这么尖锐,有点儿不像他的风格。
“当然乐意。”拉德利回答,“事情发生在1953年,当时一位名叫奥尼尔的美国天文学家有了一个不得了的发现——在月球危海的东部边缘,他发现了一座桥。当然,同行们都嘲笑他,但有些不抱任何偏见的人也确认了桥的存在。不过几年以后,桥不见了。显然,我们对桥的关注引起了外星人的警惕,他们把桥拆除了。”
又是“显然”,汉斯廷心想,典型的外星人信徒的逻辑——他们的想法极其跳跃,然后,“反正就是这样”,正常人的思维没法跟上他们。他从没听说过什么奥尼尔的桥,在天文学史上,也有过不少观测失误的例子,最经典的就是火星运河。诚实的观测者们多年来一直在奔走相告他们的发现,但那些运河的确是不存在的——至少不像洛威尔等人画的那样星罗棋布。拉德利会不会说,在洛威尔画出运河之后,人类获得第一批火星的清晰照片之前,有人把火星运河填平了呢?汉斯廷相信,这种话他是说得出口的。
也许,奥尼尔的桥不过是光线造成的错觉,或是月球上不断发生的光影变化——当然,拉德利肯定无法接受这种解释。话说回来,他跑到这儿来干吗?这里离危海有几千公里呢。
有人也想到了这一点,并且提了出来。跟此前一样,拉德利早就准备好了令人信服的说辞。
“我本想扮成普通游客来打消他们的疑虑。”他说,“我要寻找的证据集中在西半球,所以我向东旅行。我的计划是穿过月球背面抵达危海,有好多地方我也想去看看。但他们太聪明了,我早该料到会被他们的特工发现——知道吗?他们能化成人形。也许自我登上月球以后,他们就在一直跟踪我。”
“我想知道,”舒斯特夫人说,她好像越来越把拉德利的话当真了“,他们会怎么对付我们?”
“夫人,我也想知道。”拉德利回答,“我知道,在月球地下深处有他们的几处基地,可以肯定地说,我们会被带去那里。发现救援人员靠近后,他们便采取了行动。恐怕我们已经陷得太深,没有人能找到我们了。”
你也该胡说八道够了吧?帕特心想。娱乐的效果已经达到了,这个疯子再说下去,只会让大家感到恐慌。但要怎样让他闭嘴呢?
和所有偏远社区一样,月球上很少会有人精神失常,所以帕特不知该如何处理——尤其是面前这位自信满满、口才极好的家伙。他甚至一度怀疑,拉德利的疯言疯语中确实夹带了一些真相。通常情况下,他对自己的理性很有信心,但这几天的压力太大了,他的判断能力大打折扣。他希望能有什么干净利落的方法,来打断这个巧舌如簧的疯子对大家的洗脑。
他顿时想起了让汉斯·鲍尔达乖乖睡去的那一招必杀技,这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至少并非出于本意——他看了哈丁一眼。想不到哈丁立刻有了反应,让他不由紧张起来。只见哈丁微微点了点头,慢慢地站了身。不!帕特叫了起来——但是没能说出口。我不是这个意思——放过这个可怜虫吧——话说回来,你又是哪一路的神仙呢?
但他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哈丁没有离开座位,他和拉德利之间还隔着四个人。他只是站在那里盯着这个新西兰人,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似乎带着一丝怜悯。但在昏暗的灯光下,帕特没法看得更清楚。
“我想,我应该站出来说两句了。”哈丁说,“这位朋友至少说对了一件事,而且非常准确。他确实被人跟踪了——但不是外星人,而是我。
“虽然你是个外行,威尔弗雷德·乔治·拉德利,我还是要向你表示祝贺。这是一场精彩的追踪与反追踪——从克赖斯特彻奇到阿斯特格拉德,再到克拉维斯太空城、第谷坑、托勒密环形山、柏拉图环形山和罗里斯空港——最后是这儿,我猜这里应该是终点了吧,我们已经跑得够远了。”
拉德利似乎一点儿也不心慌。他的头微微后仰,看起来很有帝王风范,仿佛他早就意识到了哈丁的存在,只是一直没有揭穿他而已。
“你们应该猜到了,”哈丁继续说,“我是个侦探,大多数时间都在调查骗局。这项工作很有趣,但我很少有机会能讲给大家听。很高兴,今天终于有这个机会了。
“对于拉德利先生古怪的信仰,我没有兴趣——嗯,应该说没有工作上的兴趣。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都没什么影响——他是个聪明的新西兰会计师,收入十分可观,但还不足以支付他在月球上一个月的生活费用。
“但那不是问题——因为,你们知道吗?拉德利先生供职于宇宙旅行卡有限公司(简称UTC),是克赖斯特彻奇分公司的高级会计师。该公司的系统安全无比,配有有双重检查程序,但他还是成功地为自己弄到了一张旅行卡——还是Q级卡,持有这种卡就可以在太阳系内随意旅行,没有次数限制,可以支付酒店和餐厅的账单,还能随时兑换数额不超过五百美元的现金。Q级卡非常罕见,珍贵得就像是用金属钚打造的。
“于是,有人千方百计都想得到这么一张卡,卡片持有者总是会被偷,在被抓住以前,偷卡贼也总能逍遥快活上好几天。但也只有几天而已。UTC的中心对账系统很有效率——它必须如此——系统中有好几个身份保护和授权识别程序,到目前为止,卡片被盗用的最长时间是一个星期。”
“是九天。”拉德利突然插了一嘴。
“对不起——你比我更清楚。那就是九天。在我发现拉德利之前,他已经在外旅行三个星期了。他是在休年假。他对公司说要去北岛度过一个宁静的假期,但实际上,他去了阿斯特格拉德,又从那里出发来了月球。他创造了一个记录,成了第一个——希望也是最后一个——完全依靠透支信用离开地球的人。
“我们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他能骗过自动检查系统?计算机程序中心有他的同伙吗?还有不少问题,都是UTC非常感兴趣的。我希望,拉德利先生,你能一五一十地跟我说说,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吗?事已至此,你已经跑不掉了。
“我们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抛弃了好好的工作,冒着被投进监狱的风险也要搞出这么一场闹剧。发现你到了月球,我们就想到了原因。当然,仅限于猜想。UTC清楚你的所有业余爱好,但他们没有注销你的信用额度。他们是在进行一场赌博,赌注还真够大的。”
“我对此深表歉意。”拉德利还是一派气宇轩昂,“公司一直待我不薄,我这么做的确有些可耻。但我有自己的理由,一旦我找到证据……”
就在这时,除了哈丁侦探以外,所有人都对拉德利和他的飞碟故事失去了兴趣。他们盼望已久的声音终于出现了。
劳伦斯的探测杆碰到了船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