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苦心经营一百万年才设下了这个陷阱,将“西灵”号成功拖入渴海当中。但它第二次跌进的陷阱却是自己设下的。
因为“西灵”号的设计者不必考虑额外增加的每一克重量,也没打算用它进行长达几个小时的旅行,所以也就没有为游轮安装循环供水系统。“西灵”号不需要像深空宇宙飞船那样节省资源,用过的水都是简单地排出舱外。
在过去五天里,好几百升液态水和水汽被排出“西灵”号,都被周围的尘埃吸收。几个小时以前,废物排出口附近的尘埃便被水浸透,变成了泥浆。随着水分的渗透,游轮周围形成了一种蜂窝状结构。静静地,悄悄地,“西灵”号就这样掏空了自己的“地基”。而沉下来的井筒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工作平台上,空气净化器的红色警报灯在闪烁,这是灾难降临的第一声警告,随即,所有宇航服的通信线路中都是一阵蜂鸣。工作人员关闭了警报按钮,蜂鸣声立即停止,但红色警报灯还闪个不停。
只看一眼仪表盘,劳伦斯就知道出了什么问题。通气管道——还是两根——都与“西灵”号断开了。氧气通过一根管道被泵进渴海,更糟的是,另一根管道正在吸进尘埃。劳伦斯不知道,把过滤网清理干净需要多长时间,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他正忙着呼叫“西灵”号。
没有回音。他试遍了游轮上的所有频道,就是没有回音,连一丝杂音都没有。渴海屏蔽了无线电信号,就像它屏蔽了声音一样。
完了,他自言自语,全完了。就算近在咫尺,我们也已无计可施。如果救援行动能提前一个小时的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麻木地想着。难道船体被尘埃的压力挤垮了?不——这不太可能,船舱内的气压能顶住外面的压力。一定是游轮又下沉了。虽然不敢确定,但他确实感觉到脚下有过一次轻微的震动。当时他就意识到有些不妙,可能会有危险发生,但他不知道该如何阻止。这次救援就是一场赌博,结果“,西灵”号输了。
帕特发现,“西灵”号这次下沉和最初陷入尘埃时很不一样。这一次不仅很慢,船体外还有一阵挤压的吱嘎声,即使处于一种绝望的境地中,帕特仍能听出这声音不是尘埃造成的。
头顶上,氧气管道已经消失了。消失过程并不顺利。因为是船尾首先下沉,管道向后侧倾斜,玻璃纤维发出一阵破裂声,离气密舱不远的管道首先脱离舱顶消失不见。随即,一股浓密的尘埃喷射进船舱,溅到地板上后,腾起一团呛人的烟云。
汉斯廷准将离得最近,也是第一个冲上去的。他脱下衬衫,飞快地卷成一团,塞向舱顶。他拼命想要堵住漏洞,尘埃却如流水一般四处飞溅。他马上就要成功时,前面的管道也脱落了——照明灯随即熄灭,电线被再一次扯断。
“让我来!”帕特大吼一声,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他也脱下衬衫,竭力堵住从漏洞里涌入的尘埃流。
他在渴海中航行过上百次——但还从没让尘埃接触过赤裸的皮肤。灰白的粉尘溅进他的鼻子和眼睛,差点没把他呛死,眼前也什么都看不见了。这种尘埃同法老墓穴里的灰尘一样干燥——实际上,比后者更甚,因为这里比金字塔还要古老一百万倍——但它给人的感觉是滑滑的。与尘埃抗争时,帕特心想:要是被这玩意儿活埋,肯定会比淹死更难受。
喷涌的尘埃变成了涓涓细流,他终于避免了一场厄运——虽然只是暂时性的。在月球的低重力之下,十五米厚的尘埃也产生不了多大压力——如果舱顶的漏洞再大一些,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帕特拍打着头顶和肩膀上的尘埃,然后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谢天谢地,应急灯还亮着,尽管光线暗淡,至少他又能看见东西了。准将那边也堵住了漏洞,他正镇定地用纸杯往地板上浇水。这方法果然奏效,满地烟尘很快便化成了泥浆。
汉斯廷抬起头,与帕特四目相对。
“呃,船长,”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准将的自控力简直是登峰造极,帕特心想,他已经领教了多次。真想看看准将精神崩溃时是什么样子,哪怕一次也行。哦不——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感觉有些羡慕,甚至嫉妒——这倒可以理解,但他不该往那方面想。他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他确实有这种感觉。
“我也不知道。”他说,“也许上面的人知道。”
游轮已呈三十度角倾斜,走向驾驶位的过程就像是爬山。帕特坐在通讯台前,绝望得都有些麻木了,自从遇险以来,这一次他是真的心如死灰。他简直要放弃了——如果连上帝都与他作对,任何努力都将徒劳无功。
打开通讯器后,无线电波段中一片死寂,他更加确信无疑了。通气管道被扯出时,电源线也被拉断了,而且断得非常彻底。
帕特慢慢转过座椅。二十一名男男女女都在看着他,等着他的消息。但他眼中只有一人——苏珊。他看着苏珊脸上的表情,那上面有焦虑,有期待——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意。帕特静静地看着,绝望也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他的心中又涌起了一股力量,甚至,还有希望。
“我真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说,“但我相信——我们死不了,还差得远呢。我们确实陷得更深了一些,但上面的朋友很快就能找到我们。当然,会耽误一些时间——但仅此而已,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不是杞人忧天,船长,”巴雷特说道,“不过,要是工作平台也一起下沉了,那该如何是好?”
“等我修好无线电,我们就能知道了。”帕特回答,他忐忑不安地看了看悬在舱顶的电线,“把这团乱七八糟的线理清之前,只好请大家将就一下应急灯了。”
“没关系。”舒斯特夫人说,“我觉得挺温馨的。”
上帝保佑您,舒斯特夫人,帕特心中暗道。他迅速扫视一眼船舱,尽管灯光昏暗,很难看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但乘客们大多十分镇定。
不过一分钟以后,他们就镇定不下去了,因为照明灯和无线电已经不可能修好了。电线断开后被深深地扯进了线路管道,他们手头的工具根本够不到。
“形势有些严峻了。”帕特说,“我们与外界失去了联系,除非他们能送下来一只麦克风。”
“也就是说,他们找不到我们了。”巴雷特说,他似乎总能发现事情的黑暗面,“他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不回话。如果认为我们都死了,他们会不会放弃救援?”
这个想法瞬间闪过帕特的大脑,但他马上打消了念头。
“总工程师在无线电里说过的话,你们都亲耳听到了。”他回答,“除非有绝对的把握证明我们都死了,否则他是不会放弃的。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担心。”
“氧气呢?”杰阿瓦登教授急切地问,“我们又要用船里的氧气了。”
“应该还能支撑好几个小时,而且净化装置又能工作了。在氧气耗完以前,通气管道一定会重新接通。”帕特的表情比他实际所想还要自信,“这段时间,我们要有耐心,又可以恢复娱乐活动了。我们之前玩过三天,再玩几个小时应该也不成问题。”
他又扫视一眼船舱,看看有没有不同意见,这时,一位乘客慢慢地站了起来。那是他最不想接触的人之一——小个子拉德利先生,他一般总是一声不吭,几天来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帕特对他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个会计师,来自新西兰——由于地理上的原因,那是地球上唯一一个仍与外部世界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国家。当然,那里的交通同样便利,不亚于地球上任何一处,但那个国家总是处于世界的边缘,就像是公交线上的终点站。所以,新西兰人保留了许多独特之处,他们对此也深感自豪。如今,不列颠群岛已经融入大西洋共同体,他们声称自己保留了英伦文化的所有遗产,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
“你有话要说吗,拉德利先生?”帕特问。
拉德利环视着昏暗的船舱,就像一个准备讲课的老师。
“是的,船长。”他说,“我要忏悔。恐怕这一切这都是我的过错。”
总工程师突然中断了他的评论,不到两秒钟,地球上就明白“西灵”号再次出事了——几分钟后,这个消息又传到了火星和金星。不过,没人能从电视屏幕上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画面上的人们似乎是手足无措地忙乱了一阵,但是现在,危机好像已经结束。身穿宇航服的技术人员围坐在一起,显然是在开会——他们用的是内部通话线路,所以没人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看着这场无声的会议,不清楚个中原委,这感觉真令人沮丧。
在会议进行的漫长时间里,星际新闻台催促相关人员四处打探到底发生了什么,朱尔斯则竭尽全力保持电视画面的生动。这相当困难,因为他只有一个摄像角度,只能拍到一个静态场面。如同其他摄像师一样,朱尔斯对只能杵在一个地方恨之入骨。这个位置确实很理想——但他同时也被限制住了。他忍无可忍,最后去问飞船能不能移动一下,但安森船长回敬道:“我他妈怎么可能在山间蹦来蹦去?这可是飞船,又不是羚羊!”
所以朱尔斯只能在全景与特写之间来回切换。他的特写镜头用得很有分寸,如果画面频繁地放大缩小,或是快速变焦,会让观众受不了的。要是使用电动变焦镜头,他甚至能以每小时五万公里的速度横扫月球表面——那就不知道会让几百万观众头晕呕吐了。
这场紧急会议终于无声无息地结束了。平台上的人们不再使用内部通话线路,劳伦斯应该也可以回应外界的询问了。刚刚过去的五分钟里,无线电轰炸从未停止过。
“天哪!”斯潘塞叫道,“难以置信!你们看,他们在干什么?”
“不是吧?”安森船长说,“我也不敢相信。难道他们放弃了?”
滑尘艇上挤满了人,正在驶离工作平台,就像两艘救生艇,距下沉的轮船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