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按响忻棠家门铃的那一刻, 郁韫林突然有点紧张。

紧接着又开始后悔。

在遇到忻棠之前,他的心境一直很平和。

可自从她单方面给他“断粮”之后,他的情绪就时常起伏。

最近更是忽上忽下, 有时候甚至自相矛盾。

就好比现在。

他原本打算借着洗保温桶的理由进去她家里, 可此时又觉得这个理由实在太牵强,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并不是她真正的男朋友。

他应该给她空间。

更应该相信她。

他决定将保温桶放在她家门口就回去, 可刚弯下腰, 面前的大门就从里头打开了。

“郁教授,您吃好了?”清甜的嗓音传进耳朵, 郁韫林直起身子,对上门内那张柔美的笑脸。

他的眼底划过一丝尴尬的神色, 随即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然后将手上的保温桶递给她, “这个还你。”

“嗯。”女人伸过细白的手, 轻轻巧巧地接走了保温桶。

大门敞开一半,从郁韫林的角度, 看不到餐厅里的情景, 屋里也没有传来佟琛的声音,想是正在享受忻棠给他做的美味。

酸涩的情绪丝丝缕缕在心底蔓延开来,郁韫林站在那里,突然又不想回去了。

他抬起手指了指保温桶,说:“还没洗过。”

“没事,我会洗的。”忻棠说完,见郁韫林没有要走的意思, 便客气地邀请道, “您要进来坐会儿吗?我做了芒果小丸子, 要不要尝尝?”

这话正中郁韫林下怀。

他当即点头。

进门的那一刻, 他已经做好了被佟琛冷嘲热讽的准备,可屋内却不见佟琛的身影。

餐桌上也干干净净,连碗筷都没有摆。

郁韫林有点纳闷,忍不住问道:“他……还没来?”

忻棠从厨房盛来一小碗芒果小丸子,放在他惯常坐的位置上,“他快到的时候突然接到下属送去医院抢救的电话,听说是胃出血,还挺严重的。”

“哦……”原来白纠结一场……

郁韫林舀起一颗白嫩嫩的小丸子放进嘴里,那丸子软软糯糯,还带着芒果和牛奶的香甜气息。

“所以,平时还是要好好吃饭,不要因为工作忙就忽视了自己的胃,要不然出了大问题,受罪的还是自己……”

女人的话音从对面悠悠缓缓地传来,里头有对病人的唏嘘,更多的却是对他的关怀和劝告,听着像是对那种关系亲近之人才会有的念叨。

郁韫林从没体会过这样的温情,一时间只觉得暖意盈怀。

他咽下嘴里的小丸子,对上女人清澈的双眸,慢声说道:“有你在,我的胃一定会好好的。”

*~*

最近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

白天还是艳阳高照,到了半夜,竟打起雷来。

闷雷滚过几道,突然间,只听“轰”地一声,一道惊雷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陡然炸开,惊得睡梦中的忻棠一个激灵。

她猛地睁开眼睛,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满耳朵都是窗外呼号的狂风。

她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不等打开,就见一道白光从窗帘的缝隙里倏地闪过。

她心头一惊,慌忙躲进被窝,丢开手机,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

心脏砰砰乱跳,她屏住呼吸,等待雷声再次响起。

尽管已经做足了心里准备,可当那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传来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她紧紧抱住自己,像婴儿般蜷缩在被窝里,耳边雷声不断,一声接着一声,炸开那些积压在心底的回忆。

无边的黑暗中,骇人的画面与雷声、风声一道在脑海中翻涌。

她依稀看见床边站着一个形销骨立、面目狰狞的人。

震耳欲聋的雷声里,亮白的电光划过,照亮那人苍白而愤怒的脸,以及那双瞪得滚圆的血红眼睛。

她一时不分不清这是噩梦还是回忆,亦或是她的幻觉。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朝她伸来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然后死死地抓住她的衣领,要将她拽进那万劫不复的泥沼里去。

她想尖叫、想挣扎、想逃,可她整个人都被恐惧牢牢控制住。

窗外的狂风穿过她空荡荡的胸口,雷声似乎就在她身旁爆裂,冰凉的刀刃划破皮肤,尖锐的痛感袭上心头,温热的血溅上她的双眼,一时间满目鲜红。

又一道雷声传来,她猛地一惊,却听身旁有震动声传来。

她提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睁开眼睛,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刚刚被她扔在一旁的手机发出一团淡白的模糊光影。

她眨了眨眼,骤然清晰的视线里,一条短信横在屏幕上,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忻棠,醒了吗?】

那一瞬间,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喂?”

熟悉的声音传来,她颤着声急急地说道:“郁教授,我怕……”

带着浓重鼻音的虚弱嗓音从电话那头传来,郁韫林心头一凛,当即安慰道:“别怕,我在。”

他的嗓音微哑低沉,带着一股无所畏惧的坚定,在黑暗狭小的被窝里听来,给人一种特别的安全感。

“那您……可以陪我说会儿话吗?”

她声音又细又弱,尾音还透着轻颤,郁韫林心头一抽,不假思索地应道:“当然可以。”

惶然乱跳的心顷刻间安定下来,忻棠抽了抽鼻子,小声说道:“谢谢您。”

她并不是一个软弱胆小的人。

可少年时代的阴影实在太浓重了,每每碰到这种深夜时分的雷暴天气,她总会想起那些可怕的经历。

幸好江州的这种天气少之又少,九年来,也就寥寥数次而已。

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半夜被雷震醒是什么时候,自己又是怎么熬过去的。

但她知道,一定是独自熬过去的。

她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愿意揭开自己的伤疤,把自己的脆弱袒露在人前。

可这一次,她却没有丝毫犹豫地,向郁韫林发出了求助的信号。

忻棠将手机贴在耳畔,紧闭的双眼睁开些许,在被手机微弱光线照亮的被窝里,她看见自己纤细的手臂抱着双腿,把身体蜷成小小的一团。

外头狂风大作,吹得玻璃窗砰砰作响,就好像有人在疯狂地敲着窗。

忻棠的心脏也跟着怦怦乱跳。

耳边传来男人温润的声音,“*你有什么喜欢的谚语吗?”

这句话实在太熟悉了。

是《男孩、鼹鼠、狐狸和马》那本书里,男孩问鼹鼠的问题。

忻棠早已把这本书背得滚瓜烂熟,因此一听到这个问题,想都没想就直接脱口而出:“*有呀。”

郁韫林又问:“*是什么?”

这个问题也和书里的内容一模一样。

忻棠的思绪被完全带进书里,对答如流,“*如果一开始你没有成功,那就吃口蛋糕吧。”

说话间,她紧绷的身体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这样啊,这句话有用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通过电波传来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悦耳的磁性。

忻棠轻轻吸了吸鼻子,回道:“*每次都管用。”

她语气笃定,原先那软弱微颤的语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书中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是鼹鼠吃蛋糕的模样。

明明决定“就尝一小口”,可转眼间,蛋糕就全进了它的肚子。

忻棠的心情忽然变得轻松起来。

又一道雷落下来,她却像完全没听到般,沉浸在鼹鼠的世界里,“*我给你带了一块美味的蛋糕。”

“*真的吗?”郁韫林的语气里透着期待,看来他也把自己融进了书中的角色。

“*嗯。”虽然他看不到,但她还是点了一下头。

“*在哪儿呢?”

她微微一顿,坦诚道:“*被我吃掉了。”

“*好吧。”他听起来有点失落。

风势依然很猛,夹杂着“啪嗒啪嗒”的急促声响,那是雨点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

雨终于来了,那雷电就该退场了。

忻棠慢慢伸直双腿,接着说道:“*但我给你多带了一块。”

对方又涌起了期望,“*是吗?那它在哪儿呢?”

“*似乎和上一块蛋糕的结局一样。”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弯起唇角。

电话那头的人也笑了。

无奈的、却又带着点儿宠溺的笑声从话筒里传出来,如同一簇小小的光,笼罩在她的周围,筑成一身无形的盔甲,带给她无穷的勇气。

之前那些如藤蔓般死死缠在她身上的可怕回忆与恐怖幻象消失得一干二净,所有的惊惧和慌张也全都不见了踪影。

被子里有些闷,忻棠从被窝里探出脑袋,一边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伸手按亮了顶灯。

亮白的光线照亮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蓦地记起,九年前,有个善良的少年也曾在这样一个电闪雷鸣的深夜,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在她身旁。

那个少年也曾用《男孩、鼹鼠、狐狸和马》里面的句子安慰她。

郁韫林和那个少年有太多相似之处。

可郁韫林却不是他。

“*你觉得最浪费时间的事是什么?”电话那头再次传来轻缓的嗓音,打断了忻棠的思绪。

她回过神来,坐起身,想象着自己就是书中那只贪嘴的鼹鼠,和瘦小的男孩一起坐在粗壮的树枝上认真探讨这个问题:“*是和别人比较。”

“你说的对,和别人比较是世界上最浪费时间的一件事。”

忻棠以为郁韫林会按书里的内容一直和她聊下去,却听他突然冒出一句自己的话,不由地愣了一下。

远处有闷雷滚动,窗外风雨大作,身上有点凉,她靠上床头,拉起被子盖到胸口。

手机那头的男人沉默片刻,缓声说道:“我最近总是忍不住拿自己和佟律师比较,也一直在思考,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像他那样,可我越思考越发现我做不到.”

忻棠没想到那个天之骄子般的男人竟然会有这样的困扰。

她十分不解:“您为什么要和琛哥比较?”

【因为……

他总能讨你喜欢,他轻易就能逗你开心。

他和你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你们认识那么久,有许多美好的回忆……

而我,总是担心你会被他影响,担心你突然变卦抛下我奔向他……

所以我总是患得患失,心情也变得阴晴不定……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郁韫林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把这些话说出口。

“琛哥虽然很厉害,却不及您的百分之一。”

一直拿着手机,手臂有点酸,忻棠换了只手,认真地解释道,“如果说琛哥是繁华街市里最绚丽的霓虹灯,那您就是挂在天上的月亮,皎皎生辉、可望而不可即。”

郁韫林不太赞同忻棠的这个比喻,但他并没有提出异议,而是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你是什么?”

“我呀……”忻棠歪着脑袋想了想,“大概……是只萤火虫吧。”

郁韫林以为,她至少会把自己比成一颗星星,却没想到竟然是只小虫子。

一个天一个地,那他们岂不是永远也不能在一起?

郁韫林顿觉怅然,可转念一想,月亮虽然遥不可及,但月光却很近,相比之下,闹市中的霓虹灯却永远不可能和萤火虫产生交集。

“我以后不会再拿自己和佟律师比较,因为——”

郁韫林话音一顿,再开口时嗓音里透出明显的愉悦,“萤火虫在月光下起舞的画面,很美。”

听了他的话,忻棠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久远的记忆。

那是一个宁静的夏夜,温柔的月光洒在繁盛的林间,萤火虫在四周欢快飞舞,点点荧光映着繁星,虫鸣阵阵。

那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如果时间能一直停留在那时,该有多好……

汹涌的情绪冲上心头,忻棠咬着唇、仰起脸好不容易忍住那差点冲出眼眶的泪意,想说点什么回应电话那头的男人,可喉头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半天发不出声音来。

雨越来越大,“哗哗哗”地倾盆而下,雷声却渐渐听不见了。

廊道里的灯只亮了一盏,黯淡的光线落下来,照亮立在忻棠家门前的那道挺拔身影。

迟迟没有听到回应,男人眼中的光亮也慢慢淡去,心底空得发慌,没有一点着落。

良久,他压下心底迅速膨胀的失落感,出声打破两人间难耐的沉默,“你困了吗?如果想睡了那就……”

可不等他的话说完,女人急急的嗓音就立刻传了过来,“我不困。”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哑,尾音还透着明显的哭腔。

怎么又哭了?

他刚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郁韫林心头一紧,正准备按门铃,又听她说道:“您是不是困了?实在抱歉打扰您这么久……”

说到这里,她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您快睡吧,我已经没事了。”

“我也不困。”手臂悬在半空,犹豫良久,终究还是没能按下门铃,他缓缓放下手,低声问道,“你能陪我再聊一会儿吗?”

“好啊。”起伏的心绪平静下来,忻棠曲起双腿,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支在腿上,轻声问道,“您也被雷声吵醒了?”

“嗯。”

他的睡眠向来很好,如果不是特别大的动静,一般都能一觉睡到天亮。

今晚却被雷声惊醒,想她应该也是一样。

于是发了条短信过去。

没想到她立刻就打了电话过来。

听到那声“我怕”的时候,他想也没想,跳下床就大步出了门。

可到了她家门前,又担心太过唐突,犹豫良久,终究还是没按下门铃。

就这样,在风雨交加的深夜,他站在寂静的楼道里,就着外头的电闪雷鸣,隔着一道门,用自己的声音陪伴着她。

忻棠却不知道电话那头的男人就在自己家门口。

她握着手机,想起这几天他帮过自己的种种,由衷地说了一句,“郁教授,谢谢您。”

“谢谢”两个字轻飘飘的,苍白无力,及不上她心中情感的万分之一,可除了这两个字,她又想不出更好的话来。

“忻棠,我不需要你感谢,但如果你非要感谢的话,那就……”

雷声渐渐被雨声代替,而她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再有异样。

郁韫林踌躇片刻,转身回家。

冰凉的触感从脚心传来,他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出来的太急,竟然忘了穿鞋,就这样光着脚,在她家门口足足站了近二十分钟。

他真是……

魔怔了。

郁韫林扯开唇角,暗自摇了摇头,进门之后补上之前的话,“把我放进你心里。”

和他的声音一起传来的,还有其他的响声,很轻,忻棠并没有在意,因为她所有的心神都被他的话牵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深了的缘故,他的声线听起来特别温柔,带着一种仿佛被热咖啡浸润过的暖意,从耳畔一直渗进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她以为,像郁韫林这种满脑子有且只有数学的人,一定是高冷薄情的。

却没想到竟然会说出这种……带着点儿文艺气息的话。

或许是夜深了的缘故,外头风雨交加,又恰好遇上失眠,所以才会变得格外感性吧……

想到这里,忻棠弯起唇角缓慢而清晰地应道:“嗯,我一定会的。”

*——*

忻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全遮光的窗帘挡住窗外的光线,房间里昏暗不明。

她从被窝里伸出手,习惯性地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却摸了个空。

手机呢?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昨晚的记忆迅速涌上脑海。

她记得自己一直在和郁韫林聊天,从坐着聊到躺着,后来不知怎么的聊起在他课上睡觉的事,她说他上的那些天书实在太催眠了,于是他就在手机里隔空给她上起了数学课,用的还是英文!

然后,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真是学渣实锤了!

忻棠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见手机倒扣在枕边,随手拿起来,正准备解锁屏幕,却发现还在通话中……

通话时间已经长达十小时,手机电量也即将耗尽。

难道他也跟自己一样,课上着上着就睡着了?

已经快十点了,她对着手机话筒试探性地问了声:“喂,郁教授?”

“醒了?”那头传来的声音不像昨晚那般柔和低沉,却也不像平时淡然无波。

那是一种透着些许笑意的干净嗓音,仿佛被太阳晒过,暖暖的,又像被牛奶浸过,听在耳里,有种淡淡的甜意。

但没有一点刚睡醒的困意。

忻棠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低低地“嗯”了一声,接着又问道:“您早就醒了?”

“已经改完大半篇论文了。”

忻棠:“……”

既然早就醒了,为什么不挂电话?

疑问刚刚冒出来,又立刻被下一个压下去

——他该不会听见什么奇奇怪怪的声音了吧?

手机那头的男人似乎猜到她心里所想,慢条斯理地说道:“打呼、磨牙、说梦话,你的觉睡得很精彩啊。”

作者有话说:

棠妹:直男你好,直男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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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打*的句子摘自《男孩、鼹鼠、狐狸和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