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郁韫林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了, 总觉得有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搞得他心烦气躁。

可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值得烦躁的, 备课、上课、做研究、写论文……每件事都同往常一样, 按照他喜欢的步调有序推进。

真要说有什么不顺心的,便是每天的晚饭, 都得自己去食堂解决。

虽然忻棠只给他送了一个多月的饭, 他的胃却被惯坏了,一到六点就开始饿。

而且耐饿程度也大不如前, 稍微拖上一阵子就不舒服。

胃不舒服,注意力就很难集中, 注意力不集中, 事情就做不下去。

因此每到饭点, 他就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工作, 先去填饱肚子。

他有着随时随地思考的习惯,无论是走路、吃饭还是洗澡, 大脑都能自动开启沉思模式, 让他专注在数学世界里,不被外界打扰。

可现在,他却动不动想起忻棠。

就好比眼下,他坐在食堂里,吃着人气最高的大排饭,却想起她做的红烧猪排。

裹着一层淀粉的大排煎得两面金黄,在调好的酱汁里熬煮过后, 一口咬下去, 滑嫩软糯、满嘴鲜香。

哪像碗里这块, 又柴又咸, 他咬了两口就嫌弃地搁在一旁,再也没动过。

在郁韫林越来越嫌弃食堂饭菜的日子里,忻棠忙得脚不沾地。

有了郁承晏的牵线搭桥,与学校合作开设的烘焙教室进展顺利,惜惜所在的春蕾幼儿园已经正式开课了。

被一群软萌萌的小可爱围在中间,看着一张张纯净稚气的笑脸,忻棠的心都要萌化了。

她发现自己很享受这样的课堂,于是拜托郁承晏帮她继续推进与砾石教育集团旗下其他学校的合作。

郁承晏很给力,很快帮她联系好了董事长,还打算亲自陪她去谈合作。

除了新业务的开展,下个月的优惠活动也要赶紧策划起来。

这天晚上,忻棠泡在热气腾腾的浴缸里,忙碌了一整天,疲累的身体在水波的温柔安抚下渐渐放松下来,她满足地喟叹一声,闭上眼睛枕着浴缸沿,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该做什么活动才能吸引到更多的客流。

五月份——除了劳动节,最能做文章的便是母亲节了。

想到母亲,她的心蓦地一抽。

陈年旧事紧接着地从心底涌上来,像污浊的淤泥,瞬间就将她清朗的心湖搅得天翻地覆。

她记起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她也曾这样泡在浴缸里,然后……

当那可怕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窒息感紧随而至。

霎时间,忻棠仿佛从噩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睛,从浴缸里霍然起身。

只听“哗啦”一声响,水滴四溅中,她匆忙跨出浴缸,一把扯下挂在墙上的浴袍,往身上胡乱一裹便拉开门,逃也似地奔了出去。

清凉的空气迎面扑来,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脚下的步子却一刻未停。

原本守在门口打盹的啾咪见她出来,迈着优雅的猫步慢悠悠地跟上去,可刚到卧室门口,就听“砰”的一声响,房门在它眼前关上。

“喵——”它站在门外,昂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委屈地叫了一声。

忻棠却没有听见,她顶着还在滴水的湿发匆匆走到床头柜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精装书,然后曲起双腿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原因,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

手里的书很旧了,硬壳的边角磨损得厉害,里头的纸张也已泛黄。

她记不清自己看过多少遍,反正书里头的每一句话她都能背出来。

可此时此刻,她依然像第一次拿到它时那样,从第一页开始,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地往下看。

当看到那些触动她心弦的文字,也依然像第一次看到那样,感动得热泪盈眶。

【*“你有什么喜欢的谚语吗?”男孩问。

“有呀。”鼹鼠回答。

“是什么?”

“如果一开始你没有成功,那就吃口蛋糕吧。”

“这样啊,这句话有用吗?”

“每次都管用。”】

看到这里,忻棠含着泪的眼睛里又渗出一丝笑意来。

她想,她之所以迷恋蛋糕,应该是从这句话开始的吧。

【*“善待自己是最大的一种善良。”鼹鼠说。】

翻到这一页,她的手指蓦地一顿,目光定在那一行字上,久久没有移动。

她想起送她这本书的少年。

他们只见过寥寥数面,他不是戴着口罩,就是背着阳光,她从未看清过他的脸,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们有过短暂的交集,又很快走散在茫茫人海。

可隔了整整九年,他的话依然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

“你再爱她也要保护好自己……善待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漫漫长夜,她在黑暗中孤独行走,而他像一盏灯,虽然微弱又模糊,却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如果此生有幸,还能再见到他,她一定会郑重地对他道一声谢。

想到这里的时候,忻棠才发觉,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颤抖。

呼吸也平静了很多,她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将书紧紧抱在怀里。

【*鼹鼠说,我发现了比蛋糕更好的东西。

拥抱,比蛋糕更持久。】

鼹鼠没有骗她,拥抱真的有安抚人心的魔力。

即使,她抱的是一本书。

发梢上的水一点一点渗进浴袍,沾湿她冰冷的皮肤,胸口那波汹涌的污浊浪潮渐渐褪去,她的心湖又恢复了一片澄澈。

*——*

周五晚上,郁韫林照例回老宅吃晚饭。

圆形的大理石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佳肴,祖孙三代四人围在桌旁,安安静静地吃着。

家里的饭菜比食堂精致很多,做饭的张嫂在郁家干了近二十年,厨艺精巧,深受老爷子喜欢,就连向来挑剔的郁承晏也不时夸赞她的手艺。

郁韫林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常常在吃饭的时候陷入自己的数学世界,很少在意食物的味道。

可今晚不知道怎么的,总是觉得饭菜不对口味。

就拿米饭来说吧,蒸得太硬了,一口饭要嚼好久才能咽下去。

忻棠做的饭就软硬适中,而且会加些小米、黑米之类的粗粮一起煮,吃起来特别香。

就在他暗自比较的时候,郁老爷子突然开口:“韫林,姗姗奶奶住院,你去看过吗?”

郁韫林咽下嘴里的饭,随口回道:“没时间。”

老爷子夹菜的筷子一顿,看着他说道:“我听说老太太明天出院,你后天抽个时间,去叶家走一趟。”

郁韫林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道:“后天要开组会。”

老爷子皱了皱眉头,“不至于要开一天吧?”

郁韫林淡淡地解释道:“下午开组会,上午、晚上改论文,都是提前和学生定好的,改不了。”

每次让他去找叶珊珊,就拿学生当借口。

老爷子压住心底的郁气,耐着性子说道:“那些事情不能安排在周中吗?你不过周末学生也不过?人家不要休息放松、不要谈恋爱啊?”

郁韫林不以为然地说道:“我带的学生,自然与我志同道合。”

郁老爷子:“……”

郁承晏原本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饭,听到这里,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老爷子瞥他一眼,又瞪向郁韫林,“你的学生还年轻,不谈恋爱也没什么,你呢,再过两年就三十了!”

郁韫林嚼着饭没吭声。

他不知道说过多少遍自己是独身主义者,可老爷子总是置若罔闻,他便懒得再说。

郁承晏在一旁调侃道:“爷爷,男人四十一朵花,三十怕什么,花骨朵还没长出来呢!”

老爷子扭过头,举起筷子点点他,“你也别得意,等我解决了他,再回头收拾你!”

郁承晏假装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冲郁韫林笑道:“韫林,你千万要顶住啊!”

郁韫林面无表情地瞅他一眼,却见一直埋头吃饭的惜惜突然放下筷子,直起小身板开心地大声宣布道:“我吃完啦!”

老爷子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伸长脖子看去,果然见惜惜面前的小碗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饭都没剩,顿时点着头笑道,“嗯~还是惜惜最乖!”

郁承晏也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哇,惜惜竟然吃的比爸爸还快!”

惜惜得了表扬,笑得一双大眼睛眯成了缝,她跳下椅子,跑去餐边柜捧回来一个四四方方的银色保温袋,冲着郁承晏说道:“那我吃小蛋糕啦。”

郁承晏:“……”

原来是为了吃小蛋糕才吃得那么快……

他当即收起笑,正色道:“惜惜,你刚吃饱饭,不能马上吃小蛋糕。”

惜惜皱起肉嘟嘟的小脸蛋,一本正经地反驳道:“棠姐姐说,这是饭后甜点——饭后甜点,不就是吃完饭吃的吗?”

听到“棠姐姐”三个字,郁韫林耳朵蓦地一动,当即转头朝那保温袋看去,果然见袋子上印着一枚浅黄色的新月logo。

他顿时蹙起眉心,问郁承晏,“这是她自己送来的?”

话出了口,才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急切。

郁承晏也听出异样,抬起眉梢朝他看去。

惜惜清脆脆的童音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是棠姐姐送到幼儿园哒!”

原来如此。

郁韫林心头一松,随即暗自嘀咕一声,舍近求远!

而郁承晏见惜惜从保温袋里取出两个圆圆的乳酪布丁烧,顿时阻止道:“惜惜,现在不能吃这个。”

“为什么?”从拿到它们开始她就犯馋了,好不容易忍到吃好晚饭,怎么还不能吃?

“因为……你已经吃得很饱了,再吃会肚子痛!”

郁承晏努力跟小丫头讲道理,小丫头却不信,双手往腰上一叉,噘起嘴生气了。

郁承晏无奈,只好搬出忻棠,“不信问你棠姐姐。”

“问就问!”惜惜抬起手腕就用电话手表拨通了忻棠的电话。

“喂,惜惜,晚上好呀。”带着笑意的清甜嗓音很快在安静的餐厅里响起,郁韫林拿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一紧。

惜惜委屈地抽了抽鼻子,大声向忻棠告状,“棠姐姐,爸爸说我现在不能吃布丁。”

“噢~~”电话那头的女人拉长尾音,猜测道,“惜惜是不是还没吃晚饭呀?”

惜惜得意地说道:“早就吃好嘞!吃了一大碗呢!”

“哇,惜惜这么棒呀!”她的嗓音切换成小朋友的模式,慢慢悠悠、甜甜软软,听起来耐心又亲切,“那是不是吃得很饱,饱得小肚子都像小皮球一样鼓起来啦?”

惜惜摸了摸肚子,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那姐姐问你哦,如果惜惜有一只气球,已经吹得很大了,现在姐姐还想往里头吹气,气球会怎么样呢?”

惜惜眨了眨眼睛,有点紧张地回道:“会爆掉!”

忻棠循循善诱,“那惜惜的小肚子已经饱得鼓起来了,再吃东西会怎么样呢?”

惜惜一听,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张着嘴不说话了。

忻棠便把话题拉回去,“所以爸爸是不是说的很对呀?刚吃饱不能吃布丁,得让小肚子休息一会儿再吃。”

惜惜点点头,“我懂了。”

“惜惜真乖!”她轻轻笑起来,“那惜惜先去玩一会儿吧,记得,布丁要和爸爸分享哦!”

“嗯,知道啦!”

惜惜挂了电话,小心翼翼地把两个布丁烧装回保温袋里,然后哒哒哒地跑去客厅玩了。

惜惜打电话的时候,郁韫林低着头,看似在吃饭,其实一直竖着耳朵听。

听到最后那句“布丁要和爸爸分享”,他“啪”地一声放下筷子,起身大步离开了餐厅。

老爷子瞧了眼他剩下的大半碗饭,奇怪地看向郁承晏,“韫林最近怎么回事?老是黑着张脸,好像别人欠他钱似的。”

郁承晏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据我所知,没有人欠他钱,但有人欠他小蛋糕。”

老爷子听得满头问号,正打算仔细问问,郁承晏却赶在他前头说了句:“我吃饱了,您慢慢吃。”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座位。

郁韫林前脚刚进书房,郁承晏后脚就跟了进来。

“诶,你跟忻棠闹别扭了?”

瞧着他那张充满八卦气息的脸,郁韫林只觉得胸口堵得越发厉害了。

他没理会他的问题,只是淡淡地扔下一句,“有事赶紧说。”

“啧啧啧,看来这别扭闹得不小啊……”郁承晏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兴致勃勃地打听道,“来,说说你是怎么得罪忻诶——”

不等他把话说完,郁韫林就关门了。

郁承晏当即停住话头,直起身子单手撑住门扳,冲里头的男人急急喊道:“我正事儿还没说呢!”

“给你两分钟。”郁韫林收了力,但手指还握着门把,保持着随时准备关门的姿势。

郁承晏无奈,只好一五一十地道出来意,“我之前不是和忻棠约好,周日下午带她去和周坤谈合作嘛,可我那天突然有事去不了……

周坤下周又要去外地出差,起码半个月才能回来……我想着你和周坤之前不是高中校友嘛,所以,帮个忙呗?”

郁韫林硬邦邦地回道:“我不是说了周日下午有组会?”

还以为那是他拒绝去叶家的借口,没想到是真的。

郁承晏不死心,又问:“就不能挪挪时间?”

“不能。”

那语气听来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郁承晏耸了耸肩接受了这个事实,临走前,看着门里头那张沉郁的脸,忍不住劝道:

“韫林,跟女人交往可不是做数学题,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时候,你得睁只眼闭只眼,不管谁对谁错,哄就对了。把她哄高兴了,你自己不也开心了?”

*——*

吃过晚饭没多久,郁韫林就回了自己家。

出电梯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朝对门看了一眼。

说来也是奇怪,以前时不时就能碰上她,可自从她决定和自己做回“不敲门的邻居”之后,她就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不管是出门还是回家,都不曾遇到过。

她家的门也总是紧紧地关着,听不到从门后传来的任何声响,安静得仿佛没人住。

想想也是可笑,她曾经和自己“保证”过那么多次,结果就这一条“绝不再打扰您”做得最好。

郁韫林按下心底的不快,开门回家。

同往常一样,他洗漱之后便坐在书桌前看论文。

可看了没多久,肚子就饿了。

之前在老宅就吃了几口米饭,这会儿饿起来阵仗十分大。

他不得不停下手头的工作,走出书房,去客厅找吃的。

却发现家里一点能充饥的东西都没有。

他从不买饼干、薯片之类的零食,泡面倒是会买,但早就吃完了。

茶几上还剩几个苹果,冷冰冰的,看着就不想吃。

无奈之下,他只好回书房拿上手机,打算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杯泡面。

上次去便利店买泡面还是一个多月前,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深夜,忘了给自己做饭的女人刚从外头回来,拉着他的袖子用微哑的嗓音说:“泡面多没营养啊,您如果想吃面,我给您做!”

后来她给他做了一碗红烧牛腩面,软嫩的牛腩、劲道的面条、再喝一口面汤,鲜香浓郁,一直暖到胃里……

那味道,真不是干巴巴的泡面能比的。

除了面条,她还给他做过饺子、馄饨、鸟巢煎蛋……

这些都是大晚上临时做的。

短短十来分钟,她便能端上热气腾腾的食物,就好像她会什么神奇的魔法,只要一进厨房,就能轻轻松松地变出各种美味来。

想到这里的时候,郁韫林已经走出了家门。

对面的那扇门依然一动不动地关着。

他默默地看着门上那个大红的“福”字,眼前却浮现出她写给自己的那张便签:

“以后,我会做个不敲门的好邻居,绝不再打扰您!”

郁韫林忽然来气

——凭什么她想打扰就打扰,她说不打扰就不打扰了?

他脚尖一转,几步走到她家门前,抬手按下了门铃。

没一会儿,门便开了,咬着甜品勺的女人出现在门后,眨着眼睛一脸茫然地问道:“怎么了?”

不带敬称就算了,连最起码的称呼也省了……

郁韫林对上女人的视线,依然是那双熟悉的清澈眼眸,可看过来的眼神却让他感到陌生。

疑惑中透着疏离,仿佛他是什么闲杂人员,不应该出现在她家门口。

横在胸口的那股郁气“蹭”地一下就胀开了,郁韫林张开嘴,刚要说话,耳边却蓦地响起郁承晏的声音:

“跟女人交往可不是做数学题,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时候,你得睁只眼闭只眼,不管谁对谁错,哄就对了。”

哄——

他活了二十八年,还没哄过人……

可谁让他的胃不争气?

于是,辘辘饥肠的郁教授轻咳一声,对上门内那双澄澈却平淡的眼睛,艰难出声:“关于挂名男友的事……”

“噢,我已经找好了。”女人弯起漂亮的月牙眼,语气轻快地打断他的话。

“找好了?”郁韫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女人点点头,唇角的笑意轻轻漾开,“嗯,他是我朋友的哥哥,我们认识很久了,他阳光开朗、幽默风趣,比你更合适。”

郁韫林:“……”

所以,在她眼里,他不仅仅是个拿来“挂名”的工具人,还是个——备胎?

作者有话说:

注:【】中的句子摘自《男孩、鼹鼠、狐狸和马》,[英]查理·麦克西著,汪晗雪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