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阔的星空下面,
挖座坟墓让我安眠。
我乐于生也乐于死,
我的死是出于自愿。
这四句诗是斯蒂文森《安魂曲》的前四行,这么简单,却有着一种千真万确的幸福感,尽管他讲的是死亡,还有人的生之艰难,和你我日日所面对的、困惑的、烦恼的、害怕的并没不一样。
终究,我想柏拉图是不对的,至少是不太对劲的。生命的难以穷尽,固然如卡尔维诺也讲的那样,可以也必须是人一种兴高采烈的野心目标,但也得同时是生活中每一时每一刻无法删除无法拒绝的感受,很难是柏拉图相信的,仿佛是额外的、分离的、独立的“一个”目标,而且也不会那么干净洁整,真实的东西很少长这模样,矿石如水晶(卡尔维诺用它隐喻过那种忽必烈式的概念思维方式)还有可能,但凡有生命的真实之物却不如此,真实之物如德·昆西说的,“不是向心凝聚,而是有棱有角、有裂纹的真实。”因此,它既在路的末端,但同时也近在咫尺,像没药的香味,像微风天坐在风帆下;像荷花的芬芳,像酒醉后坐在河岸上;像雨过后的晴天,像人发现他所忽视的东西;像人被囚禁多年,期待着探望他的亲人……唱这首死亡之歌,说看见死亡如今就如此具象在他眼前的埃及人,显然比柏拉图说得对也说得好。
谜在哪里?不会在明晰的概念语言上,化为概念语言那一刻就只能是已知的了,所缺的只是一番苦工甚至体力劳动的演绎推理而已,真正的谜永远只包藏在实物里头,有厚度有内容有三维不同面向的实物才有足够地方藏得住它。无限数量的实物存在,让我们整个世界、整个人生就像博尔赫斯为我们描绘的那样,是个巨大的美丽之谜。美丽正在于它的不可解,但这是人“稍后”看待它的温柔心思,困惑、混乱乃至于不幸才是它之于我们的第一时间感受,才是它真正的本质,然而,“对一个诗人来说,万事万物呈现于他都是为了转化为诗歌。所以不幸并非真正的不幸,不幸是我们被赋予的一件工具,正如一把刀一件工具一样,一切经验都应变化为诗歌,而假如我们的确是诗人的话,假如我的确是一个诗人,我将认为生命的每时每刻都是美丽的,甚至在某些看起来并不美丽的时刻。但是最终,忘记把一切变得美丽。我们的任务,我们的责任,即是将情感、回忆、甚至对于悲伤往事的回忆,转变为美,这就是我们的任务。而这一任务的巨大好处在于,我们从不将它完成,我们总是处于完成这一任务的过程之中。”
不幸是真实而且和我们生命绑在一起的,无法分离开来予以消灭(“生灭灭矣,寂灭为乐”那种佛家概念解决之方,是连生命亦一并取消,和自杀无有不同,这只有是巨大不堪负荷的苦难者可做如此主张,并不适用我们一般人),但文学可以溶解它消化它。在此,我个人独独更钟情于小说的是,今天诗歌可能更接近本雅明说的那样只书写“生命中无可比拟的事物”,小说还好,它是文学中最谦卑最体贴的一种,它距离我们普遍的生命现场最近,保留了最多生命实物素材的样态让我们得以交换感受,还有它所使用的语言,即巴赫金所说的“杂语”,进入我们可参与的语言稠密地带,因此,它仍是可传述的可指指点点的,一如我们今天在咖啡馆中仍可听到寻常人等大肆谈论甚至批评《尤利西斯》或《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但少有人胆敢对《纯粹理性批判》或《一般理论》置一词,这更意味着,小说仍能为我们说出自己的故事,表达我们的处境,把“劝告”编织在实际生活体验中,让阅读成为一种千真万确的经验。
至此,我们终于可以把约翰·厄普代克这段美丽的话给讲出来了,老实说,在写这篇文字之前之中,我一直耿耿一念的,甚至应该说处心积虑的,想找一个最对的时间出手——你得为它鸣锣开道,为它先酝酿成某种合适的氛围,好让它不损伤力量,让它恰如其分地熠熠发亮。
厄普代克讲:“博尔赫斯、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卡尔维诺同样为人类做着无限之梦……其中又以卡尔维诺最温暖最明亮,并且对于人类的真实有着最多样、仁慈的好奇。”
这里,真正要大家看的当然是前一句的“为人类做着无限之梦”,后面涉及比较的赞语并没那么要紧——尽管我个人以为这话其实很敏锐也很公平。三人之中,加西亚·马尔克斯极可能是更专注同时也是更好的小说家;博尔赫斯则最潇洒最本色,让他心无挂碍地一人只身探入最幽微深奥的所在,捕捉那些生命中最恍惚、文字语言最抓不住的东西,因此他的创作显得难懂,他开拓的那个世界可能更合适跟在他身后的小说书写者而不是一般人,因此萨瓦托称他为“作家的作家”:相形之下,卡尔维诺是最同情我们这些普通人的一个,他因此得分心做较多的事,又是探险者又是柔和的解说人,他是最好的一个朋友,真的是温暖而且明亮。
当然,每一个认真的小说读者,都可以而且读书学剑意不平地为这纸“无限之梦”的三人名单,续上自己钟爱的名字,纳博科夫、康拉德、普鲁斯特、契诃夫、格林、托尔斯泰、梅尔维尔、马克·吐温、吉卜林、昆德拉云云。还有,噩梦一定也是人类无限之梦顶重要的一部分,如博尔赫斯坚持的那样,那就一定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纳和爱伦·坡,也就带出了但丁和歌德,带出了莎士比亚,再上溯荷马乃至于辉煌的史诗和神话,当然也可以旁及像费里尼这样直接诉诸影像来做大梦的人;有费里尼,那就更没完没了了……
这是地瓜藤般一个拉着一个、可一路填空下去的名单,这样,固然让我们损伤了一小部分厄普代克原先话里的特殊意指,以及对我们当代此时此刻的具体关怀,但却让我们精神为之一振以为补偿,原来我们的世界并没我们以为的那般荒枯,就好像数星星的卡雷尼奥,他大概不费心去想,那些遥远的星星本体是否有已然熄灭、爆炸或永远沉睡者,对他而言,这7882颗星星此时此刻都还清清楚楚闪着光芒,包括那两颗一闪而过的流星。
各学科学门壁垒分明,“巴别塔现象”已成为人人朗朗上口近乎廉价感慨的此时此刻,惟独在文学的世界里,我们仍能听到博尔赫斯毫不气馁的话:“我个人以为,所有的作家都是在一遍又一遍写着同一本书。我猜想每一代作家所写的,也正是其他代作家所写的,只是稍为不同而已。”
既然如此,我们就让这一切在博尔赫斯这首名为《海洋》的十四行诗中结束,希望那朗朗的声音能传送耳中:
在我们人类的梦想(或恐怖)开始
编织神话、起源传说和爱情之前,
在时间铸造出坚实的岁月之前,
海洋,那永在的海洋,一向存在。
海洋是谁?谁是那狂放的生命,
狂放而古老,齿啃着地球的
基础?它既是惟一的又是重重大海;
是闪光的深渊,是偶然,是风。
那眺望大海的人惊叹于心,
第一次眺望如此,每一次眺望如此,
像他惊叹一切自然之物,惊叹
美丽的夜晚、月亮和营火的跳荡。
海洋是谁?我又是谁?那追随
我最后一次挣扎的日子会做出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