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肃州府便是连绵起伏的群山,盘曲的山道上淤积着残雪,车轮随时有陷入泥坑的风险。碧空如洗,寒风如浪,道路两旁刚开始还有商贩来往,再走上几个时辰,官道上就只剩下宋家的马车了。
宋清和从车里探出身子,青丝高束,英姿飒爽,胸前挂着一把银灿灿的长命锁,俨然一副公子哥儿打扮。
她对着远处的群山打了几声悠长的唿哨,嘹亮的哨音轻快地在空气里流动,让听的人也觉得心生欢畅。
赶车的马夫向老伯是府里的老人了,他笑眯眯地吆喝道:“少爷,您这是做啥呢?”
“跟我朋友招呼一声!”
“您朋友在哪儿呢?”
宋清和笑答:“在后面跟着呢!”
车厢内,宋老夫人点点她的背影,对陈潜摇头道:“看这疯丫头!”
“老夫人可说错了,如今该说傻小子了!”
陈潜和宋老夫人笑作一团,她也是一身男装,活脱脱一个温文尔雅的小公子。
远处山林间雪雾滚落,似有东西在密林中疾速穿行,向老伯疑惑地回望,只当是自己看错了。
月斜夜深,杳无人迹,山洞里燃烧着篝火,马车横在洞口,几匹马正低头吃着麦麸和大豆混成的草料。
二夫人李氏被刘妈妈她们从车上扯下来,蓬头散发宛若疯妇,婆子们将堵在她嘴上的破布拽下来,本想让她吃点东西,没想到她却如杀猪般嚎叫起来。
“婆母,你好狠的心!我跟你儿好歹夫妻一场,你不能这样对我!”
刘妈妈掰了半块饼子塞进她嘴里,冷声道:“二夫人这话简直可笑!你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如今倒怨起老夫人来了!”
李氏“呸”地一声将那饼子吐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泼来。
“我做什么了,我做什么了!她这不是还好好地站着吗!”
“老虔婆!烂了舌头的下作东西,一个下人也敢来欺侮我!我当初真是叫猪油蒙了心,放着好好的同知夫人不当,竟然嫁进这种奴大欺主的家门,可算是倒霉透顶了!”
刘妈妈眉眼间尽是厌恶:“二夫人要是不嫌丢人,就尽管喊去!”
“子女不和,老人无德!要丢人也是婆母丢人,我丢的哪门子人?婆母就是偏心!大房高官厚禄,好不风光,怎就不能拉扯一下二房?”
“我原以为宋含章是个好的,文不成武不就便罢了,没想到还绣花枕头一包草!他若是床上床下都能硬气些,我也不用受这份鸟气!”
主家的私事,底下人向来是议论不得的。这山洞不大,可李氏的嗓门倒是不小,四周歇息的仆从们就算是不想听都不行,于是纷纷竖起耳朵啃着饼子瞧热闹。
宋清和拍了拍马脖子起身出去,身后的吵闹声逐渐远了,她远望大片黝黯蓊郁的森林,肩头忽然多了一件绒毯,是外婆。
见宋清和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宋老夫人叹了口气。
“看来在那边也没能教好你舅舅,我走以后,他们欺负你了吗?”
宋清和含笑摇头,宋老夫人却板起脸道:“说真话!”
宋清和实在拗不过,只好将往事讲给外婆听,有些部分遮遮掩掩一带而过,即便如此,宋老夫人的心窝还是被扎得生疼。
她闭了眼,将宋清和搂进怀里,手颤抖着覆上她光洁的额头,她一点都不敢想,那段日子这丫头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当初他执意娶李氏进门,李氏有婚约在身,我不同意。男方是济州府邑阳县的县令,岁数比李氏还大上一轮,李家人为了悔婚跑去邑阳县闹了不少洋相,你外祖父劝我‘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须不若吾家’,我便也随他们去了。”
“男婚女嫁是一门学问啊!”宋老夫人怅然道,“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门当户对,不无道理。”
“李氏进府时是个好的,后来听说那县令被擢升为五品同知,她有些小心思倒也无伤大雅。李家是为了攀附而来,谁成想你舅舅是个十足的窝囊废,成日游手好闲,招蜂引蝶,现下这桩萧墙之祸未必没有他的授意!”
“外婆带我来肃州,是为了和卫家亲上做亲吗?”宋清和问。
“正是,帝京局势云谲波诡,三位皇子明争暗斗,你父亲是个野心家,可我却不愿你陷入夺嫡之争!”宋老夫人贴着她的额头,脸上透出一股疲倦,“我本想着卫家小子知根知底,如今看来,人虽正派,却过于软弱,终究不是良配。”
“从前你性子太软,外婆盼你能觅得良人,安稳一生;如今你有力自保,外婆只盼你外不殊俗,内不失正,旷达恣意,襟怀磊落。外婆的清和不该困在大宅院里,不想嫁就不嫁,你是宋家的女儿,外婆在一日,便能护你一日,谁也别想将外婆的心头肉抢了去!”
外婆身上有着淡淡的植物香气,闻起来像春日的松林,躲进这样温暖的怀抱,耳边呼啸的风声仿佛也变得柔和了。外婆耳边的羊脂白玉坠子贴在宋清和额上,如碎冰一般,可她心里却暖洋洋的。
次日一大早,天空就起了灰蒙蒙的阴云,太阳被遮蔽在后头,云涛很低,仿佛全靠山峰撑着似的,天宇像是落了盖的熔炉,煅烧出万里银白。
宋家的车队在官道上驱驰,马蹄和车轮声被风吹出老远,照这个速度,今夜就能进入渭州境内了。
车厢里支起了小炭炉,炉边煨着几个圆滚滚的橘子,刘妈妈正要探身去拿,不料向老伯突然摔鞭提速,车内几人猛地往后倒去!
炭炉打翻了,橘子也散落一地,宋老夫人紧紧抓着宋清和跟陈潜,扬声问:“出什么事了!”
“有山匪劫道!老夫人,少爷,坐稳了!”
隆隆的车轮压得雪泥飞溅,一时间马蹄飒沓声不绝于耳,刘妈妈将主子们护在身后,遂心扑过去压住车门,侍卫们骑马挡在左右,护送着几辆马车一路疾驰,快得像飞鸟俯冲!
可山匪还是从后面追了上来,硬生生将车队给逼停了!
“跑什么跑!”领头的坐在马上,冲马车吐了口唾沫,“车上什么人?”
向老伯赔笑道:“几位爷,十万火急,俺们东家得了痨病,正赶着去渭州求医,您行行好,借个道让俺们往东去吧!”
“想借道可以,但是轮不到你一个下人说话,得车上的贵人亲口跟老子说!”
车里咳得惊天动地,向老伯赶紧捂住了口鼻,领头的玩味地笑笑,示意手下去掀侧面的车帘,那人的手还没碰到帘子就被一旁的小厮向弋拦住了。
“爷,老的小的病了一车!这痨病可传染呐,一不留神就传上了!”
“直娘贼!你敢拦老子?”掀车帘的男子拔刀就往向弋身上砍,棉袄被劈穿了,大臂也被削掉一大块皮肉,要不是躲得快,他的胳膊就废了!
“刀下留人!”
官道上雪尘滚滚,呼喝声夹杂着十几支利箭划破长空,箭头梆的一声死死钉入马车,一队人马自后方急袭而来,将众人团团包围。
这些人均是护兵打扮,拿下山匪后,统领下马跪地高声叫道:“宋老夫人莫怕,吾等是知州大人的亲兵,卫大人听闻您出了肃州城,特派在下护送您回去!”
四周一片死寂,李氏不知想到了什么,呜呜地挣扎起来。宋老夫人一言不发,面色阴沉,眼神锐利如冷刀子一般,身旁的胖婆子见老夫人不喜,挥拳将李氏打晕了。
宋清和推开车门出去,斜靠在门框边把玩着白玉短匕,漫不经心道:“那可得多谢各位出手相救了,不知卫大人想让你们送我们回哪儿去?”
护兵统领扯了扯嘴角:“年关将至,路上流匪猖獗,自然是回肃州府为好。”
宋清和嗤笑,眼神悠悠地在山匪和护兵之间徘徊。
“好个贼喊捉贼,追了这么远演这一出戏,卫大人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见事情败露,众人也不装了:“大人是真心实意请二位回去,宋小娘子不要让我们难做!”
“我要是不肯回呢?”
“不肯回就留在这里吧!”护兵统领站起身,嘴角勾起一抹狠戾的笑意,“宋小娘子可要想好了,放着好好的新嫁娘不做,便只能做山匪刀下的亡魂了!”
身后的亲兵们也一脸淫/笑,卫大人说了,能请则请,不能请则杀,这荒郊野岭的,人还不是任由他们处置?既然这小美人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他们不客气了!
“我呸!扯你爹的臊!”刘妈妈如发狂的母狮般扑了过去,“满嘴喷粪的东西,也敢来污姑娘的耳朵!有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不要这老命了,要杀便杀我!”
护兵统领一脸不耐地将刘妈妈踢开,明晃晃的刀尖直对着宋清和:“宋小娘子想好了吗?”
他本以为对方会娇滴滴地哭着求饶,没想到她一脸从容地将刘妈妈扶上车,转身捏住箭尾,将没入车辕大半的利箭拔了出来,轻松得像是在拔一棵草,护兵统领的瞳孔骤然一缩!
“怎么办,我不太想留下,看来你们得留下了。”
宋清和接过向弋手里的长刀,一手持刀,一手握匕,衣袂猎猎飘扬。
她背脊贴上马车,左脚向后猛然一蹬,如猛鸷展翅低飞,迎着一片寒光铁刃纵身而去!刀风凌厉,剑气破空,一长一短划出冷光血影,没有一丝花招,刀刀皆毙命,挡者皆可杀!
人头滚落了一地,护兵统领惊骇的表情凝在了脸上,眼前最后见到的是许多只慌乱的脚。剩下的人不管是扮演山匪的还是扮演亲卫的,全都夺路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这怎么杀,卫大人可没说这是个女阎罗啊!
宋清和将刀还给向弋,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拖着受伤的胳膊诚惶诚恐地捧着,刀尖的血滴子噗噜噜地砸进雪里。
“少爷,他们要跑了!”
“没事,跑不了。”
宋清和并不去追,她冲着崇山峻岭打了个短促而尖锐的唿哨,一个庞大的黑影腾空而跃,冲出了白色的林海,吓得向弋双腿一软,差点儿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