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城,知州府。
刻着“厚德传家”的描漆石雕影壁将门户遮挡严密,影壁之后却别有洞天。
正值寒冬腊月,院内团花锦簇,绿植环绕,溪水自花木深处蜿蜒而出,泠然泻于石隙之下,正堂两侧的抄手游廊雕梁画栋,左雕翠竹荷月,右雕五福瑞兽,台矶之上坐着几个头挽双鬟的丫头。
“你们说表姑娘到底去哪儿了?”
“不知道。”圆圆脸的小丫头咯吱咯吱地啃着手里的柿饼,“我听厨房的管事妈妈说,今日三脆羹热了又热,宋老夫人到现在仍是茶饭未进呢!”
“可不是,表姑娘这一丢,咱们二少爷也跟着遭罪,也不知道二少爷是不是还跪着。”一个身着湘色对襟褙子裙的丫头正翘首朝堂内张望。
“你急什么!”圆圆脸的丫头撇撇嘴,“等翠竹姐姐出来不就知道了?”
“哎,丹桂姐姐,那日是你跟着二少爷,你可看清贼人的模样了?”
一旁站着的大丫鬟丹桂神情僵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她抿着嘴摇了摇头。
椿茂堂此时灯火通明,银丝碳烧得正旺。
卫老夫人紧紧握着宋老夫人的手,连声劝慰道:“长姐莫心急,昭哥儿他爹已经派人去寻了,姀姐儿一定能平安归来的!”
宋老夫人虽已鬓发如银,却梳得整齐端庄,眼睛亮而深邃,此刻眉间凝结着浓重的忧愁。她手心里紧攥着一把陈旧的银质长命锁,像是攥着她的命根子,似乎全身的力量都倚靠在上面了。
“昭哥儿,起来吧,不是你的错。”
卫昭闻言仍是一动不动,他执拗地跪在堂中央的蒲团上,清瘦的背影挺得笔直。
卫老夫人拿起帕子不断擦拭着眼角:“这孩子,从小就倔!翠竹,快把你们哥儿扶起来!”
正当这时,肃州知州卫杉步履匆匆地走进来,一屋子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卫家大娘子刘氏连忙上前询问。
卫杉一言不发,他仰头将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神色紧绷,按着紧锁的眉头在堂屋里走来走去。
二品大员的独女在他管辖的地界被人劫走了,一同被劫的还有新任国子监祭酒的长女,这些京官可惹不得啊,转头就能在御前告他个治理不严之罪!
更何况西边那位主子还让卫家跟宋家联姻,这人都丢了还怎么联姻啊!
想到这儿,他背后冷汗淋漓,沉声问卫昭:“当时究竟是何情形,你快一一说来!”
卫昭垂下头,声音很是艰涩:“祖母下月大寿,表妹不知从何处听说祖母喜爱团花绞缬锦衣,说城西染坊技艺精湛,想亲手为祖母扎染一件披帛,恰好近日书院休沐,我便一同前往。”
“将表妹送至染坊后,丹桂说书房的纸笔不多了,我想着隔壁书肆的狼毫极好,就前去挑选。突然听到街上一片哗然,有人高喊山匪杀人了!街上百姓皆躲入铺内,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待我冲出去时,只见人仰马翻,表妹已不见踪影。”
“染坊那边说山匪先是砍伤了陈家娘子,表妹前去搭救,也一同被劫走,表妹身边的逸心被当场击杀……”
宋老夫人闻言脸色煞白,仿佛有一面铜锣在头脑里轰鸣。
“胡闹!”
卫老夫人颤手拍打着案几,手腕上的镯子磕得锵然作响:“谁说我喜爱什么绞缬锦衣,烂了舌根的混账东西!天杀的,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还害得姀丫头为我老婆子涉险,真真是折杀我也!等姀丫头回来,看我饶得了哪一个!”
说罢,气得浑身直发抖,婆子和管事妈妈们齐齐围上来,左右一迭连声劝个不停。
卫家大娘子刘氏面露疑惑:“从未听闻婆母喜爱绞缬织物啊,表姑娘是从何处听来的?”
宋清姀的另一个贴身大丫鬟遂心愣在当场,脸上血色尽失,她抬头向二夫人李氏望去,却被李氏狠狠剜了一眼。
宋家和沈家皆子嗣单薄,宋家到了这一代,只有宋怀玉和宋含章这一双儿女。而沈家在沈老爷子和老太太过世后,二房和三房的叔侄们就迅速分了家,大房只剩下沈鸿一人,于是沈宋成婚时两家干脆合为了一家。
沈鸿此人胸有城府,精明强干,肃咎之役后得了新帝的赏识,更是青云直上,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宋沈两家的荣盛。如今府中的仆役小厮都称呼沈鸿为大老爷,宋含章为二老爷,二夫人李氏正是宋清姀的亲舅母。
遂心和逸心打小就跟着姑娘,两人情同姐妹,眼下惊闻逸心被害,遂心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顾不得李氏一脸的怒容,遂心从宋老夫人身后直冲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卫老爷!老夫人!是二夫人说卫老夫人极爱团花绞缬,还说姑娘为表孝心,理应亲手染制!是二夫人,把姑娘引去城西染坊的是二夫人!”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互相交换着眼神,都有些意味深长。
“你这小蹄子!空口白牙,满嘴胡吣!”李氏身形一僵,随后咬紧牙关,指着遂心疾声厉色骂道,“你一个贱婢也敢攀诬主人家!我好心提点你们姑娘,怎么到头来落得个引鬼上门的恶名!”
说罢,她转向两位老夫人,脸埋进帕子里呜呜地哭着:“姀姐儿现在生死未卜,我恨不得求遍神佛,盼她平安归来!婆母,我可是姀姐儿的亲舅母啊,怎能蒙此不白之冤!新妇自是无颜见人了!”
宋老夫人神色沉沉,强忍着心中的怒气。
她分明在李氏脸上看到了一抹不可遏制的兴奋之意,害了她的姀儿,还敢在这儿洋洋得意,以为所有人都眼盲心瞎,看不出她的鬼把戏,这个又蠢又坏的阴毒东西!
宋老夫人厉声喝道:“叫丹桂进来!”
李氏躲在帕子后的脸僵住了。
卫老夫人闻言也是一怔,连声催促门口的妈妈们:“快把丹桂叫来!”
不多时,门外传来几声惊叫,丹桂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拖了进来,她浑身湿透,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怎么弄成这样?”卫老夫人看着被脏水濡湿的羊绒地衣,嫌弃地皱紧了眉头。
“回老夫人的话,俺们几个去喊她的时候,这小蹄子正想逃呢!”领头的那个婆子答道。
宋老夫人威严的声音响起:“丹桂,抬头。”
这一声吓得丹桂浑身战栗,身体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她就是想抬头也没了力气。
完了!
一旁的李氏心不断地往下沉,她没想到老太太耳朵这么毒,怎么一下子就从话里摘出了这丫头!更没想到这毛丫头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野心挺大,胆子却这么小!
丹桂这一逃,等于是不打自招了。
看到这般情形,在场的几位都明白过来,能坐在这屋里的又有几个是傻的?
偏偏卫昭生得个书生脑袋,他难以置信地看过去,从喉咙里挤出干哑的询问。
“丹桂,真的是你吗?”
“二少爷,我、我没有……”她脸上神情十分痛苦,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惊惧。
“府中每月都会购置纸笔,若真是纸笔无多,书房小厮自会前来禀明,又怎会让你……”
卫昭呼吸一滞,他被自己脑海中闪过的念头惊得背脊一凉:“你和翠竹从小就跟着我,我分明待你不薄,你究竟为何要害表妹?”
丹桂自知是逃不过了。
“宋家来人,不是为了给二少爷和表姑娘相看吗?二少爷有没有想过,表姑娘进门后还能容得下我么?”
卫昭面容死寂,喃喃自语:“表妹心地纯良,向来与人为善,她怎会容不下你?”
“不,她不会!”丹桂努力地仰起头来,嘴唇咬得发白,眼睛里却焕发出奇异的光彩,“二少爷问为什么,因为丹桂思慕您啊!人人都知道我对您的心意,可只有宋二夫人肯帮我,她说会安排好一切,只要我将您引开……啊!”
啪的一声脆响,丹桂被李氏一巴掌扇倒在地,李氏不依不饶地扑上去,左右开弓接连又甩了她四五个嘴巴这才肯罢休,丹桂两边脸迅速肿胀起来。
“贱皮子!简直是一派胡言!你算什么东西,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
丹桂捂着脸瘫倒在地上,肩膀抖动着大笑起来。
卫家大娘子面色铁青,卫老夫人也像是被谁用榔头击昏了似的,捂着心口瘫在软榻上,一副快要晕厥过去的模样,身旁的管事妈妈连忙上前帮她顺气。
卫昭则被这番话钉在那里,脸色苍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够了!”卫杉气得七窍生烟,他猛然起身,挥袖掀翻了桌上的茶盏,大声呵斥道,“还不快把人拖下去!”
看了自家这一出好戏,卫杉的老脸黑如锅底,他强忍怒气,俯身向宋老夫人行了一礼。
“是外甥治家无方,教子无能,才令姀姐儿遭受这无妄之灾!我已下令全城禁严,暗中搜捕,一定尽快将姀姐儿平安带回,到时候再来向姨母赔罪!”
宋老夫人无力地摆了摆手:“真论起来,老身才是教子无能啊!姀姐儿一事,万望卫大人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