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灼安静地望着那张字条。
宋武看着他的神色,轻声道:“那宦官未必是奉皇后旨意来的,殿下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谢灼却道:“是她的字迹,没有错。”
宋武一愣,俯下视线看去。
危吟眉的字迹清丽,皎若玉树,是当初谢灼握着她手一笔笔教的,她运笔时撇捺总会出锋,哪怕隔了这么久,这细微的习惯仍清晰存在于谢灼的脑海中。
谢灼垂着眸,重重烛光笼罩,脸颊上若有流光流淌过。
“殿下明夜去赴约吗?”身后人问。
谢灼抬起手。
火苗瞬间而上,蚕食字条化作一缕灰烬,消失不见。
谢灼不说,但属下知晓他的意思,那定然是不去了。
天空阴沉一片,黑云压在天际,仿佛风雨欲来。
谢灼并未如期赴约,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待隔日入宫,便听宫人向皇帝禀告。
“娘娘昨夜不知怎么淋了雨,今日发热卧在榻上,整个人病怏怏的,食欲也不振,太后娘娘想让陛下您去椒房殿看看。”
谢启喉咙里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抬头瞧一眼窗外道:“外头雨虽停了,但冷风还吹着,椒房殿离未央宫也有一段路,朕出去身子也未必受得住,若受凉了如何是好?”
“可是……”
“下去吧。”谢启拢了拢身上的袄袍,抬头看谢灼正从外走进来,“七叔。”
摄政王走进来,紧跟着的几个属下,低着头走到龙案前,将桌案上的奏折捧起送到另一侧案几上,动作熟练。
谢启站起身来想制止,可话卡在喉咙里一个字节都说不出口。
不出几刻,摄政王窗边的案几上便堆满了折子,而留给少帝的只有几本奏章,无足轻重。
少帝微微皱眉,明显不喜这样的行为,近来朝堂上也是,摄政王将手伸到了三省六部,势力一点点浸透,若非还有裴家帮顶着抗衡,仅凭少帝一人是真支撑不住。
偏偏摄政王处理政务,也不将折子带到自己居室处理,每日都要来造访未央宫,真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宫殿,进出入无人之境。
现在只是未央宫,只怕来日他手就要伸入后宫里了。
有摄政王在,谢启坐如针毡。
到了傍晚时分,谢启将视线从面前诗书上移开,见摄政王仍没有离去的迹象。
谢启是坐不下去了,放下茶盏,对身边人道:“等会去昭仁宫见叶婕妤。”
安公公瞧一眼外头:“可外头起了风,等会就要落雨。”
白日里太后派人让少帝去探望皇后,少帝借口风大不去,这会却执意道:“朕去见叶婕妤。”
宦官拗不过,跟随少帝一同往外走去。
到大殿门口时,少帝转头,见摄政王仍坐于窗边,道:“天色晚了,等会七叔要离开了,你们送他回宫。”
宫人们行礼道:“喏。”
一行人的脚步声渐渐离去,一个小宦官捧着食盒走进未央宫。
他走到案几前,看一眼垂眸凝神的摄政王:“殿下,到用晚膳的时辰了。”
谢灼抬起头,目光落于宦官脸上。
是前夜那个小宦官。
触及到谢灼的目光,对方低下头,微不可察低语了一声:“殿下,娘娘今晚还在太液池畔假山等您,万望您去见她一面。”
他将匣子里琉璃碟一一拿出,准备离开时,谢灼的声音随之响起:“何事不能光明正大地谈?”
“是有要事,非得私下和殿下见面才能细说,娘娘昨夜等了您许久,淋了一夜的雨。”
小宦官是近前伺候的,但有幸得皇后的救命之恩,一直铭记在心,从那以后就为皇后暗中效命。
说起皇后,宦官有些于心不忍:“还请殿下去见见娘娘。”
他从袖中拿出一只淡青色的帕子,上面绣着皇后的闺名,给摄政王看了一眼就又收回去,表明自己确实是皇后派来的。
小宦官见他不曾开口,话已经带到,也不敢打扰,慢慢退出殿去。
窗外草丛中寒虫鸣叫,声音凄切,如下着一场细密的雨。
到了戌时,虫鸣声被雨声掩盖。雨水飘入窗内,打湿了谢灼面前的桌案。
他从兵书中抽出神思,抬眸看向窗外。夜里水汽岚光,灯笼朦胧,满皇宫沉浸于一片氤氲的水雾之中。
“几时了?”谢灼问。
“回殿下,戌时三刻。”
谢灼动了动身子,垂下眸继续看兵书,姿态平和。属下就在一旁侍候着,又过了半个时辰,一道声音忽然毫无征兆地响起。
“去太液池。”谢灼说,“你去看看皇后还在不在。”
宋武一怔,赶忙去办。
一盏茶的时间后,他回来禀告道:“娘娘还在那里。她见到属下,怎么说也要让属下转告殿下,让您去见见她。”
宋武说罢,就低下了头,良久才听谢灼开口:“知道了。”
窗外大雨磅礴,谢灼慢慢合上兵书。
他拿了披风,缓步走向殿外,“去太液池。”
他总得见见她,让她彻底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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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结冰,花树凋零。太液池湖畔冷风萧瑟拂过。
危吟眉立在假山之中,千万滴雨水从夜空中飘落,滴答溅在岩石上,在山洞之内回荡空灵缥缈的雨声。
此处虽可避雨,但还有雨珠从石头细缝间滑下。在她脚边汇聚了一汪水塘,涟漪向四处蔓延。
她要说的事情关于弟弟,也关乎他,必定要见他一面。
雨声渐渐嘈杂起来,石缝间落下的雨水也更多,危吟眉将手挡在头顶,往假山里走,忽然一阵脚步声从洞门口传来。
脚步声沉且稳,不是女子,是男子。
危吟眉转过头来,便见一道修长的影子投在石壁上,随后郎君的面容从黑暗中慢慢显露出来。
谢灼一进来,便看到背靠在冰冷坚硬假山壁上的女郎。
几缕皎洁月光从假山顶洒落,笼罩在二人周身。
女郎未施粉黛,未戴簪钗,淋了雨半是潮湿的长发垂落腰际,身上只着了一件宫女浅粉色的衣裙,沾了雨水,衣料颜色变深,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谢灼走近时,月色打在她身上,他甚至能看到了她外袍下里衫的颜色。
假山内逼仄狭小,小道只能容一人过。二人隔着一臂的距离。
“皇后找孤有何事?”谢灼声音冷淡。
危吟眉转过身来,触及到他的目光,只觉心口被烫了一下,蓦地有些慌乱。
四周雨打在岩石上的响声,一如她此刻砰砰的心跳。
“那日在佛庙,多亏摄政王舍身相救,后来摄政王还为我挡剑受伤了,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她走近了一步,眉目里倒映着他的面容,细密的雨水落在眉眼上。
她的身量在女子中已算高挑,却仍比谢灼低一个头。
谢灼转过身来,危吟眉一抬眼就对上了他那双昳丽多情的眸子,分明是极其秀丽的容貌,却因神色疏离,让人感觉不近人情。
“娘娘还有何事吗?”
危吟眉心跳莫名加快的几分,道:“有的,我想问问摄政王,最近可曾听过我弟弟的消息?”
谢灼蹙了蹙眉,“危月?”
“是危月,”危吟眉看他,只觉心中迷雾总算出现了一丝光亮,“我居于深宫,与宫外家里常常不能及时联络,也是前几日才得知危月两个月前北上的消息,说是去找燕王。所以我想问问摄政王,他是否确实来找你了?”
谢灼玄玉般的眸子静静凝望着她。
危吟眉道:“殿下从前也教过危月剑术与武义,危月对殿下有孺慕之情,将殿下视作兄长,若是去找您也是情理之中,摄政王可曾见过他?”
谢灼眉沉吟片刻,像是在回忆,好一会道:“没有。”
危吟眉追问:“没有?”
谢灼道:“倘使是他投了军营,军官在名单上看到他的名字,知道他是皇后的弟弟,也会把他的名字上报,或是他主动地求见孤。但军营里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此言一落,危吟眉心中紧张。
谢灼道:“要么是他不想让人知道,要么根本就没投军营。”
危吟眉心里一时没了底,心思一转,琢磨危月离去前说要挣军功,他的性格执拗,隐姓埋名,也是有可能。
“那烦请摄政王派人,再查查他是否还在军营里……”
仅凭危吟眉自己,谢灼是绝对不会卖她这个面子,但危吟眉知道危月与谢灼关系亲密,甚至这几年危月还偷偷往北地递过信,所以危吟眉试探地道:“若有了危月的消息,还请摄政王知会我一声,好让我知晓,可以吗?”
谢灼沉默不言,没有说好,却也没有回绝。
危吟眉等了半晌没等到他的话,便知他是答应了。
她低下头,看着他披风之下的手,道:“摄政王能将手抬起来,给我看看吗?”
谢灼不为所动,危吟眉又道:“我有一个东西要给殿下。”
听罢,谢灼才将手抬起来。
危吟眉心跳扑通扑通,也知道自己即将做的举动实在是逾矩,可她必须把内心对他的感激都道出来,否则实在过意不去。
危吟眉按住他的手,慢慢翻过来一看,一道未消的伤痕落于他掌心之上。
她赶忙从袖子中拿出瓷瓶,倒出些许药膏涂抹到他掌心上。
下一刻,谢灼从她掌中抽出手,低声道:“不劳烦皇后娘娘了。”
危吟眉道:“让我帮你上药吧。”
女郎软柔的十指,滑入他指缝间,将男子纤长的掌心抻开。
见他没有抵触,危吟眉才终于大胆一点,却也不敢抬头看他,继续给他上药。
她也只是想给他上药,向他表示感谢。
谢灼垂下视线,看她眼睫微颤,盈盈若若,冻得嘴唇发红,楚楚可怜。
她是君妻,他是外臣,私下相见不合规矩。
纠缠不清对他二人都毫无裨益,不该存在的关系就该断了。
可她就像一朵无骨的花缠绕上他,藤蔓丝丝绕绕,将他层层包住,披散的潮湿长发有一缕都沾上了谢灼的面颊。
她望他时眉眼晶亮,唇角浮起柔和笑容。
谢灼错开目光,她和他日后本就不会再有过多牵扯,无须他多言,她自己会明白这个道理。
谢灼暂时将话压了回去,依旧漠然,看向外头,“我先走了。”
却在此刻,一道梆子的敲打声传来,打断了他们交谈。是在外头看风的宦官弄出了动静提醒他们。
那喧闹声越来越大,像是汇聚了不少人,脚步声兵荒马乱。
雨声已经停了下来,危吟眉还没回神,侍卫的声音穿破夜色传来——
“有宫女揭发,说后宫妃嫔与侍卫通奸,就躲在了这附近。”
“速速将人给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