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既然你决定和他在一起,”红芍静静地望着她,一如多年前初次相见,她的灵魂眼眸依旧洁白的令她自惭形秽,“那就再也不来这里,与他好好度过最后的一月。”
“小花,我们的缘到此为止。”
小花慢慢睁大眼,眼角余热微红,怔怔地看她,“姐姐。”
一个人的灵魂到底能纯白到什么地步?那大概就是小花这样的,红芍淡淡偏头看向窗外的梧桐,金绿的叶面在空中拂动,好生美丽。可是,不久的将来,它也会凋落腐烂,最终变成枯枝,如同鲜活的她也在多年前那样凋零。
红芍笑了笑,“你的花在那里,带着它离开这里。”
小花不由侧这头,看向窗边的芍药,花朵已经出现枯萎状,花枝也不如以前那般茂密,她的心脏微微一通,即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她也没有后悔过。
“现在选择权到了你们手里,你和他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小花表情显得沉默,在红芍的注视下,走到花盆身边,第一次亲手抱住身体,那种感觉很微妙,就好像即将与她融为一体般。
小花抱着花,走到房门前,回头看向她,表情坚定,红唇抿了抿,绽开一抹笑。
“姐姐,我走了,谢谢你照顾我多年。”
红芍起身,微笑着颔首,目光浅滟温柔,“再见。”
小花打开门,踏出一步后,倏地停了几秒,她再次转过头来,看向她,目光一贯的真诚纯洁。
“姐姐,我听说,佟家哥哥还在人世。”
红芍目光微微一动,良久后,浮现笑容,“走吧。”
小花点点头,“再见,姐姐。”
小花知道,近百年的时间,她生活在她的身旁,她细心教导她,给她翻土洒水,还会给她做衣服,待她如同亲姐妹,这一次她真的要离开了,而且永远也无法回到这里,无论将来她会怎样。
楼下安静无声,小花下了楼,三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而婉柔看见她手里的花之时,表情微微一变,随即她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珠帘的方位,因为看见楼梯处露着一双白色的鞋子,只是停留了几秒,便抬脚回到房间。
周衍之看见芍药,眼底飞快闪过一阵喜悦,他起身快步走到小花身边,目光停在花盆许久,这才抬眼看她。
“这花开的很好,是老板送你的吗?”
小花犹豫了几秒,细若蚊声道:“嗯,你都知道了吗?”
周衍之一愣,沉默片刻,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了,也不瞒她,低声道:“我知道了。”
小花眼眶微红,抽了抽鼻子,周衍之笑了笑,抬手捏了下脸颊,“我们回家说。”
婉柔目送他们离开,倚着店门看了许久,这才关了门,回身,上了楼。
站在卧室门前,她敲着门,房间里没有应答,她这才推开门,走了进去,红芍一身雪白旗袍站在窗户前。
“小姐。”
红芍纤影微微一动,她侧身靠着窗框,目光看向她,“怎么了?”
“您将代价还与小花,那位知道了,会生气的。”
红芍微垂下脸,唇畔的笑不甚在意,“没关系,让他们自己选择。”
无论如何选择,总有一个人会付出代价的不是么?
她再度转过身去,“对了,我最近或许要出去一趟。”
婉柔心脏一紧,脸上顿时挂上紧张地神色,“您要去哪里?”
红芍听出她的紧张,淡淡地道:“不用担心,只是去一趟国外,或许也不去。”
到时候再看吧,她也很想去看看,这么多年了。
——
伦敦。
佟氏庄园。
老人躺在花园的躺椅上,五月伦敦的阳光正好,不冷也不热,穿着长风衣闭着眼嘴角含着笑,享受着安宁的乡野气息,耳畔不时会有小虫的鸣叫,一阵风吹来,扬起老人花白的头发,一名穿着精致保养得当的老妇人手拿着薄毯走了进来,弯下腰,将毯子盖在老人的身上。
本就浅眠的老人缓缓睁开了眼,苍老皱纹的皮肤,微尖的下巴,脸部线条有致,隐隐还能看清年轻时候英俊的轮廓。
“孩子。”
妇人微笑一声,显得雍容华贵极了!直起身来,花白的长发盘着发髻,带着翡翠簪子,耳垂上绯红的耳环,在阳光下光芒柔和。
“爸爸,吵醒您了吗?”
老人笑容慈爱,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没有,年纪越大瞌睡也就越少。”
“您还年轻呢,”贵妇笑着,抬了下手,佣人抬着椅子放她身后,她坐在他身边,“刚才梦到什么了?我看您笑得很开心。”
老人眼眸的黑还很纯粹,没有老年人的人浑浊,他抬起眼,看向蔚蓝晴空,笑道:“啊,我梦到清儿了,梦见她来看我了,喏,”他抬起手指,指着不远处的花丛,“她就站在那里呢。”
“爸爸,梦里的姑姑开心吗?”
“不开心,都没有笑容,以前我的清儿最喜欢笑了。”
贵妇心底微微一叹,“爸爸,就是您整日挂念着姑姑,所以她也不放心离开您。”
老人眼眸动了动,也不再提这档子事呢,免得让孩子也跟着不开心,他侧着脸,看她,“云琛在国内怎么样了?”
贵妇扬着笑,“一切都顺利,听说周家孩子有女朋友了,看情况离办事不远了。”
老人也露出真心的笑容,“啊,也是,我们都老了,孩子们也跟着都长大了,云琛也该催一催了,说不定我还能抱到重孙儿呢。”
“您就放心,一定会让您抱到。”
老人便是佟绍成,而他身边陪他聊天的是他小女儿佟雅丽,今年也是八十多了,可是看上去就和五六十岁一样,她上面有两个哥哥,不过早早就去世了,只留下子嗣,佟云琛便是大儿子的孙子,小女儿佟雅丽当年结过婚,丈夫和孩子都死于空难,而后她再也未嫁。
佟云琛瞧着阳光不错,伸着手臂,佟雅丽起身扶着他,从躺椅上慢慢坐起来,然后撑着手杖站了起来。
“我们出去走一走吧。”
“好。”
他们慢慢走出花园,身后跟着四个佣人,老人年纪大了,走路也越来越慢,总是走走停停,望一望农场田地的忙碌的工人,他们看见佟绍成后都恭敬地弯腰问好。
不远处有一片枫树林,他想在树下休息一会儿,佣人给他垫上坐垫,以免太过冰凉。
“太太,”他们刚坐下,从庄园就跑来佣人,弯下腰,说道,“云琛少爷来电话。”
佟雅丽闻言,笑了下,起身道:“爸,你等着我,我去接电话。”
佟邵东点头,眺望着一望无际的远方,“去吧,我就在这儿坐坐。”
佟邵东望着佟雅丽的背影,淡淡一笑,许久后,他收回目光,他从小最疼爱的这个女儿,她自出生长相与他的妹妹有三四分相似,每一次看见她都不自觉会想到他早早就去世的妹妹,不知她年迈后会不会也像她这般。
等到年迈时兄妹两扶持着,慢慢走过这片庄园这片土地,互相聊着过去几十年的往事,聊聊爹娘,聊聊故友。
他撑着手杖站起来,佣人上前正欲扶着他,他抬了下首,慈祥道:“没事,我自己走走,你们不用跟着的太近。”
“好的,老太爷。”
佟邵东走进枫树林,光秃秃的枝干显得十分凄凉,不过他却很喜欢这种感觉,如同他的人生,已经走到了末尾。
‘叮铃铃——叮铃铃——’
佟邵东停下脚步,闻着飘来的铃铛声,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却在林子的尽头看见了一道纤细的身影,鹅黄旗袍,背对着他,撑着杏白的油纸伞,亭亭站立。
这里一片都是庄园的地界,附近最近的城镇都有十公里,所以很少会有外人出现在这里,佟邵东缓缓走了过去,直到距离她只有两三米远时,他才出声问道:“小姑娘,你是迷路了吗?”
那把油纸伞微微一转,她侧着身,却也看不见面容,只听见从伞后传来的一道嗓音。
“是啊,我迷路了。”
佟邵东蓦地脚步一停,这熟悉的嗓音,在梦中徘徊了上万遍,每听一遍他的心脏就像是针扎似的疼,让他加深了思念。
佟邵东有些颤动,心脏乃至身体,眼眶微微有些泛红,他抬手擦了擦眼睛,每次都是这样,总会认为是他的妹妹。
“我叫人送你离开这里。”
她再次转过身去,背对她,面朝着那边草原,马群在草原上奔腾。
“老人家,你要散步吗?我可以陪你走一走。”
她的声音给他极大的触动,他恍惚了一下,总有种这人是清儿的错觉,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他又自嘲了一声。
怎么会是清儿……都九十多年了!即使她还在,也和他一般老态龙钟样。
可是,她的声音真的很像。
“好。”不管是与不是,这声音让他觉得亲切,他也愿意将她当做一刻钟的清儿,任由她用着那熟悉的声音,和他说这话。
佟邵东缓缓走向她,身后的佣人紧紧跟上,他顿了一下,回头道:“你们就在这里等我吧。”
佣人面面相觑,很不放心的说:“老太爷,还是让我们跟着您吧。”
佟邵东摇头,“不用了,我就在这里走一走,和小朋友聊聊天。”
在他看来,面前的少女也同他曾孙一般大,不是小朋友么。
佣人停在原地,时刻关注着他们,他们一前一后走入草原里。
“身体可还好?”
佟邵东笑道:“嗯,还硬朗,小朋友是来这里旅游的?”
她也笑了笑,“不是,来看家人。”
“哦,你的家人也在这里?”
她停下来,侧了下身,伞面挡着她的脸,使他看不清女孩的长相,不过他知道她在等他。
“是啊,他们来这里很多年了,孩子对你好吗?”
闻言,佟邵东脸上的笑更慈爱了些,“嗯,都很孝顺,我年纪也大了,一个个都跟盯什么似的,成天跟着,我虽然年纪大,但是还很清醒,哪还能走丢啊。”
“嗯,今天的天气真好。”她转身仰着脸望着天空。
佟邵东也慢吞吞地走到了她的身边,望着天,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天际线已经出现了一道虹光。
“这里的夜晚也挺凉,小朋友要多加点衣服。”
“好。”
“昨夜下过雨,现下出彩虹了。”
“是啊。”
“小朋友,我叫人送你……”佟邵东年迈的身体还算提拔,侧脸低头看向她,蓦地,那熟悉的侧脸令他的声音哽在了喉咙。
她看向他,眉眼弯弯,轻轻笑着,脸颊上浮现着小小沁人心脾的酒窝,“我暂时还不想走呢。”
他呆滞在那里,空荡荡的胸口一瞬间就被这张笑颜填满,又酸又甜又满足的复杂情绪涌上他的眼角。
她转过身,面对他,笑盈盈地看他,声音温柔道:“哥哥,这里什么时候改成了牧场啊?”
他张着嘴,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泪眼模糊。
“啊,我觉得太空荡了,所以就养了点马,还有牛羊,你不是最喜欢吃烤全羊吗?那边还有鱼塘,还有鸡圈,还有鱼塘,上次我还让孙子多引点水产。”
佟邵东如数家珍一般,全部倒出来,他克制着不敢太激动,他知道这又是一场梦,一激动自己又会醒去,每次都来不及的和妹妹说些什么。
她边听着边附和的点着头,“以前我就觉得这里地太多又空着,还是哥哥有办法。”
“我带你走走,还养了很多小动物。”
望着他激动的神色,她不由点头道:“好。”
佟邵东特别高兴,抓着妹妹的手,杵着手杖走得极快,就好像回到了少年时代,他带着妹妹偷偷溜出红洋楼。
“你看,那片栏子里有鸡鸭鹅……还有那一片,养的是牛羊,马在另外一边……这一边就是鱼塘,里面有很多水产,你侄子小时候偷偷跑进去游泳结果被夹了满身……”
佟邵东说着说着,开始擦着眼泪,低着头哽咽,不想让她看见似的,“妹妹,这里的变化真大啊。”
她望着他痛哭又隐忍的表情,她偏开脸,眼圈微红湿润,声音苦涩又心酸。
“是啊,变化好大。”
“以后你常回来看看。”
她松开油纸伞,双手轻轻拭去他的泪,声音低低的透着哀伤,“哥哥。”
他一直坚持着才没有哭出声,一直到那双温热的手碰到他的脸,他终于是克制不住悲痛的心情,哭声道:“妹妹,告诉哥哥你这些年在哪里,哥哥去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爹和娘一直到死都挂念着你,想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