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瘴气里冲出来的,居然是三花。
那只又瘸又秃的老狗不知道从那里跑了过来,前爪上血肉模糊,不顾一切地咬住了溯光的衣角,想把他往某个地方拖去,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溯光蹙了蹙眉,明白这只狗大概是想带着他去寻找祁连岳,当下便跟了过去。
三花用尽了全力,拖着他往前走,踉跄着穿过了整个村庄。这一刻,溯光发现了一件反常的事:这个荒村里没有一个活人,充满了飘浮的瘴气,然而,这只狗却能在其中穿行无碍!他蓦然记起自己曾经问过祁连岳,当年整个青木庄的人忽然消失后,村子里的牲畜有没有同时灭绝。
三花拉着他往前一直走,渐渐离开了村庄。
“要去哪里?”溯光不由得站住了,有些疑惑地看着那条狗。眼前是一座石雕的牌楼,青木庄地界到此为止,再过去又是一片看不到底的森林。三花见他不肯跟来,用力摇着尾巴,嘴里发出低叫,似在苦苦哀求。忽然,它松开了嘴,箭一般地朝着一个地方冲了过去,一路狂吠。
溯光叹了口气,只好跟了过去,拨开垂落的藤蔓和一人多高的长草,在林子里艰难前行。然而刚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住了。
墓地!三花带他来的地方,居然是一片墓地!
眼前是一片大约一里见方的平整土地,上面散落着无数墓碑和坟冢,淹没在荒草和藤蔓里。然而奇怪的是,这片墓地里没有一棵树,似在百年里不曾被森林侵蚀,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他随手拉下最近的一块碑上的藤,看了一眼日期,果然是一百零五年前本村人的墓,墓的主人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看来,这里就是村外的墓地了,所有青木庄人死后的归宿。
一眼看去,除了林立的墓碑之外,没有一个活人。
“祁连岳?”他试探着低呼了一声,却没有听到回答。
奇怪,村里村外都找遍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人到底去了哪里?“汪汪!”然而此刻三花却猛地狂叫了起来,冲到了一座坟茔前,拼命用前爪刨着,仿佛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溯光注意到它的前爪早已血肉模糊,而坟头的土也被刨开了一个大洞。
“怎么?”溯光蹙眉走上去。
那一刻,他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座墓是坍塌已久的古墓,墓顶碎裂,爬满了藤蔓。然而此刻那些墓上缠绕的藤蔓却齐齐断裂,似乎有一把看不到的刀刚刚将其一切为二!他定睛再看,发现墓碑底下果然有一道裂缝,裂缝里,赫然露出了一角葛布衣衫!那正是祁连岳身上的衣服。
“祁连岳?”溯光叫道。
墓里没有丝毫动静。看到他注意到了这边,三花叫得越发凄厉,不住地用身体去撞击那座墓,前爪上的血涂抹在墓碑上,显得触目惊心。
溯光手指微微一动,辟天剑“刷”地跃出,高悬在墓顶。
“退开。”溯光对狗侧了侧头,三花仿佛听得懂人话一般,立刻夹着尾巴退到了一边,呜呜低叫。溯光低喝一声,点足跃起,在半空中伸手握住了辟天,一剑斩落,将脚下的墓居中剖为两半!
“哧”的一声轻响,一阵惨绿色的雾气从中喷出,将他完全笼罩。
透过浓密的瘴气,溯光依稀看见了墓里的情况,不由得低叫了一声——是的,在这座墓里躺着的,果然是刚才忽然消失的祁连岳!然而令人吃惊的是他仿佛失去了知觉,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上还缠绕着一双苍白的手臂。
怎么回事?他被那些地缚灵缠住了?
“祁连岳!”他试图将其唤醒,“快出来!”
便在这时,只听“刷刷”几声轻响,周围的密林里忽然射出了一道道雪亮的光芒!
那是箭风,凌厉逼人,一箭箭交织成网。
骤然遇到伏击,溯光来不及回剑格挡,“哧”的一声背心便中了一箭。那一箭的力量和角度令他身形一顿,跌落在地上——那些箭从各个不同方位射来,天上地下,笼罩了全身的空门,然而奇怪的是箭头却都被折去了,虽然射中了人,却并不毙命。
溯光侧身在箭网中躲闪,然而,却快不过那些闪电。
那些箭,有些甚至并不是瞄准了他射来的,却相互呼应。溯光可以看到那些箭在空中交织成奇妙的图形,以精妙绝伦的角度相互撞击,然后两支箭在一个转折后重新转向,双双激射而来,迅捷而诡异,令人叹为观止。
那真是天下无双的箭术,即使他走遍了天涯也从未见识过。
密林遇伏,在他落在地上的刹那间,身上已经密密地中了十三四支箭。虽然那些箭都折去了箭头,但是却连接击中了他身上各处大穴,他四肢无力,再也无法行动。
三花发出了哀叫,扑过来围在他身侧嗅着,呜呜叫着抬起了头,眼神又是畏惧又是愤怒,看着头顶的浓密树林。
只听一声轻响,四周树梢上的枝叶忽地分开了,露出了几张脸来,静静地俯瞰着脚下的墓地,眼神冷静,表情凝重,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制作精巧的弓,背后背着一壶箭。他们一共有十二人,停在十二棵树上,箭的射程覆盖了整个墓园。
他们脸上,都戴着青铜面具。
这些出现森林深处的人并不是片刻前村子里出现的那些地缚灵,他们悄然而来,蛰伏良久,然后闪电般地出击,将闯入者一举制服。
伏击得手,可那些人并没有立刻下地查看。
“方才敲响灵鼓的就是这个人么?”半晌,居中的一个人开口了,那是女子的声音。和其他人不同,她脸上戴着银制面具,精美华丽。她低头审视着地上的旅人,语气里有一丝惊诧:“怎么会是一个鲛人?”
溯光匍匐在墓地上,虽然脸被竖起的衣领挡住了,然而那一头水蓝色的长发还是从风帽里散了出来,柔亮如深海之波,令所有人侧目。
“鲛人?就是碧落海里的那些鱼人么?”有人忍不住低呼起来,“天啊……他,他的头发果然是蓝色的!太神奇了!”
“别吵。”带着银面具的首领看了一眼多话的下属,忽然又张开了弓,对着地上的人补了一箭——那支箭准确地射中了鲛人的后心,发出一声钝响。
所有的穴道应该都被封住了吧?
“小翎,下去看看。”终于,那临头的人开口道,眼神却是凝重的,“一个鲛人会出现在南迦密林,实在是一件反常的事情——黯月大祭已经临近,族长有不祥的预感,要我们分外警惕。”
“是。”首领身侧的一棵树上有人应了一声,站起身收好弓箭,足尖一点,居然直接从树梢轻捷地跃了下去!她在快落到地上时,才轻轻伸手搭了一下垂落的枝条,身体轻轻飘起,便如同一片羽毛般无声无息地在地上站住了。
首领在树上叮嘱:“小心,他身上的那把剑不同寻常。”
“是这把黑色的剑么?”那个叫小翎的人已经走到了溯光身侧,看到了他手里垂落的剑,不由得道:“看上去果然不是普通东西……上面还镶嵌着一颗紫色的夜明珠呢!不过,我听说鲛人都长得很美,不知道他是什么模样?”
她拿起了那把剑,另一只手却有些蠢蠢欲动,试图去拉下旅人口鼻处遮盖的衣领。
“小翎!”树上的首领有些哭笑不得,“快把剑拿上来!”
“是。”小翎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溯光,拿过那把剑,转身离开。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眼前一花,忽然间天翻地覆,她只觉得身体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力量吸了过去,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翎!”树上的人发出了惊呼,枝叶簌簌地响着,似乎有人要跃下去解救同伴。
“不要下去!”首领喝道,“小心!”
那一刻,那个陌生旅人从地上站起身,一翻手就制服了小翎,将那个惊叫的人锁在臂弯里,轻轻一用力,小翎就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方才中了十几箭,那个人居然还没有被封住穴道?他是故意设下陷阱,好让他们中计么?这一刻,树上的首领忽然动了起来。
她的身影化作了一道亮光,迅速在墓地上空的树梢上掠过。没有人能看清楚她的动作,她依次从每一个同伴所在的位置掠过,移形换位,每过一处就射出一支箭。只见半空有十一支箭呼啸而落,呈圆心射向居中的闯入者。
在那十一支箭落地的一瞬,首领又出现在了原来的位置上,似乎从未离开过。
那些箭依次落地,然而,却没有射中那个旅人,而是在他脚边钉出了一个奇特的形状。每一支箭落地后都闪出奇异的光,相互之间连成了线,交织成光网,将旅人困在中间。三花似乎也知道事情不妙,前爪刨地,龇牙发出低沉的吼声,似乎想要一跃而起。
“小心。”溯光却一伸手抓住了三花的后颈,将那条老狗提了回来,扔回到墓碑旁,“这东西厉害得很,你可别去送死。”一边说,一边伸出脚踢出一块石子。只听“扑”的一声,那颗石子在越过光网的时候忽然碎裂,化成了粉末,随风飘散。
天罗阵?溯光有些吃惊——天罗阵是极其高深的术法,据说九百年前那一场大战后便已经从云荒失传,只怕如今连空桑一族的大神官都无法掌握。而这个林中出现的神秘人居然以一人之力,就在瞬间布好了这个大阵!
“你们究竟是谁?”他抬起头,问树梢上的那些神秘跟踪者,“那只浑沌也是你们指使的吧?从沼泽开始就一路设陷阱,想要困住我们,到底有什么意图?”
他刚一开口,树梢上的人就不由得齐齐一惊。这个人的声音平静而流畅,完全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方才那十几箭,不但没有封住他的穴道,而且丝毫没有伤到他!怎么可能……从来没有一个云荒人可以逃过方才那一轮箭雨!
他们日夜防备的敌人,难道终于出现了?“立刻去通知护法大人,有劲敌入侵!”首领的眼神一变,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剩下的十个伙伴摇了摇,“顺便把‘那些’都放出来,或许可以拖一拖时间。”
“是。”下属们迅速地藏入到浓密的枝叶背后,仿佛一只只飞鸟,动作异常迅捷。
“陌生人,你闯入这片森林,又有什么意图?”首领一个人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墓地上的陌生人,冷冷开口,“这是一片禁地,百年前已经被封锁。我已经数次警告过,你却还要执意深入,那么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一边说,她一边探过手,从左肩后的另一个箭囊里抽出了箭——不同于方才第一轮所射的折去了箭头的箭,这一次,她手里的箭锋利无比,寒光凛冽。
“呵,”听到这样的口气,溯光不由得笑了,“我不过是一个旅人,这片森林不属于任何人,你们没有权力阻拦。更何况一上来就下如此杀手,实在是——”
他说到这里,话语忽然中断了。只听轻轻一声响,脚下的荒草无声无息地分开,似乎有无数东西在贴地迅速靠近。三花猛地咆哮起来,疯了一样地冲过去拦在溯光前面。
蛇!那一刻,整个草地颜色都变了,绿色的草被完全压住,显露出无数重重叠叠的蛇,那些褐色的巨蟒、黑色的毒蛇,仿佛波浪一样地涌来。它们安全地穿过了天罗阵,迅速地扑向溯光!
首领看到那些蛇,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消息已经传递到了护法大人那里,后援这么快就赶到了。
“三花,回来!”溯光低叱,手腕一转,辟天剑划出一道光弧,将当先冲来的蛇都断为两截。鲜血四溅,腥臭扑鼻,然而令人吃惊的是那些被拦腰斩断的蛇居然一时间还没有立刻死去,拖着血淋淋的半截身子继续爬行,只是速度慢了下来。
戴着银面具的首领看到攻势受阻,一箭激射而去。电光一闪,溯光手腕一震,剑势被带偏了一尺多。防守一出现漏洞,那些蛇便立刻寻到空隙,更加迅速地扑入了天罗阵中。
他眼神一沉,手指一弹,当先一条蛇顿时四分五裂。死蛇带着血污倒飞出去,宛如一道黑电飞向半空中的首领,“刷”的一声,居然硬生生将她的弓箭撞为两截!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溯光回过头,看到三花奋勇地在和几条大蛇搏斗,然而毕竟年老体衰,很快它便被一条褐色的巨蟒缠住了。溯光低叱一声,一剑回削,将那条蛇拦腰斩断,三花立刻瘫软在地。
天罗阵内已经满是毒蛇,剑光连续掠起,将所有扑来的蛇都斩杀为两截。然而,便在此时,三花忽然警惕地叫了一声,声音尖厉。同时,密林里传来一声细细的呼哨,好像有人吹响了一片叶子。
一瞬间,只见血污里一道细如牛毛的光忽地腾起,扑面而来!
那道光的速度快得惊人,甚至比箭更快,让人根本无从闪避。溯光只觉手腕一痛,低头一看,只见一条细小的金色小蛇咬在自己的手上,一道黑线从伤口急速蔓延向心脉。
这条蛇的模样好熟悉,就像是……溯光的脸色微微一变。然而还没来得及抬头,眼前一暗,只听“扑”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翩然而落,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一抬头,一支金色的箭已经指在自己的双目之间。
“参见护法大人。”原先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从树上落下地,对着一个握着弓箭从天而降的人鞠躬道,“此地发现了闯入者,很棘手,不得已惊动了您。”
“知道了。”后来者轻轻应了一声,眼睛从面具后看过来,眼神凌厉。
这个人同样是女声,同样戴着面具,她的面具却是纯金的,而更让溯光吃惊的是,这个被称为“护法”的人是攥着弓箭浮在半空的——她背后的肩胛处,赫然展开了一对银灰色的翅膀!
那一瞬,溯光眼里终于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你们是隐族?”
“放开小翎!”戴着黄金面具的首领喝道,“你已经中了金鳞的毒,听我们的活还有活着走出青木塬的可能,否则……”
“你们真的是传说中的隐族人?”溯光却根本没有听她在说什么,也没有在意手腕上迅速扩散的剧毒,只是抬起一只手摘下了小翎脸上的面具——面具下露出的是一张十五六岁的少女的脸,瞳孔是淡淡的紫色,正露出不安恐惧的表情,用清澈的眼睛看着他。那种眼神,和他曾经认识的某个女孩儿几乎一模一样。
琉璃?溯光心里一震,手居然下意识地松开了。
那一瞬,小翎迅速地挣脱了他的手,往前踉跄了两步,背后的衣衫忽然鼓了起来。溯光清楚地看到她的肩胛骨里伸出了两片薄薄的东西,迅速扩展开,变成了一对小小的翅膀。然后,那个女孩儿就这样拼命扑扇着翅膀,跌跌撞撞地飞了出去。
“微雨护法!”她带着哭音扑到了那个戴着黄金面具的人身侧,指着溯光,“这个家伙……这个家伙好厉害!”
“别怕。”微雨握着弓箭,冷冷地凝视着站在遍地蛇尸中的闯入者,身后的翅膀徐徐展开,身上的衣衫无风自动,一股凌厉的杀气顿时充斥了这一片密林,“这里是我们隐族的地盘,任何人都不能在这里伤害你。”
“你们果然是隐族人?”溯光看着她,喃喃,“难怪……”
弓箭绷紧了,重新对准他的眉心。微雨护法语气严厉:“陌生人!你是谁?从何处来?到底为什么要闯入这片密林?”
溯光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从身上将那些箭一支支拔下,扔到了地上,箭头上没有血迹。每拔出一支,微雨和其他族人的脸色便变了一分。
“我穿了黄金甲,即便是隐族铸造的利器也无法穿透。”溯光淡淡地说着,又扬起了手腕——那条金色的小蛇已经被他甩掉了,伤口上的黑气正在蔓延。溯光从怀里拿出一物压在伤口上片刻,放开时手腕处便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来的颜色。
“怎么会!”微雨忍不住失声叫道,“金鳞是天下剧毒!”
“再怎么厉害的毒,在龙血面前也会失效。”溯光看着地上十二支箭组成的光阵,语气淡漠,“天罗阵固然厉害,但对我而言也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只是破天罗阵需要消耗许多灵力,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因为……”
说到这里,一阵疾风割面而来,令他无法开口。
“隐族从不受人恐吓威胁!”微雨猝然出手,一箭激射而来。与此同时,周围密林里悄然出现了一群人。这些人与第一批围攻他的那些人不同,每个人身后都展开了羽翼,手持弓箭,攻击凌厉而迅猛。
一时间,无数箭如同流星一样划过,发出了可怖的呼啸声!
溯光手里的辟天剑剑芒暴涨,一前一后划出光幕,将那些箭飞快地格挡开来——那些箭不同于普通箭,隐隐带着风雷声,每一支箭落,都带着几乎是爆炸般的力量,嗡嗡作响。
密雨一样的攻击,令人透不过气来。
溯光在箭雨中闪避,然而刚一移动,触及了地上的天罗阵,那个阵法猝然发动,陡然将他套在了一个三层的光幕之中!剧痛从脚踝处传来,令他的眼神也冷了起来:这群人,非要逼自己下重手?他看着眼前不断逼来的那群人,眼里光芒凝聚。
鲛人从密林间一跃而起,疾风闪电一般,手中长剑纵横,将所有挡在面前的东西一一劈开!
天罗阵在他剑下粉碎,所有射向他的箭都在半空折断。然而,看到这样的情景,带着黄金、白银两个面具的人不进反退,大喝一声,双双弃了弓箭,双手放在背后脊椎处,忽地拔出了一根雪亮的奇特长刺!
“住手!”就在这个瞬间,一个声音大叫道,“都给我住手!”
随着那个清脆响亮的声音,有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仿佛一片乌云压顶而来,“咔咔咔”地压断了大片树枝,强行降落到地上,震得墓地整个儿颤了一下。
听到那个声音,溯光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剑势顿了顿。然而对方两个人却收不住手,那两根雪亮的刺已经如闪电般疾刺而来,根本来不及停下!
两道光直射溯光的胸口,凌厉无比。便在这时,一个娇小的影子飞快地跳了起来,几个起落,抢身挡在了溯光面前!
溯光吃了一惊,眼看那两道刺即将洞穿前面那个人的胸膛,来不及多想,连忙伸手一把将那个人揽住,历叱:“琉璃,退开!”他手中的辟天剑猛地一震,居然脱手飞出,凌空一个回转,在千钧一发之际格挡开了那两道刺来的光芒!
忽然,林中有巨大的白色光芒绽放开来,所有人在这种光芒中颤抖着,双手一松,武器落地,屈膝跪了下去,齐声道:“参见少主!”
光芒渐渐暗淡,显露出一个人的影子。闯入这里的是一个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戴着一个款式奇特的双翼项圈,明丽活泼,脸上稚气未脱,然而眼神过处,居然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落在林间的是两只巨大的鸟,一朱一黑,比翼而落。鸟背上放着许多箱笼,还坐着一个男人——他是一个人类,然而半边脸上同样戴着青铜面具,上面的花纹居然和密林里这些人的一模一样!
“广漠王?”在第一眼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溯光忍不住低呼起来。
“说了让你们给我住手,笨蛋!”差点被刺中,戴着双翼项圈的少女气急败坏地指着领头的人怒骂,“回头看我让姑姑骂你们一顿!”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啊”了一声,回过头来问那个差点被自己族人杀死的旅人,“对了!奇怪……刚才你叫我什么?你怎么知道我……”
“琉璃。”溯光在身后看着她,露出一双湛碧色的眼睛,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温暖、柔和,又有着一点意外和喜悦——那双眼睛是如此熟悉,令她不由得有如坠梦中的感觉,只觉得喉咙发紧,说不出一句话。
“不……不会吧?是你?”许久,她才喃喃,“真的是你!”
“的确想不到。”溯光叹了口气,“离开叶城时我去找你道别,却没有碰上……看来这预示着我们必然还会再见。”
“再见?也是……哎呀!”琉璃忽然大叫了一声,吓得旁边的人都一愣。却只见她蹦了起来,扑过去抱住了对方的脖子,喜极忘形:“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做梦吧?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眼神变了变,语气低沉下去,“算了,我还是不问了。只要能在这里再碰见你,就已经很好啦!问那么多干什么呢?”
这个少女的胸中,却显然有着一颗瞬息万变、漂浮如云的心,令人难以揣测。那一瞬间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明亮的眼眸里又蒙上了一层灰色。
看到少女眼里的亮光消失,溯光心里也微微一沉,道:“我只是和人结伴路过此地而已,不料无意中来到了这里,冲撞到了你们的族人,差点闹出误会。”
他说得客气,然而微雨等人的眼神却略显尴尬。
“哦,真奇怪……微雨姐姐从来不乱杀人的。”琉璃点了点头,回头看着护法和那些人,皱眉道,“到底出什么事情了?你不是应该在三棵树那一带遴选新生的族人么?为什么到这个荒村来了?”微雨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溯光,不知道是否应该回答。
“没事,说吧,他不是坏人。”看出了对方的犹豫,琉璃挥了挥手,“我就觉得奇怪——这次回来,比翼鸟盘旋了那么久居然都找不到云梦城……连回家的门都摸不着,这太不正常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禀少主,云梦城已经被族长用咒术封闭隐藏,所以比翼鸟一时间无法找到。”微雨禀告道,“同时,族长也下令所有人枕戈待旦,时刻做好战斗的准备。所有新生的族人都被唤回了城里,不在三棵树接受遴选和训练了。”
“战斗准备?”琉璃奇道,“为什么?”
微雨道:“族长前日传下了口谕,说随着黯月祭典的临近,可能会有极厉害的敌人潜入云梦城,将给全族带来覆灭的大难,让我们务必严密警惕——一旦发现威胁,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姑姑不是随便杀人的脾气啊……”琉璃打了个冷战,喃喃,“到底出了什么大事?会有什么大难?”
“这个就非属下能知道的了。”微雨低下头去,恭谨地道,“不过幸亏在这里遇到了您。族长还有一道命令:若是看到少主,请您立刻去神庙见她!”
“琉璃,走吧!”黑鸟背上的广漠王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此刻忍不住开了口,“既然族长在催,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耽误不得。”
“知道了。”琉璃应着,知道他心里定然是惦记着若衣,恨不得能立刻插翅飞到城里去。她却恋恋不舍地侧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溯光——对方此刻正走到了那个破裂的墓穴旁,俯下身查看着什么,背对着自己。
她心里不由得有些难受:毕竟只有这一面的缘分啊……很快,他们又要各奔东西了。而这一次分别,将是绝对的永无再见之日。
她正在胡思乱想着,溯光却忽然直起了身:“先不要走!”
怎么?琉璃心头一跳,脸颊都热了起来。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再走,隐族的各位。”然而溯光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身上,他抬头看着微雨,眼神肃然,“你们到底对祁连岳做了些什么?还有,这个青木庄是不是被你们弄成这样的?”
琉璃松了一口气,然而心里却涌起了一阵淡淡的失落感。
“祁连岳?”微雨愕然,看着那座残破的墓,“你说的是那个男人?”
那座墓已经被一剑劈开,里面的情景让人触目惊心:墓室简陋,早已破败不堪,墓顶碎裂坍塌,棺木显露了出来,祁连岳跌落在墓坑里,侧着身体,右臂展开,一动不动地躺着,似是没了知觉。然而,他的臂弯里,却拥抱着一个美丽的女人。
那个女人显然也并非是这个墓室的最初主人。她趴在一座腐朽的棺木上,保持着半侧身的姿态,脸色有些苍白,脸颊带着一些淡淡的青色,眼睛紧闭着,没有丝毫生气,没有血色的嘴唇半闭半合,有一枚奇特的灵芝从舌尖探出。而祁连岳跌落在她身侧,伸手紧紧拥着这个不知道死去了多久的女人,满脸的狂喜和满足。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在墓室里相拥,都已经没有了知觉,脸色枯槁苍白。
琉璃看到这等诡异的景象,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询问似的转头看向微雨等人。
“是你杀了他们么?”曙光看着微雨的眼里有怒意,“这个青木庄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是你们杀的么?”
微雨一震,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握住了箭。
“喂,喂,别那么凶好不好?”琉璃连忙上去打圆场,护住了自己的族人,“我们隐族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来?屠杀?灭族?别开玩笑了!”
“那么,这是怎么一回事?”溯光指着墓里的一对男女,又指了指墓地一侧荒芜的村落,“这里遍布着冤魂!这些人绝对不是自然死亡的——是谁杀了他们,又在这个地界上设下了如此多的禁锢和封印,不让外人进来?”
“……”琉璃答不出,只能转头看向微雨。
隐族的四大护法之一迟疑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道:“这不是我们做的。”
“看到没?”她一开口,琉璃立刻挺直了腰杆,“我说过我们绝不会做这种事吧?”
“少主,千万年来,我们隐族一直隐身于云荒的历史,埋首于自己的秘密,绝不会干涉人类的任何事,更何况一个小小的青木庄?”微雨苦笑着摇了摇头,望着眼前的一切,“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其实是他们自己的贪婪和欲望。”
贪婪和欲望?溯光微微一惊。
“这里本来是一片多么肥沃的良田……足够让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丰衣足食,让西荒贫瘠沙漠上的牧民羡慕嫉妒。”微雨又叹了口气,“只可惜人心不知足——当他们发现肉芝能卖出黄金十倍的价格时,就再也不甘心种地了。”
“肉芝?”溯光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是的,肉芝。”微雨点了点头,“先是有人无意从青木塬深处采摘到了一颗拇指大小的灵芝,被路过的识货商人用重金买走。然后更多的村民听说了此事,放下了锄头,纷纷涌入森林疯狂寻找——不到三个月,原本葱郁茂盛的青木塬几乎被他们糟蹋殆尽。”
“可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没有出面干涉,只是默默地退到森林的更深处,把更多的地方让给人类。”微雨苦笑道,“可是,肉芝十年才长一寸,整个南迦密林里又能找到多少?但面对着叶城商人们开出的天价,那些原本淳朴的村民都疯了。”
琉璃忍不住问:“我怎么都不知道?”
微雨笑了笑,恭谨地道:“少主从小一直居住在最高的神庙里,这些俗事怎能传入您的耳朵,打扰您的清净呢?”
琉璃忍不住追问:“那后来怎么了?”
“后来?”微雨张开翅膀飞上了林梢,浮在空中,俯视着这个荒凉的村庄,道:“为了十倍于黄金的利润,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地寻找灵芝。当整个青木塬都被践踏过后,他们甚至找到了另一种方法来满足他们的欲望。他们听信了一个游方和尚的鬼话,居然开始用某种见不得光的方法‘孕育’灵芝!”
“孕育?”溯光有些吃惊,“芝是天地灵气才能孕育的异草,怎能由人力培育?”
“呵,话虽如此。但是人类一旦动了心思,无论怎么不可能的事情他们都做得出来。”微雨低声苦笑起来,“按照那个游方和尚的方法,他们居然真的培育出了肉芝!而且,那种肉芝生长非常迅速,一年即可长得有野外百年那么大。”
“呀?”琉璃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那他们岂不是发大财了?”
“是啊……肉芝的利润比种田高百倍千倍!只是,少主不知道一件事——”说到这里,她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就是为了培育那种肉芝,需要一种极其特别的‘容器’。”
琉璃更加好奇:“什么容器?很贵么?玉的,还是木的?”
“当然无比珍贵。”微雨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回答,“那种培育肉芝的‘容器’就是人的血肉之躯!而且,必须是种植在活着的人身上!”说到这里,她霍然回头,指着眼前这一片荒村,“看吧!这整个村子都成了魔的领地!”
那一刻,仿佛是听到了这里的对话,整个村庄都发出了凄厉的尖叫!无数张脸浮凸出来,在树上,在墙壁上,在路旁……扭曲着,嘶喊着,痛苦而怨恨。
溯光低声道:“这里的所有人,难道都是……”
“是的。”微雨在村庄上空盘旋了一圈,俯视着这个人间活地狱,“最初,是村里一个胆子最大也最贪婪的富人忍不住按照那个游方和尚的话,偷偷地将一些肉芝的孢子放到家仆的鼻子底下——那些孢子随着呼吸深入人脑,开始生长。然而被寄生的人类却不会死,甚至不会感到痛苦。只是脑部会逐渐麻木,变得迟钝起来。”
“不出一个月,那个奴仆一觉醒来,忽然觉得口中似有异物,也说不清楚话。一张开口,居然真的从舌尖上生长出一颗肉芝来!”
“富人狂喜,试图将肉芝采下卖钱。然而那肉芝生长在人的舌尖之上,非常牢固,竟是怎么也无法分开。富人心急之下,居然将肉芝连着奴仆的舌头生生扯出!”
“那一颗连着舌头的肉芝显得分外硕大鲜嫩,卖了一百两黄金的高价,惊动了整个青木庄。于是,更多的叶城商人拥向这个偏僻的村子,带着成箱黄金。在这样的刺激下,恶行开始难以遏制地迅速蔓延。”
听到这里,连见多识广的广漠王都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摇摇头。
“你不知道一百年前这里发生过怎样可怕的事情,又有多少人死于非命,多少家庭骨肉相残……他们后来甚至成批地从外地秘密买来奴隶,家家户户建起了地窖,专门用活人来培养肉芝!”微雨回忆着往昔,眼里满是厌恶和悲悯,“这个村子达到了繁荣的巅峰,富甲天下,几乎每一家都藏有万两黄金。可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再也不是活人了,一个个都变成了披着人皮的野兽!”
溯光蹙眉:“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们难道也还是选择袖手旁观?”
“人类是贪婪的野兽,他们在自己吞噬自己,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微雨收敛了翅膀,翩然落回了墓地上,面具后的眼睛是冷酷的,“族长没有令我们出手……最后惩罚他们的,将会是他们自己。”
琉璃不解:“他们自己?”
“是的。或者说,是天意。”微雨冷笑起来,“某一年秋天,当一年一度‘肉芝’采摘季节到来,叶城商贾富豪前来采购之前,忽然出了一个意外。有一户人家在采摘肉芝的时候,一个已经快要成为行尸走肉的‘容器’忽然动了起来,咬了主人一口!当夜,那个主人的舌苔上也出现了菌斑。主人在恐惧之下居然拿着剪刀将自己的舌头剪下了一截。然而,还是没有用……他也成为了‘容器’!”
听到这里,溯光明白过来了。
是的……一百多年前,降临在这片土地上的,是一场无可避免的灾难。当整个村庄的人放弃了农耕的传统,转而寻求一夜暴富的肉芝时,可怕的欲望便已经将他们集体变成了兽。于是,在一次意外中,那些剧毒的孢子失控了,他们终究毁灭在了自己的贪婪之下。
“那一场灾难毁灭了整个村子,没有一个幸存者。”微雨叹道,“然而,更大的灾难却马上就要跟着来了——秋天到了,云荒各地来收购肉芝的商人即将云集此地。而这个村子的每一寸空气里都充满了剧毒的孢子,每一个房子里都有行尸走肉!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那些客商会将孢子传播到整个云荒大地!”
听到这里,琉璃忍不住叫道:“什么?到了这时候,姑姑还不肯出手?这就有点太过分了……”
“少主说对了。在这样的时候,族长终于开了口。”微雨微笑着看了琉璃一眼,“于是,在那些客商到来之前,我们一夜之间清理了整个村子:房间被清扫,剧毒的空气和水源被净化,所有感染了的活死人都被就近封印在了地下或是树木里,用咒术束缚住,设下了封印。第二日,当那些外地商人来到青木庄的时候,这里一夜之间没有了活人。那些人以为这个村子被人灭族了,出于恐惧纷纷远离。而我们也担心这里还会残留一些孢子,会感染后来闯入的人,所以用种种方法将这个村子隔绝开来。譬如在外围设置了布满飞魅的沼泽,并让浑沌看守着。”
“原来如此,”溯光点了点头,又问,“但是为什么这些年来,却还陆续有附近的村民在此失踪?”
“难道你认为那些人是被我们召唤过来送死的么?”银色的面具后面,那一双眼睛露出了一丝讥讽,“我们要这些人类的性命有什么用?他们是主动前来的,为了传说中比黄金还贵十倍的肉芝!”她展开翅膀,在荒村上空飞了一圈,“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几个人都是后来闯入森林的。他们目的明确,一到村子就到处寻找肉芝。结果在树木里找到了被我们封印的那些村民,狂喜之下根本没有发现危险的逼近,就动手挖掘。”
她转过头,冷冷一笑:“结果可想而知。”
“……”溯光想起自己在路上看见的第一个尸体,的确是保持着一种趴在树根下挖掘的姿态,心里一沉。
“原来是这样。”琉璃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贪婪……真是罪有应得。”
“不,并不都是这样的。”溯光叹了一口气,“至少有一个人并不是为了黄金而冒险闯入这里的,而她的丈夫也不是。”
琉璃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被一剑劈开的坟冢。
坟墓里那两个人还紧紧抱着。女子的脸非常苍白,唇边吐出了一朵肉色的灵芝,玲珑剔透,异香扑鼻。而她身边的祁连岳侧着头,将脸轻轻靠在她的颊旁,满脸都是欣喜的表情,伸出手固定着一个姿态拥抱着这个女子,闭着眼睛,似乎沉睡在一个长久的美梦里。
这种凝固的姿态令琉璃发了一会儿呆,眼里露出一种淡淡的哀伤。
生不得同衾,死则同穴永眠。在云荒数年,她也曾听过流传在人类世界的这个说法,此刻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实例,心里不由得微微一痛——和自己这一族比,那些生命短暂、力量微薄的人类却似乎拥有更多的“永恒”。
“你说的是这个女人?”微雨看到坟墓里的这一幕也有些意外,对溯光道,“她在这里已经快十年了……就没有亲眼见到她是如何闯进来的,又是如何进入这座坟墓,中了毒。但她无疑也是为了肉芝来的,并无例外。”说到这里,她指了指那一具棺木,“那里本来应该有一具尸体。这个墓里是最早一批下葬的‘容器’,足足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尸体上长有一颗巨大的肉芝。但是这个女人将肉芝从尸体上摘走了,于是尸体也就化为了尘土。”
溯光反问:“如果是这样,那么原本棺木里的那颗肉芝去了哪里?”
“肉芝?”这回轮到微雨一怔。
是的,那个女人身上的肉芝还存在着,但是棺木里却已经空空如也。如果这个女人在这片墓地里被感染了而没能离开,那么,她采下的那颗棺木里的肉芝又去了哪里?
这时,三花狂叫起来,一下子跳进了墓穴,在两个主人面前嗅来嗅去。然而,那对夫妻虽然似乎只是睡着了,却怎么也叫不醒。
溯光看着那条老狗,叹了口气:“这种孢子只寄生在人的体内,对牲畜并没有任何作用,不是么?”
“是。”微雨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
“你知道么?她是为了让残废的丈夫重新站起来才不惜冒死进入森林的,因为只有肉芝才能治他的伤病。”溯光看着那个躺在墓穴里的苍白女人,眼里闪过了一丝哀伤,“一个没有读过书也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心里得有多少爱,才有勇气做出这种事啊。”
微雨沉默着,面具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波动。
“只可惜,在这一片墓园里找到肉芝的时候,空气中的孢子就已经令她全身僵硬石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返回,她就让伴随着自己的忠犬衔着自己拼了命才采到的肉芝返回村里,救了丈夫的命。”溯光低声道,“难怪我那时候就觉得这肉芝不祥,原来这灵芝并非天地精华,而是人的血肉。而那个残废的丈夫原本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对妻子并不好,年轻时曾抛弃她远走高飞,直到身受重伤才垂死返家。妻子舍生的举动终于震醒了他,他追悔莫及。在妻子消失在密林里的十年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找回她。”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们说,这是不是很可笑呢?她拼了命才让他重新站起来,可他站起来后,一心想的却是为她去送命?”
他的话说完了,森林里却是一片沉寂。
琉璃痴痴地凝望着墓穴里的两个人,良久才叹了口气,低声对一边的微雨道:“微雨,你设法救救这两个人吧!”
“少主,不是我不肯出手救人,只是肉芝之毒无法可解。”微雨叹了一口气,再细细看了一眼沉睡的男人和女人,喃喃道,“或许你不相信,其实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还活着,只是已经无法表达自己,他们都已经被寄生了。”
“还活着?”琉璃一惊。
“是啊,肉芝寄生在人体上后,人并不会死去,只会呈麻痹状一动不动,宛如休眠。一直到最后肉芝枯萎,人才会一起归于腐朽。据我所知,有的在七百多年后才会枯萎。你看——”微雨一边说,一边拿起箭支顶开祁连岳的牙关。果然,昏睡男人的舌尖上,赫然也出现了一点淡淡的黄斑!
“这就是肉芝的孢子。”微雨道,“在他找到妻子,不顾一切地跳入这个墓穴的时候,便已经寄生其上。”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在溯光脸上一转,“你倒是与众不同……在村子里转了大半天,居然一点事都没有。”
“之所以没有中毒,或许是因为我身上带着龙血吧,”溯光摇了摇头,看着墓穴里相拥而眠的两个人,“这么说来,他们就得留在这里不死不活地永远存在下去?有什么方法能解肉芝的毒?龙血?或者瑶草?”
“都不能。而且,确切的说,这并不是一种毒。”微雨解释道,“这种肉芝的孢子细小如微尘,一旦被吸入,立刻便会在颅脑里播种生根,以血肉为容器,生长速度惊人——在没有吸入之前,我倒是有方法阻止被感染,可一旦躯体被寄生,即使是神仙也没有办法了。”
溯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头看着墓穴中相拥而眠的一对伉俪。
看来,他们将会永远拥抱着,拥抱数百年?
在此之前,他撇下她远走天涯,一去数年;而到了如今,他们居然可以有如此漫长的时间来彼此相伴,直到双双化为尘土。这样的结局,难道不就是祁连岳心中所想的么?
溯光轻抚着剑柄上的那颗明珠,喃喃:“看啊,紫烟……无论如何,他们终于还是相见了。而且,再也不会分离。”
辟天剑在他掌心微微一震,明珠流转出一道光芒,宛如泪痕。
一旁的琉璃听到他这一句低语,也不由微微颤了一下,咬住牙不说话。
那边三花在墓坑里嗅来嗅去,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唤醒两位主人,发出了一声悲惨的低鸣,趴在了地上,将下巴搁在祁连岳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三花。”溯光跃进墓坑,试图将那条老狗弄出来。三花狂吠起来,拼命扭动着想挣脱他的手。然而,就在他即将拎着三花跃出墓坑的那一刻,眼角余光撇过,溯光忽然愣住了——祁连岳,居然动了一下。
是的,墓坑里沉睡的人真的动了!他的右手原本是拥在妻子肩上的,居然不知何时伸了出来,握住了自己的脚踝!
看到主人动了,三花立刻激动起来,拼命地叫,然而祁连岳却再无动静。溯光回望着微雨,问:“你不是说被孢子寄生后的人是无法动弹的么?”
“肉芝孢子的毒性非常大,一旦被寄生,一刻钟内便会全身麻痹,的确无法再移动。”微雨摇了摇头,看着墓坑里的男子,喃喃道,“看来,他的意志力非常强,应该是在竭尽全力表达自己的意愿吧?”
溯光的视线落在虚握着他脚踝的那只手上,低声问:“祁连岳,你是想对我说什么吗?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
沉睡的人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睛。
“那就只好冒犯了。”溯光想了想,俯身轻轻将手指覆盖在了对方的额头上,似乎在透过颅骨直接读取对方的意识。
只是短短一瞬,他脸上便闪过愕然的神色,直起身体。
“怎么?”琉璃忍不住问。
“三花,过来。”溯光没有理她,呼唤那条老狗上前,轻轻抬手捏住了祁连岳妻子的下巴,令她的口唇张开。
“你要做什么?”琉璃吃了一惊。
溯光从地上捡起了一支箭,一手扶住素馨的下颌,一手迅速一剜,将她舌上寄生的那颗大肉芝摘了下来!
肉芝一离开寄主,折断的茎杆里沁出淡红色的汁液,异香扑鼻。溯光觉得一阵反胃,然而三花闻到了这种香味却陡然兴奋起来,一跃而起,对着溯光狂吠不止。
“拿去吧,”他将那颗肉芝递给三花,“你的主人要你带着它回家。”
那条老狗一个飞身,扑过来准确地叼住了那颗肉芝,对着溯光拼命摇尾巴,然后又凑过去对着祁连岳呜呜地叫。
“去吧,这是他最后的愿望。”溯光叹了口气,轻拍他的脑袋,“带着这颗肉芝回家给端木。这样,他们的孩子即便成为了孤儿,至少也不会衣食无着。”
听到他的话,就在那一瞬,那只握着溯光脚踝的手松开了,颓然垂落在地。琉璃顺着溯光的视线看去,果然发现墓穴里男人的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似乎是完全恢复了平静,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安详之色。
“如今,他再无牵挂。”溯光轻抚着剑柄,低声道,“就让他在这里陪着妻子吧!一百年,两百年,终有一天,他们会一起化为尘土。”
他蹲下去轻轻拾起祁连岳那只垂落的手,重新搁在了女人的肩膀上,让他们两个人呈现相拥的姿态,亲密地依靠在一起。虽然在他们身后,墓地阴森诡异,瘴气四散弥漫。
三花叼着肉芝,绕着主人呜呜了几声后跳出了墓坑,又绕了几圈后,才恋恋不舍地转过身。
“去吧!”溯光低声道,“回到青木庄,就像是十年前做过的那样——那里还有人等着你拿肉芝回去。”
三花摇了摇尾巴,箭一般地跑开了,消失在密林里。
微雨轻叹一声,看着相拥躺在地下的两个人,抬手深深一礼,低声道:“如此说来,我对人类总算还保留了一丝敬意。”
“少主,请跟随我们回云梦城吧!”微雨转过身,再度躬身请求,“族长大人说过了,如果见到您归来,就请您立刻回城里见她!”
“恭请少主即刻回城!”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下道。
比翼鸟上的广漠王也拍了拍鸟背,道:“走吧,阿九。”
在所有人的催促下,琉璃无可奈何地看了溯光一眼,然而对方只是弯着腰,用术法催动土石将那个破碎的墓重新封好,似乎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甚至没有向这边看上一眼。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好。”
似乎看出了什么,微雨转过身吩咐道:“小翎,你先不用和我们一起回去。这位先生要穿过密林远行,你就留下做他的向导吧,将他带出南迦密林后再返回城里——这一带地形复杂多变,外人只怕容易迷路。”
“啊?”那个少女愣了一下,有些惧怕地看着那个旅人,“让我……留下来带他?”
微雨眉头微微蹙起:“这位是少主的朋友,不会伤害你。”
小翎看了看溯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咽喉,有些畏惧地点了点头:“好吧。”
微雨回头看着琉璃:“这下少主是不是放心了?”
琉璃勉强笑了笑,转过身走向了比翼鸟。朱鸟俯下巨大的头,让她攀了上来,稳稳坐好。
这时溯光已经封好了墓,回过身看着鸟背上的她,神色平静。
“这一回我可是真的要走啦!”琉璃在比翼鸟巨大的翅膀间隙里看着他,“你自己保重,不要老想着那些不开心的事。鲛人一生也就一千年,你……”说到后来,她的眼眶微红,语音也有些哽咽。
然而溯光只是对她挥挥手,始终没有说话。
“走吧,”微雨低声催促琉璃,“族长在等着您呢。”
琉璃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比翼鸟得到了主人的许可,长鸣了一声,双双振翅冲上了林梢。其他隐族人背后也都展开了双翅,一个接一个地飞了起来。
溯光站在荒凉的墓地里,看着逐渐远去的一行人,眼里终于浮现出了一丝黯然。是的,他有一种预感,这次的分开,恐怕是真正的永别。从此以后,这个爱笑爱闹、眼神单纯又深远、看似简单又复杂的少女,他是再也见不到了。
就如他再也见不到紫烟一样。
然而,就当比翼鸟飞离林梢,即将消失在天宇中时,他忽然觉得手腕剧烈地震了起来,一道光从他手中掠起!
——辟天剑居然掠了出去,主动地离开了他,化作一道电光,宛如一道游龙一般追随着比翼鸟而去!
“紫烟!”溯光惊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