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十八年十二月十五日,一件事震动了整个云荒。
在白帝白烨猝然驾崩、女帝悦意登基后不到一个月,空桑元帅白墨宸上表请辞,挂冠而去——而最令人震惊的是女帝居然还下了一道御旨,昭告天下,宣布取消同白墨宸之间的夫妻之名,并允许其辞去元帅之职,携眷回乡。
这道空前绝后的圣旨令所有人瞠目结舌,连宣读旨意的内大臣都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半晌读不出一个字来。
空桑的六部藩王却在接到这个消息后纷纷选择了沉默,各怀心事。白族执掌云荒的时限只剩下两年了,而身为白帝的驸马和空桑的元帅,白墨宸过于强势的作风和绝对的兵权,早就令其他五位藩王暗自忌惮,生怕某一日白族起了异心,便能独霸王位。
为了消弭这种担心,玄族更是不惜发动了一场宫廷阴谋,试图将这个心腹大患一举拔除,却功败垂成,元气大伤。如今,白墨宸居然主动拱手交出了兵权,而女帝也下诏与他断绝关系,意味着白族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权,自断退路,这对其他五个藩王来说是意外之喜,简直是多年心病一朝痊愈。
所以,当内大臣宣读诏书,白墨宸交出虎符的时候,藩王们恨不得额手相庆,哪里还能说半个反对?只是恨不得这个心腹大患早日离开帝都。
唯有缇骑统领骏音深怀忧虑,郁郁寡欢。
属下将领不解,私下问:“白帅这一走,军中便只剩将军一柱擎天,将军为何如此不悦?”
“鼠目寸光的家伙,”骏音却是低叱,“白帅这一走,国失柱石,殊为不祥。将来西海战局若有什么差池,谁还能挡得住冰夷的长驱直入?”
“西海的冰夷能苟延残喘就不错了,还能怎样?”听的人却不以为然,“前日还听说沧流趁着半夜发起了一次偷袭,结果还不是全线溃败?没有了白帅,就算我们无法在一年里灭掉沧流,花个三年总没什么问题吧?”
不说还好,一说到前日那一场战事,骏音却暗自蹙眉。
听说在前日的那次偷袭里,沧流军队倾巢而出,虽然被击退,但空桑旗舰被一架深入敌后的风隼击中,玄珉副帅和其他八位将领身亡,可谓损失惨重。如今白帅挂冠,玄珉阵亡,都铎叛乱失踪,空桑兵权的最高三个位置一下子全空了出来,朝堂上各部藩王少不得又要为此勾心斗角的争夺一番。
副将子纲看到他不答,忍不住道:“大统领,您出身高贵,在三军中军衔本来就仅次于白帅,如今又没有了都铎这个对手,白帅留下来的这个位置看来非您莫属了!”
下属信心十足,骏音却只摇了摇头,并无丝毫得意:“哪里……玄族接下来就要成为帝君了,玄王一定会力争让本族人上位的,玄珉不还有个弟弟玄晟么?”说到这里,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忽然问:“对了,我让你去搜索都铎那家伙的下落,有消息么?”
“没有,”子纲皱眉,有些无奈地摊开手,摇摇头,“我已经让属下们在两都四处寻找了,可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消息——这也太奇怪了,好像他忽然消失了一样。不会是也在帝都大火里死了吧?”
“不会。”骏音沉吟,眼神里隐约有不安。
帝都那一场大火之后,身为骁骑军统领的都铎和部下残留的人马忽然间就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未免也太过于神奇。白墨宸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在百忙之中也没有忘记这件蹊跷的事,命令他追查下去——然而已经过了那么多日,居然还没有任何线索。那些人马少说也有数千,哪里能平白无故消失?
“也没有镇国公慕容隽的消息么?”他沉吟了一下,追问。
“是的,”子纲道,觉得有些沮丧,“我们日夜监视着镇国公府,却没有他的踪影——查遍了所有和慕容家有来往的人,也不见有丝毫动静。”
“又是一个凭空消失的人……”骏音喃喃,“迟早要出大事。”
“将军也不必太挂怀了,”子纲试图宽慰愁眉不展的统领,道,“这些家伙已经一败涂地,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估计找了个地方自行了断也说不定——统领何必为这种一败涂地的家伙而耿耿于怀呢?”
“不可有丝毫大意啊,子纲!”骏音神色严肃,一字一句,“如今棋局还没有真正结束,谁是真正的胜利者还难说得很。何况,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顿了顿,他抬起头,看着凌驾于一切的伽蓝白塔,喃喃:“事情正在起变化。”
“起变化?”
“是啊……我总觉得慕容隽和都铎两个人的失踪是彼此关联的,但又想不出到底他们去了哪里。”骏音负手,仰望着云荒湛蓝的天空和高耸入云的白塔,喃喃,“墨宸是离开了……可是暴风雨并没有散去,而是正在聚集!”
白帝十八年十二月二十日,空桑元帅白墨宸如期启程,离开帝都回乡。
虽然身为云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人物,他走的时候却很低调,并没有惊动朝野百官,连军队里的将领都不知道他将在此刻离开——只有寥寥数人前来送行,其中包括了十二铁衣卫和骁骑军统领骏音。
冬日的清晨,霜气凛冽,满座衣冠似雪。
“怎么,穆星北没来?”白墨宸看了看众人,转头问骏音,眉目间有些不快,“好歹认识一场,我以为他至少会来送送我吧?”
“呵,”骏音忍不住苦笑了一声,“你可把他害惨了。”
“怎么?”白墨宸蹙眉。
“穆先生他被你气得卧病在床。”骏音嘀咕,“日日夜夜的对我说,好容易就差一步了,可这一步你怎么就不走了呢?他想不通……几乎气得吐血。”
“不会吧?”白墨宸忍不住苦笑。
“是真的吐血!”骏音看着他,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你不会不了解这个人吧?穆星北是个天生的谋士,孑然一身,没有家,没有孩子,没有任何寄托,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眼看你就要铸成霸主之业,他的所有梦想也将实现,你却在这个当儿上拂袖而去——你觉得他会如何?”
“……”空桑元帅沉默下去,很久没有说话。
许久,他才开了口,声音低沉:“替我向他说一声对不起——但是作为一个男人,我并不是为他的梦想而活着的。而且——”他顿了顿:“在我看来,一个人,本来就不该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别人身上。”
骏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我明白。墨宸,你这样的男人,怎么会为别人而活?——我并不是为了穆先生说话,只是你这一走,我非常担忧空桑政局和战局。你看,你刚离开前线不久,便有西海之败……”
白墨宸点了点头,道:“西海最近的败局我已经知道。这不过是冰夷垂死一击,半夜偷袭得手后却并无后继行动,显然他们的兵力不足以发动全线反击——这一败,虽然令我们失去了几位高级将领,但对西海战局并无更根本性的动摇,无需太担心。倒是……”
骏音脸色一肃,洗耳恭听。
白墨宸顿了一下,道:“倒是那个我们还没有彻底摸清意图的所谓‘神之手’计划,有些令人不得不防——骏音,你要继续盯着这件事,一定要设法弄清楚沧流造出那些孩子到底是准备做什么。”
“是。”骏音肃然回答,“绝不敢忘。”
“明年五月二十日便是传说中破军的九百年祭了啊……”白墨宸喃喃,眉间也涌起了忧色,“我原本想在那个期限之前一鼓作气灭了冰夷的帝国,彻底灭绝他们的奢望,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希望那个所谓破军转世的谣言,不会激起他们最后的疯狂。”
他转过头,凝视着同伴:“明年五月二十日前后,你一定千万盯着一些。”
“属下谨记。”骏音点头,心里却依旧有些不安,“可是如今你一走,军中群龙无首,只怕又要起纷争,给了冰夷喘息之机。”
“至于这个……”白墨宸回头深深地凝视了一眼这个出生入死的同伴,道:“不必担心。我已经向女帝举荐了你。我交出虎符的条件之一,就是必须由你来接掌空桑兵权。”
“我?”骏音失声,“我怎么行?”
“别太谦虚,对军人来说只有往前冲,可没有事到临头后退的,”白墨宸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带兵多年,那些将领能胜任何种职位心里一清二楚——你才能卓著,资历深厚,出身又比我强,这元帅之位置,除了你还真的别无人选。如果你能接过三军,我也放心多了。”
“多谢白帅抬爱,可是……”骏音惊喜之余,又不免有些犹豫,“我最近几年都在京畿附近驻守,已经很久没有返回西海前线了,只怕是……”
白墨宸摆了摆手:“不用担心,我自然也想好了人来辅佐你——西海那边有玄珉,除了各级将校,十二铁衣卫也全部留下听你指令,如何?”
“铁衣卫是跟了白帅十几年的心腹,我可不能掠美。”骏音听得他如此推心置腹的交待,心下感动,刚要推辞,白墨宸却挥了挥手,道:“也没多少时间了,婆婆妈妈的话就不必说了。十二铁衣卫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年轻力壮,应该在战场上报效国家,跟着我回乡有什么用处?——难道真的让他们去耕田?”
骏音一时语塞。白墨宸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我要走了,骏音……我把这个国家交到了你手上,你好自为之。”
他的手,沉着而有力,拍击着下属的肩膀。
骏音一震,想起以前在西海战场上的时候。他们两人虽然出身高下不同,却结成了生死之交。墨宸是自己的兄长,带着他出生入死,对抗冰夷——这只手,曾经多少次替自己绑扎伤口,拍击着自己的肩背,安抚他的恐惧,带着他在血和火中成长。
然而今日,这个和自己并肩战斗到今天的同伴,却要离开了。
“你真的准备回北陆种田么?”他喃喃,若有所失。
“是啊。说不上衣锦还乡,只是铸剑为犁吧?”白墨宸却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在他怀里,那只青瓷骨灰坛静默地映照着日光,温暖而冰冷。
此刻,一行人已经出得叶城东门。眼前便是滔滔青水,一艘船早已在码头上等着。舟中已经安顿好了安大娘和一对儿女,器物一应俱全,只等他登舟便可出发——白墨宸遥遥看着这艘熟悉的船,眼里掠过了一缕压抑的苦涩。
这一艘船,不久前曾经载着殷夜来北上前去云隐山庄。
那个时候,朝野风雨欲来,危机四伏,强敌环伺。他曾经希望她能从身边抽身离开,避开漩涡,平安地度过下半生。然而,她却终究因为他而半途折返,战死帝都。这条船上的所有一切,箱笼行李、琴棋书画,全都是他亲手为她的离开而准备的——
不料到了今日,却居然是他带着她的骨灰离开!
白墨宸并不知道,在他掉头上船的那一瞬间,远处的高岗上有寒光一闪。
一双双眼睛从树叶的阴影里露出,静静地看着辞官归乡的空桑主帅,有着一种冷酷的敌意。枯黄的草丛悄然分开,匍匐着十数位劲装的黑衣人,狼隼一样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水边即将远行的一行人,手里的劲弩闪闪发亮。
那些人一律有着淡金的发色,箭簇是蓝莹莹的,喂了剧毒。然而,居中的一个人却是黑发黑眼睛的中州人,虽然穿着普通布衣,在霜雪之间气度却雍容如贵族。
“是白墨宸没错。”那个人注视着这一切,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可以动手了。”
一片细密的簌簌上弦声,入耳惊心,枯草间寒光闪闪,一触即发。
“叔叔!”忽然间船头出现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朝着白墨宸跑去,“我们什么时候走?我肚子有点饿了。”
“就走,就走。饿了的话舱里有糕饼,要不要吃一块?”空桑元帅俯下身拉起了小女孩的手,面色温和地听着她叽叽喳喳。紧接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也从舱里探出了头,走了出来,身侧扶着一个枯瘦的老妇人,道:“叔叔,我娘……我娘想再看看我姐姐。”
那个瞎了眼的老妇人一直在啜泣,此刻探出手,摸索到了白墨宸手里的那个青瓷坛子,更是哭得全身发抖,几乎昏了过去。
“好了,该走了,快扶大娘进舱,外面冷得很。”白墨宸连忙伸出手扶住她,最后对岸上送别的几个人点了点头,“你们不必再送。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骏音知道白帅一贯讨厌拖泥带水,只能点了点头,和十二铁衣卫一起恋恋不舍地翻身上马。
“准备——”远处的山岗上,那些黑衣刺客的首领压低了声音,手微微一动,十几支冷锐的箭穿出了枝叶,瞄准了船头上的白墨宸。
“先别动手!”然而那个中州贵公子却忽然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低声,“还不到时候,现在人太多,容易伤及无辜。”
“不到时候?”眼睁睁地看着白墨宸的船离开码头即将启程,身后一个黑衣人有些不悦,语气僵硬:“那城主说,要等什么时候才方便?”
“沉住气,不必急在一时。”慕容隽的语气平静而冷酷,犹如一只已经锁定了猎物的鹰隼,看着船头的一家人,“如今他在明,我们在暗。十二铁衣卫也已经被遣散,他孤身一人上路,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下手。”
“城主未免太过于小心了,”冰族少将冷笑,毫不容情,“你要慢慢等机会,却忘了我们这一行外族人奉命潜伏在云荒,多待得一日,危险便重一分。”
话说到了这里,便不再啰嗦,手一挥,所有弓箭重新上弦。
慕容隽刚要说什么,忽然间传来一声大喝,引得所有人回头。
“等一下!……白墨宸,他娘的给我等一下!”一匹骏马得得而来,疾驰向水边。一个胖子从马上滚落,大叫着追过来。他似乎受了伤,身形有些不灵便,跑起来也是一瘸一拐,旁边一起来的女子连忙搀扶了他一下,却被他推开。
“哦……是九爷啊。”船上的白墨宸看到了来人,略感意外,低声对着怀里的青瓷坛子道,“夜来,看啊,是你的哥哥来送你了。”
“白墨宸!”清欢一路只是大声嚷嚷,“你他娘的就这样跑了?我的账簿呢?我妹子死了,莫非你还想私吞我送她的陪嫁?”
“账簿?”白墨宸愣了一下,苦笑着:“原来你是为这个而来的?”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岸上的十二铁衣卫首领,道:“北战,我前日交付给你的那个盒子可在身边?”
“在!”北战探手入怀,拿出了一个盒子。
“交给这位九爷吧。”白墨宸道。
北战认得这个胖子正是日前闯入墓园的人,但是不敢违抗元帅吩咐,双手托着盒子上前几步,交到了清欢手里。
清欢哼了一声,老实不客气地拿过盒子。里面是一本厚厚的账簿,密密麻麻记满了字,还夹着无数的房契地契飞票——他飞快地翻看了一遍,发现丝毫无损。
这本来是清欢半生积累的产业,他在赴京对付命轮组织的时候将毕生财富托自己转交给夜来,而夜来最后孤身折返帝都,这东西便留在了船上。
这是一笔惊人的财富,以富可敌国形容也毫不为过。然而白墨宸只是淡淡道:“这东西事关重大,本来我想派可靠的人送回给你的,既然如今你亲自来取,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清欢也不客气,哼了一声:“算你还是个男人。”
“权势财富,这些如今对我而言已经毫无意义,”白墨宸苦笑着摇头,将手里的青瓷坛子微微举起,“九爷,来和夜来告个别吧,或许从此后天涯永隔,再无相见之日。”
仿佛被震了一下,清欢握着那一本账簿,定定地看着那个青瓷坛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清欢的脸色渐渐缓和,而他身后的傅寿看到了那个坛子,眼里的泪却瞬地落下,掩面哭得再难抑制。或许是从未亲眼看到过这一切,帝都大火至今,她至今还是无法相信那个孤高冷清、风华绝世的夜来就在那里面,变成了一抔冷冷的灰烬。
那一刻,就算她心里对那个女子有过怎样复杂的情绪,都已经幻化为无尽的悲伤。
“我妹子,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女人。”清欢一贯粗鲁的语气有些颤抖,低声,“只可惜她这一生很不走运,始终没有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年轻时她等过那个小白脸,但对方在关键时候扔下了她;后来她遇到了你,又等了你一生——你现在才斩绝过去,又有什么用?”
他看着白墨宸,咬牙道:“她一生都未能正大光明的跟你走在日光下!”
这句话就像是鞭子,抽得白墨宸猛然一颤,说不出话来。许久,他才低声长叹:“逝者已矣,但活着的人总要继续生活下去——至少我可以用下半生来好好侍奉母亲和弟妹,令她在黄泉也有所安慰。”
“母亲和弟妹?”清欢看着船上的那三个人,忽地一怔,“你……要带他们一起回家?”
“是。”白墨宸点点头,“一起回九里亭,铸剑为犁地过一辈子。”
“好样的!”清欢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了一想,从那一本账簿里抽出了一张地契,塞在了他怀里:“送你。”
“这是什么?”白墨宸愕然。
“北越郡九里亭附近的地契,五十亩,算是肥田中的肥田,”清欢大大咧咧地道,肥厚的手掌拍着他的肩膀,“你一辈子都在打仗,估计也没时间敛财。如今要归耕隐退,也该有几亩地才行吧?多了你也种不过来,五十亩意思意思就行了。”
“……”白墨宸看着这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说不出话。
“算是我们这一生交情的最后一点纪念吧。”清欢嘀咕着,转过了身准备离开,“其实我恨不得我和我妹子从头到尾就没认识过你……”
“你呢?”白墨宸在背后问,“打算以后怎么办?”
“我?还能怎样?”清欢带着一种奇特的愤懑回头看着他,嘀咕,“夜来死了,我又不能真的杀了你出气,还能怎样?——回去继续做我的生意呗!他妈的钱是赚不完的啊!看看到我死的时候是否可以把这个云荒都买下来?哈哈!”
“你自己保重,”白墨宸停顿了下,看着这个生命力旺盛的胖子,低声道,“要小心那个命轮的报复。你杀了他们不少人,他们定然不会就此罢休。”
“命轮?”清欢脸上的笑容忽地收敛了,咬牙:“尽管放马过来,老子等着。”
白墨宸双眉微微蹙起,似在思考着什么,许久才问:“你觉得,那个命轮的传说是真的么?——我说的你们组织里那个预言,什么明年五月破军将要苏醒的事情?”
“鬼知道是不是真的,我都没见过那个什么星主。”清欢低声,有些不耐烦,“但他们的确是为了这个才追杀我妹子的——操!你说哪有为了个死人,把活人都杀了的道理?老子就是不服这个理,他们要找老子报仇就尽管来!”
白墨宸没有说话,然而眼神却微微变了一变。
“你不会是在担心这个传言是不是真的吧?”清欢看到他的表情,安慰,“反正如今我妹子都已经死了,估计这次破军也苏醒不了了,你就别白费这个心了。”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个肥厚的手掌上缠着一圈白纱布。
“你的手……”白墨宸微微一惊。
“没事,是我自己弄的,为了把那个该死的印记从手上弄掉。”清欢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皱着眉头,“但无论用烙铁烫还是刀子削,这东西还是留在手上,像是长了脚一样——娘的,奇了怪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痛呼了一声,甩着手,似乎上面有一团火在烧。白墨宸震惊地看到有一种奇特的光从他血肉模糊的掌心里透出,仿佛活了一样地微微旋转!
“怎么了?”他上去扶住清欢,“你手心里是什么?”
“没……没什么。”清欢还想强撑,然而忽然间眼睛一翻,便晕了过去。
“九爷……九爷!”傅寿失声,以为他是旧伤发作,惊惶地抱住了他。然而转眼看到他掌心的光芒越来越亮,几乎像是要把他的身体整个融化,她看得发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事态危急……请听从星辰的召唤!”
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声声呼唤。清欢在昏迷中用力甩着头,竭尽全力地想把那个声音从脑海里驱逐出去,然而那个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几乎在他的脑海里轰鸣着,以一种不能拒绝的口吻,下达命令。
“龙,凤凰,孔雀,麒麟……
“所有成员,无论在何方,请速速跟随命轮指引前来!”
“滚……滚开!”清欢竭尽全力摇着头,喃喃,“滚开啊!”
“九爷!”傅寿吓得哭了起来,顾不得他的手在半空乱舞,几乎要扇到自己脸上,紧紧抱住了他,“你别这样……别这样!这是怎么了?”
“小心点儿。”白墨宸跳下了船,一把抓住了清欢的双臂,另一只手迅速封住了他的穴道,然后按在了他的人中上。胖子渐渐不再挣扎,然而嘴里还是嘀嘀咕咕地喊着滚开,似乎竭力对抗着不知何处的某个声音。
“叔叔,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走啊?”女孩又从船头探出头来,有点不耐烦地催促。
“就好了。”清欢渐渐平静,陷入了昏迷,日头已经升高,风往北吹,正是启程的最好时候。白墨宸再不能耽误,便吩咐十二铁衣卫帮忙看护好清欢,自己登上了船。在上船之前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着傅寿低声叮嘱了一句:“我得走了,九爷就拜托你了……他是夜来唯一的朋友,请你看在夜来的面子上尽心一些。”
傅寿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淡淡道:“放心,就算没有夜来,我也会尽心尽力。”
她的语气里有某种尖锐的东西,令白墨宸微微错愕。
“那个胖子叔叔,不会有什么事情吧?”船头上的小女孩紧紧拉着他的衣襟,看着码头上忽然抽搐的清欢,有些不安地问,“他……是得了癫痫么?为什么忽然间就倒下了?”
“他命大得很呢,”白墨宸安慰着安心,“别担心了,进去照看一下大娘吧。”
“嗯。”安心乖乖地点了点头,手指却没有离开白墨宸的衣襟,抬头看着他,殷切地说,“那叔叔你也和我们一起进来吧……别一个人呆在外头了。”
“说过了,叫我哥哥,不要叫叔叔,”白墨宸苦笑着摇头,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我虽然比你大了十几岁,却是和你姐姐同辈。所以,该叫我哥哥。”
“我姐姐……”安心喃喃重复了一遍,脸上忽然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低下头去黯然轻声道,“说实话,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姐姐离开家的时候,我只有三岁……后来你们来店里吃面的时候,我也不知道那就是她……真可惜啊。”
“那时候她带着珠翳,你当然看不见她的摸样,”白墨宸叹息,“这舱里还有一张她的画像,你要不要看?”
“嗯!”安心用力地点头。
两个人一边絮絮地说着,一边走入了舱里。
一直到那一艘船缓缓开动,逆流而上,那只按住暗杀者的手才松开。
“多谢。”慕容隽转过头,对着牧原少将。
“你以为我方才没有动手,是因为你的阻拦么?”冰族的暗杀者却冷淡地回答,淡蓝色的眸子凝视着岸边,“不,是因为那个胖子——那个家伙有点令人吃不准,我觉得他不同凡响,不敢贸然出手。”
“堇然的义兄?他不过是个商人,何至于此。”慕容隽皱了皱眉头,“不过无论如何,都感谢你约束属下。船头狭窄,若是发动袭击,少不得会祸及无辜”“祸及无辜?”牧原少将看着他,眼神有些锐利,“是为了那个小女孩一家人么?——城主是做大事的人,既立誓要除去白墨宸,又何必投鼠忌器?”
“隽立身世间,一向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慕容隽断然回答,“为了摧毁空桑王朝,诛杀白墨宸固然势在必行,但我也绝不答应以伤害无辜作为代价!”
“我已经牺牲了堇然,绝不会再牺牲她的家人。”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说得身后的冰族暗杀者一时无语。
“那么,就如城主所言,在路上再看看机会吧,”牧原少将冷冷地看着起航的船,低声,“此去北越郡尚有数千里,这一路上够我们杀他十几次了——就算是他命大到了北越郡,我们也可以在那里杀了他!”
他一挥手,身后的暗杀者们齐刷刷收起了武器,肃静地退去。
“都铎大统领呢?”慕容隽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们到底怎么处理他了?其实,在云荒上追杀一个人,你们冰族出面总是不方便,如果他在就好了。”
“他?别作梦了,他早就完蛋了,”牧原少将冷笑起来了,哼了一声,“想不到这个人虽然贪财,倒是有几分骨气,始终不肯如城主那样识时务——没奈何,最终还是给他种了一枚傀儡虫了事。”
傀儡虫?慕容隽猛然打了个寒颤,那么现在,他岂不是成了一个活死人?
“至于他现在的下落,那是一个秘密,除了元老院估计没有人知道。”牧原少将淡淡,“巫咸大人心里一定早有打算,这事不需要我们再多问了。”
“是。”慕容隽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和都铎一起消失得,还有缇骑的残余人马。那样数千之众的战士,居然被隐藏的无影无踪,就如一滴水消失在大海——动作如此迅速而干脆利落,看来,沧流帝国的力量早就已经悄然侵蚀了云荒的心脏。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那个伤口还存在着,不停地沁出血来。
“城主还是早些把这伤口包扎起来吧,”牧原少将也看到了他的手指,道,“前几日巫咸大人还非要我来检查一下你手上的这个伤口,怕出什么意外。”
慕容隽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是的……巫咸这个老狐狸虽然身在万里之外,一定也是感觉出了什么不对劲。他可能遥感到了自己身上这个血咒有所变化,才会这么急着让下属来检查伤口——当牧原少将以种种借口想查看自己右手的时候,他早已洞察了一切。
于是,他若无其事地伸出手。指尖上那个伤口赫然存在,依旧流着永远止不住的血。牧原少将一眼看到,便露出了一种释然的表情,不再说话。
——他一定立刻回禀了巫咸,说自己身上的封印依旧存在吧?
慕容隽淡淡地笑着,在背后用手指捏着衣袖,搓了一搓。衣袖上沾染着一种奇特的白色粉末,在触及那个伤口的时候迅速渗入肌肤,令血加速涌出。
那是蚀骨毒,一旦沾染能令伤口溃烂。然而虽然是危险之极的毒药,只要分量拿捏得精确,也不会令人有性命之忧。每次当伤口快要痊愈的时候,他便将自己的肌肤在这种毒药里泡上一泡。
十巫的血咒虽然解除,但这入骨的疼痛将伴随着他的日日夜夜,令他永远不能安宁。
——然而,他却是甘愿接受这样的惩罚。
在白墨宸踏上船头,掉头离开两京的时候,遥远的西荒上有人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上,一个和尚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不停念着咒语——然而,他的手臂还是炽热无比,似乎有火在里面燃烧,立刻就要把他融化。那个命轮在他掌心迅速地转动着,一个声音以铺天盖地之势响起在他脑海里。
“事态危急……请听从星辰的召唤!”
“龙,凤凰,孔雀,麒麟……
“所有成员,无论在何方,请速速跟随命轮指引前来!”
豆粒大的汗从僧侣的额头冒出,滚滚而落,他竭尽全力对抗着脑海里那个声音,继续诵经,将体内汹涌起伏的邪气压制下去。终于,他身上的袈裟不再起伏不定,那些浮凸在他肌肤上的恶灵的脸慢慢消失,重新被融化在体内。然而,他的右手却仿佛在烈火中烤着,令人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那是命轮,逆着他的血脉在转动,将远隔万里外星主的指令带到。
怎么……全体都被召唤了么?那么说来,是龙没有搞定剩下的两个分身?可是破军苏醒在即,如果自己也奉命离开了狷之原,万一那些冰夷又潜入迦楼罗金翅鸟内部,又有谁能阻拦呢?——星主这一次的命令,未免太过于仓促。
难道,真的是遇到了比一百二十年前更艰难的关卡?
孔雀苦笑着,看着掌心那个炽热的命轮,终于下定决心从大漠上撑起了身。——大漠上风沙呼啸,迦楼罗金翅鸟内部却是一片静谧,安静的如同坟墓。仿佛知道了远处那个人的决然离开,金座上被冰封的破军嘴角悄然浮起了一丝微笑。
那个被选中的人居然抽身离开了,魔,你觉得意外么?失望么?
——毕竟有人能够抵御你的侵蚀,最终能够放弃仇恨,放弃报复,放弃那些无限诱惑的权力和地位,甚至可以放弃整个云荒!
当他从权势的漩涡里抽身而退的时候,魔,你还能怎么样呢?
“看啊,还有人想做无谓的挣扎呢……”仿佛觉察出了破军的冷笑,心底深处那个魔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带着一丝讥诮,“呵……越是挣扎,就会陷得越深。既然在心底种下了魔,他以为自己真的能一走了之、抽身事外么?”
当破军唇边掠过微笑的时候,金座下苦苦等待的女子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发出了一声惊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跪在他面前,举起了双手,声音颤抖:“破军!您、您醒了么?……破军大人!”
金座上被冰封的戎装军人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右手上,那一枚后土神戒折射出了一道奇特的光,似乎反映了他内心的波动。九百年前结下的封印果然已经松动了,所以,外界的声音居然能传达到了他耳畔。
“我是您忠诚的子民,来自于您西海上遥远的血族,请您睁开眼睛,看看我们的命运、倾听我们的声音吧!破军!”
此刻在金座下祈祷的,居然是冰族人么?
那么说来,冰族已经离开西海,成功地进入了云荒大陆?
“还有不到半年,那命中注定终将会到来的时刻就要来临了!”星槎圣女双手合十,跪在金座下,“我们一定会在那一刻唤醒您,元老院为此已经准备了上百年——如今神之手们已经出发,他们将摧毁命轮,捏碎空桑人的心脏!”
命轮?金座上冰封的军人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在黑暗里等待着的九百年里,他不止一次地听到过这个词——在每一次轮回将尽、时间到来的时候,命运之轮就会开始转动。他们闯入他的密室,制止迦楼罗的启动,加固封印,不令任何人接近。
甚至有好几次,他亲眼看到那些人扼住了宿命,扭转了即将要相遇的星辰。是的……那些人,是在和他作对!几百年了,正是他们在不惜一切地阻止自己,不让自己和师父重新相遇!
如果不是那个所谓的命轮,他,早就不必在这里空等九百年了吧?
“很好……很好。”忽然间,他唇角又掠过了一丝冷笑,对着虚空里开口,声音低沉而冷酷,“摧毁……命轮。”
听到破军口里第一次吐出了话语,星槎圣女全身一震,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凝视着高处军人冷冷的脸,狂喜地低语:“谨遵您的神谕!我们一定会摧毁命轮,击溃空桑人的守护者,迎接您的重生!”
她的声音清灵悠远,回荡在空旷的迦楼罗密室里,令破军的容色又是微微一变。
是的……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是不是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想不想看一下面前这个人?”魔的声音又在心底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诱惑,“破军,虽然时间还没有到,但是你也可以睁开眼睛,看看你的血族、你九百年后的子民……说不定会有惊喜。”
惊喜?一阵微妙的表情掠过了冰封的人的脸颊,似是沉睡中的叹息。
是的……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他曾经模模糊糊地在迦楼罗里看到过黑暗深处的那个人影。那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在满地的珠光里,孤独地寂寂而立——那个影子是如此熟悉,一瞬间令他如遇雷击。
终于是无法抑制心里的好奇,金座上的人用尽全力,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他瞳子的,是金座下一张仰望的脸——隔着薄薄的面纱,仿佛梦境一样的缥缈不可捉摸。然而那样的脸庞,那样的眼神,虽然隔了遥远的九百年,依旧如同烙印一样刻在记忆里,让他在第一眼的时候就辨认了出来,刺痛了他的心。
是她!果然是她么?!隔了九百年,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在他身边?
一瞬的恍惚和狂喜令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去,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被封印——这一瞬,内心的那种渴望是如此强大,令封印着他的薄冰都纷纷碎裂。金座上的破军竭尽全力,一寸一寸地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随着他强行的动作,冰层在不停地碎裂,掉落,又重新生长出来,就如人的伤口在不停地撕裂、破损、又重新结痂。随着封印的撕裂,他左臂上金色的火越来越明显,似是要从他身体里焚烧而出!
破军的动作极其缓慢,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破军……您果然醒了!”看到了那一双在黑暗里挣开的金灿灿的魔瞳,星槎圣女发出了不敢相信的低呼,狂喜,“您提前苏醒了么?天啊……您听到了我们的祈祷了!”
是她么?是她么!九百年了,眼前这个人是她么?
他的手指终于接触到了那一层薄薄的面纱,却停住了。体内有一股力量逆转而起,汹涌而来,一瞬间夺走了他对身体的控制!金色的火从他体内透体而出,发出了令人恐惧的光芒——然而,就在同一瞬间,他左手上的后土神戒瞬地划出了一道雪亮的光!
铮然一声,如同一把无形的光剑从虚空里掠过,将他身上的金色火焰一斩为二。厚厚的冰凭空出现,瞬地重新覆盖了他的全身。
他颓然垂下了手,再不能动。
“时间还不到啊……破军!”魔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阴沉,带着一丝恶毒,“我也想提前令彼此解脱,只可惜,你师父死前设下的那个封印还残留着力量——还是让我们继续等待吧……反正,五月二十日,时间也已经不长了。”
“到时候,那颗黑色的星辰必将发出光芒,照耀这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