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内容,全是远野人佐佐木镜石告诉我的。
从去年──
明治四十二年二月左右开始,我(柳田)便陆续听他述说。
他在夜晚时分来访,讷讷讲述。
我决定将他说的内容逐一记录下来。
佐佐木虽不擅言辞,但为人赤诚,每一则故事,都极为翔实地告诉我。
为了重现那诚朴的语气,记录时我也细心斟酌每字每句,尽可能不妄加解释,或任意判断多余之处而省略。因为我想将听到他的故事时的自身所感,原原本本地传达给更多的人。
他的故乡叫远野。
遥远的荒野,远野。
不清楚是距离哪里遥远,又有多远。
不,远野一词原本是阿伊努话(译注:阿伊努人,居住于日本北海道、桦太、千岛列岛及堪察加半岛等地的原住民。古时大和民族称其为虾夷。亦有学者认为古时东北等地方人民、人种为阿伊努人,而文化上为大和民族)。据说远野(tono)的to是湖泊之意,因此毋庸置疑,远野应是借汉字表音而已。
但我认为“tono”这个读音即使只有音韵,也勾起了听者心中的一种乡愁。近在眼前却寻访不得、看得见却够不着,是这样的虚渺。即便如此,仍激发出想要前往一访、想要冀求的冲动,是这样的爱恋。记得一清二楚,却总有些模糊,仿佛儿时的记忆。我觉得这个地名,就带着这样的怀念。
但远野乡并非漂浮在记忆海上的幻影。
他的故乡就在陆中(译注:日本旧时行政地区。在一八六八年从陆奥划分出来,相当于现今岩手县的大部分及秋田县的一部分)。此地在古时称为远野保。
人们现在也居住在那里,安身立命。
町村制实施以后,远野保被命名为上闭伊郡。它的西半边,有段时期被称为西闭伊郡的地区,正是他的故乡——远野乡。
据说那里是一块被险峻的高山重重围绕的平地,即所谓的盆地。
远野乡由十个村子——土渊、附马牛、松崎、青笹、上乡、小友、绫织、鳟泽、宫守、达曾部,还有远野町所构成。
郡公所所在的远野町,是山村中的驿站,名副其实,为远野乡一带的中心,热闹繁荣。
位于城镇南方的锅仓山,古时有一座山城。
它名叫锅仓城,也叫远野城、横田城。
这座城是中世时期极尽隆盛的豪族——阿曾沼氏的居城。
据说阿曾沼氏因为征伐奥州(译注:陆奥国的别名,包括陆前、陆中、陆奥、磐城、岩代,相当于现今的东北地方,青森、岩手、宫城、福岛县全域,以及部分秋田县)有功,获镰仓幕府赏赐远野保一地,首先在松崎村附近建立起根据地。这座最早的城就叫作横田城。后来阿曾沼氏以锅仓山的丘陵为城域,利用其丰富的水系作为天然护城河,筑起锅仓城。
它的别名横田城,似乎就是来自于最早的城名。
但远野阿曾沼氏的荣华并不长久。天正(译注:安土桃山时代的年号,一五七三—一五九二)年间,阿曾沼氏归顺南部氏,又为了争夺城池,一族内讧,到了庆长(译注:江户时代的年号,一五九六—一六一五)年间,血脉也断绝了。
结果远野乡改由阿曾沼氏的主家南部氏统治,城池也落入南部家管辖,宽永(译注:江户时代的年号,一六二四—一六四四)时期,南部直义从八户迁入此城。自此之后,锅仓的城池于名于实都成了远野南部家的堡垒,远野乡也成为远野南部家一万二千五百石(译注:石为米粮收获计量单位,一石约为一百零八升)的城下町(译注:以封建领主的城池为中心发展开来的城镇)。
现在似乎只剩下城迹,不过南部家对远野乡的统治一直持续到明治维新。
远野并非单纯的荒僻山村。
它是个城下町。
换言之——
远野在进入明治以前,都是仙台藩与南部藩交界处的行政都市,也是商业都市。这也意味着远野是奥州的商业交易要冲。
当然,它并非难以往来的险地。
远野距离东京确实不算近,也不易前往,但绝非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只是无法直接搭火车前往而已。
搭火车可以坐到岩手。
在花卷车站下车,然后从北上川坐船。
北上川有条支流叫猿石川,沿着这条支流往东前进。
溯河朝山的方向行约十三里(译注:一里为三点六—四点二千米),就能看到远野的城镇。
行程不算轻松,但会觉得困难重重,应该是现代人的感觉。
在过去,是连火车都没有的。
不过,猿石川沿岸布满了丰饶的自然景观。循着这样的路线,不断地往山林深入,旅人应该都会认为终点处必定是深山幽谷。
然而并非如此。
初次造访的人,应该都会大为惊异。
因为远野町极尽繁华,一点都不像地处深山。
尽管如此,周围却又是险阻重重的高山。或许可以说,那景象有点像是山中异界。
是偏远的山村,也是繁荣的城下町。
远野这处地方,可说风土极为特异。
传说中,远野乡一带在远古是一座湖泊。
整座盆地盈满了湖水。
而累积在盆地的水,某个时候因为某些理由流出了村落。
水位下降,接着露出湖底,不知不觉间,有人开始定居此处,自然形成了聚落。
流出来的水在大地汇聚成线,成为猿石川。因此远野周围的山涧,大部分都汇流到猿石川里。
俗话说远野有“七内八崎”。确实,从栃内开始,有七个带“内”字的地名,还有柏崎等八个带“崎”字的地名。奥州一带的地名也常见“内”字,其实内指的便是湖泽、山谷。而“崎”则是伸出湖泊的半岛。
换句话说,这些名称,是远野乡在湖泊时期的遗绪,也是人居之前的土地记忆,以地名的形式保留了下来。
远野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远野的各个村落,有许多世家望族。
人们称其为“大同”,是所谓的家号。
至于为何这么称呼,据说是因为这些人家是在大同元年(译注:平安时代的年号,八〇六—八一〇)从甲斐国(译注:日本旧行政区,为现今山梨县全域。也称甲州)迁移而来的。
但是说到大同年间,那是极久远的古时,是坂上田村麿(译注:坂上田村麿〔七五八—八一一〕,也写作坂上田村麻吕,平安时代的武官。曾任征夷大将军,三度远征东北)征伐虾夷(译注:日本古代称北关东至东北、北海道地区,反抗朝廷支配的居民为虾夷。包括原住民阿伊努人)的时代。
另外,甲斐国是远野的领主南部家的本国。即使有人从那里迁居过来,也是很自然的事。也许是田村将军的东征,与南部家统治这两个传说不知不觉间融合在一起了。
此外,东北地方把“一族”称为“洞”。也许“大同”其实是“大洞”之意。总而言之,从遥远的古时就有如此称呼的习惯了。
大同的祖先是何时迁到远野这里的,已不可考。不过据传他们初次踏上此地时,正值岁末时期。
他们卸下行囊的时候,年关也迫在眉睫了。
无法好整以暇地准备过年。为了迎春庆贺,他们想起码张罗一下过年摆饰,但还在立门松(译注:日本习惯,在新年期间,会在家门两侧摆上松制或竹制的饰品。据信神灵会寄宿在树梢,有迎神之意在里面)的时候,元旦已经到了。
只来得及立好一边的门松。
因此这些人家将其视为吉祥的古例,现在也只摆放一边的门松。而另一个门松则伏倒在地,直接就这样系上注连绳(译注:神道教中,用来区隔神域与外界的绳索。过年期间,一般人家的门口也会系上注连绳)。
早池峰山出产花岗岩。
这座山面对小国村的一侧,有一块岩石叫“安倍城”。
安倍城这个名称来自于安倍贞任(译注:安倍贞任〔一〇一九—一〇六二〕,平安时代后期的陆奥豪族,安倍家栋梁,与源氏争战,战死于厨川栅。为军记故事、歌舞伎中的要角),他是平安时期的武将,于前九年之役(译注:一〇五一—一〇六二年,平安时期发生在东北地方的一连串战役。此战之后,安倍氏灭亡,清原氏称霸东北)战死在厨川栅。不过,那里看起来不像有过城池。
那是一块位于陡峭悬崖中间处的大岩石,人实在不可能爬得上去。
但这块岩石并非普通的大石头,而是一座山洞,传说安倍贞任的母亲现在依然住在里面。
据传,小雨淅沥的傍晚等时刻,会传来洞窟门锁上的声响。
小国村和附马牛村的人听到这声音,就会说:
“是安倍城锁上的声音。”
然后这声音响起的隔天,就会下雨。
早池峰在附马牛村的登山口,也有一处叫安倍大宅的山洞。
这一处仅留其名,没有实物,但既然叫作大宅,过去应该住着与安倍贞任有关的人。
总之,早池峰山与安倍贞任渊源极深。
小国村处的登山口有三处坟冢,据说埋葬着与安倍贞任抗战阵亡的八幡太郎义家(译注:即源义家〔一〇三九—一一〇六〕,八幡太郎为号。平安后期的武将,奠定了源氏在东国的势力基础。为创立镰仓幕府的源赖朝、创立室町幕府的足利尊氏之祖,故被后世视为英雄)的家臣。
早池峰以外的地方,也有不少关于安倍贞任的传说。
从土渊村与栗桥村的境界——从前称为桥野村一带的登山口往上攀登两三里路的山中,有一片平坦辽阔的高原。
这一带也保留了贞任这个地名。
传说安倍贞任曾经让马匹在那里的池沼消暑,或是贞任曾在那里扎营。让马匹消暑,指的是让奔跑后发热的马匹浸泡四肢休息。
贞任高原视野极佳,可以瞭望陆中(译注:陆中,日本旧国名,为现今岩手县的大部分,及秋田县的一部分)的海岸,甚至是水平线。晴天的日子,从这里眺望东海岸风光,实为绝景。
土渊村有些人家自称安倍氏。这些人家据传是安倍贞任的末裔,在以前非常兴旺,现在仍是村中数一数二的富豪,并拥有许多马具、刀剑,屋舍亦十分宏伟,四周环绕着盈满了水的壕沟。现任当家是安倍与右卫门,担任村会议员。
除了远野之外,还有许多据说是安倍贞任子孙的人家。
像是盛冈的安倍馆附近,也是安倍氏遭到灭亡的古战场遗址厨川栅一带,似乎也有继承安倍姓氏的人居住在那里。
从土渊村安倍家往北四五町(译注:一町约一百零九点零九米),小乌濑川的河湾处有屋舍的遗址,称为八幡泽馆,据传是八幡太郎义家的军营遗址。从这里前往远野城镇的途中,有一座八幡山,这座山对面八幡泽馆的山峰上也有屋舍遗址,据说是贞任的军营遗迹。
两处屋址相距二十余町远。
据说这之间的土地有许多箭镞出土。这些证据补强了两军营在过去彼此射箭,进行过激烈攻防的传说。
此外,两处馆址的中间,有处叫似田贝的聚落。
似田贝(nitakai)这个地名,我认为是来自于阿伊努语中意味着湿地的nitato。因为下闭伊郡小川村也有叫二田贝(nitagai)的字(译注:字是日本町和村底下的行政区划,分为大字和小字,小字一般单称字),并且在关西地方,地名叫nita或nuta的地方,也都是湿地。这一带从前似乎也是如此。据说安倍贞任与源义家争战的时代,似田贝一带芦苇丛生,地面泥泞软烂,走在上面甚至会左右摇晃。不过村名另有由来。
有一次,八幡太郎义家经过这片芦苇原。
结果他发现有大量疑似粥品的东西置于此处。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但总是兵粮无疑。八幡太郎问:
“这是熟粥(nitakayu)吗?”
当地人说,村名似田贝(nitakai)就是从这熟粥(nitakayu)转变而来的。
似田贝村外有条小河叫鸣川,小河对岸就是足洗川村。传说村名是源自于源义家曾在鸣川洗过脚。
远野四面环山。群山深处居住着山人。
山人的外形像人。
但据说他们不是人。
比方说——
从远野乡要出海,必须先翻山越岭。若要前往田滨或吉利吉里等海岸,从山口村进入六角牛山,翻越笛吹岭,是最快的途径。人们会用马载上米粮、木炭等物资,进入山中,翻过笛吹岭,然后载运海产回来。山口这个村名,就意味着山的入口。因为极有效率,这条山路自古以来就受人重用。
然而——
到了近年,这条路却渐渐荒废了。
因为据说试图越岭的人,一到山中,就一定会碰到。
碰到什么?碰到山人。
这条路上有山男和山女。
它们似乎非常可怕。
遭遇山人的人惊恐万分,而只是听到转述的人,也吓得哆嗦不止。往来的人愈来愈少,不久后行人稀疏,终至再无人影。因为太多人害怕走这条路,人们只好另辟蹊径。
不管再怎么害怕,如果没有路可以前往海边,生活会出问题。因此人们在和山这个地方设了驿站,开了条从境木岭翻山的新路。
据说现在都走这条路。
因为必须迂回两里路以上,绝对不能说方便。
这反映了——
山人就是如此骇人。
这是去年的事。
土渊村有十四五个孩子结伴到早池峰山去玩。
他们在山里玩了一整天,回过神时,已是日暮逼近的时刻了。
孩子们心想天色暗了很危险,便连忙赶着下山。事情就发生在他们总算快来到山脚的时候。
孩子们碰到一个块头高大得吓人的男子,正快步爬上山来。
也许是因为天色昏暗,男子看上去一团漆黑。来人眼睛炯炯发亮,肩上背着一只像麻料的老旧浅黄色小包袱。孩子们说那模样吓人极了。在这种时刻往山中走去,本身就不寻常。违反常理。
一名胆大的孩子问他要去哪里。
“去小国。”
男子回答。
但那条山路怎么想都不是去小国村的路。方向完全反了。男子是在上山。
孩子们停下脚步,狐疑地目送男子。但双方才刚擦身而过,男子一眨眼就不见踪影了。
“是山男!”
有人说,孩子们顿时怕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喊着“山男!山男!”逃回村子了。
这是住在那个小国村的男子的遭遇。
男子不知其名。一天,男子到早池峰山去砍竹子。
不多久,男子来到一处长满了地竹(译注:即千岛笹,学名Sasa kurilensis,一种大型竹,多食用其笋,类似箭竹笋)的地方。他正开心地以为这下子可以大丰收了,不经意地放眼一瞧——
竟发现竹丛里躺了个巨大得吓人的男子,正熟睡不醒。
巨汉仰躺着,鼾声大作。男子倒抽了一口气,往下一看,忽然发现地上有一双用地竹编成的草鞋。
据说那双草鞋长达三尺(译注:一尺为三十点三厘米)。
传说第一个开拓早池峰山山路的,是附马牛村一个姓名不详的猎人。这应该是非常久远的事了,但无疑是南部氏迁入远野的城池以后的事。因为在那之前,没有一个当地人会进入这座山。
这个姓名不详的猎人进入前人未至的山中,辛辛苦苦地开辟了约一半的路。来到半山腰处,猎人歇息停手,在那里搭了间临时小屋,暂时住下。
有一天,猎人把年糕排在炉上,从烤好的开始吃起。
这时,有人经过小屋前。
山里不可能有人,因此猎人诧异地一看,发现那人来回逡巡,不停地窥伺小屋里头。仔细一看,来人是个身形高大的和尚。
一会儿后,那和尚闯进小屋里来了。
猎人大惊,但慌也没用,因此继续默默烤年糕。和尚不知是饿了,还是从来没看过年糕,一脸罕异地专心看着猎人烤年糕。
但和尚终于露出再也无法忍耐的样子,突然伸手抢夺烤好的年糕吞下肚。
猎人怕了,年糕一烤好就立刻拿给和尚。
和尚开心地吃着,把猎人给他的年糕吃个精光,一个也不剩,然后离开了。
猎人思忖了。
他不知道那个大和尚是何许人物。但看他那样子,明天肯定还会再来。
年糕已经所剩无几,但如果不给年糕,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不晓得语言通不通,再说就算下去村子拿年糕上山,万一又被吃个精光,那可没完没了——
猎人心生一计,隔天捡来两三块肖似年糕的白色石头,和年糕一起摆在炉上烤。不一会儿,石头烤透了,烫得像火球一样。
不出所料,大和尚又来了。
和尚和昨天一样,盯着炉上的年糕,没多久便伸手抓起年糕,吃得津津有味。一个下肚、两个下肚,年糕被吃完,只剩下火热的白色石头。
和尚浑然未觉,抓起火热的石头就往嘴里扔。
才刚扔进口中,和尚便吓了一大跳,猛地冲出小屋。猎人追出去一看,已不见人影。
据说后来过了一段日子,猎人在谷底发现了大和尚的尸体。
这是佐佐木的叔公前往白望山采菇时的事。
他专心一意地采菇,注意到时,太阳渐渐西下了。
夜半走山路很危险,因此佐佐木的叔公决定在临时小屋过上一夜。
临时小屋前有山谷,山谷对面是一座大森林。
叔公夜里睡不着觉,望着山谷对面,结果——
看见有人经过森林前方。
是个女人。
女人是在奔跑。而且叔公说,在他看起来,那女人就像跑在半空中。
“等一下!等一下!”
他还听到了两声女人呼唤什么的声音。
与白望山相连之处,有个叫离森的地方。
那里有个地区叫富人屋。富人屋空有其名,是一块无人居住、空无一物的僻地。
有人想要在那块无人的土地上烧炭。当时家家户户使用的木炭都是自己烧的。木炭有时也可以拿来变卖,算是一点外快,因此烧炭相当盛行。
那个人盖了窑,搭建起小屋。烧炭小屋是要放置烧好的木炭,使其冷却的。也是在那里把木炭装进稻草袋里。小屋是通过组合木头简单搭建而成,门口挂了块草席遮蔽。
某天晚上。
男子去察看窑火。
结果发现有人掀开草席,窥看小屋里头。
是个女人。
长长的头发分成两边,长长地披垂着。
不是村里人的发型。
据说在富人屋一带,深夜常会听到女人的叫声。
据说离森的富人屋这里直到几年前,都还有一家制作火柴棒轴木的工厂。说是工厂,也不是什么大厂房,只是栋小屋而已。
现在已经没有了。
它迁到土渊村一个叫山口的地方去了。以下就是它搬迁的理由。
据说天色一黑,就会有女人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偷看小屋里面。
女人悄悄窥看屋内,如果里面有人——
就会放声大笑。
虽然不知道哪里好笑,但女人一见人就笑。
据说听到那笑声,被笑的人会立刻陷入无比凄凉的心境。
在无人居住的荒地夜晚,只有女人的大笑声四下回荡,这情景与其说是骇人或古怪,不如说更令人感觉到凄凉。
据说就是因为承受不了那种凄凉,工厂才会迁走。
火柴棒工厂迁离之后,这回又因为要从富人屋的山里砍伐铺轨道用的枕木,在山上盖了栋简陋的小屋供工人休息起居。
然而每到傍晚,工人就会不见。
他们会在不知不觉间从小屋晃出去,回来的时候,仍迷迷糊糊,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不管怎么问都不得要领,莫名其妙。
这样的工人不止一个,而且出去了不止一两次。有四五个人一到傍晚就蓦地消失,然后每一个都神志不清地回来,失魂落魄良久。这样的怪事后来也发生过好几次,持续不断。
到了很久以后,一名工人才开口坦承。
说是有女人会来。
女人把他们引诱出去,带到不知何处的地方,接下来的事完全不复记忆。即使回来了,仍有两三天处在意识混沌、一头雾水的状态。
这是在山口村成家的吉兵卫遇到的事。
家长吉兵卫某天到根子立这座山去砍矮竹。他在矮竹原里砍下所需分量的竹子后,捆成一束,扛到背上。
就在他准备站起来回家的时候——
一阵风哗哗吹过,就像是抚过背后一大片的矮竹原。吉兵卫不经意地转向风吹来的方向。
风是从矮竹原更深处的地方——森林的方向吹来的。那片林中走出了一个女人。
是一个背着幼儿的年轻女人。
女人随着风穿过矮竹原,朝吉兵卫这里走来。
吉兵卫怀疑自己眼花了。因为他觉得女人仿佛足不点地。不,在风中摇摆的矮竹叶遮住了女人的脚,所以看不见,但是在吉兵卫眼中,女人就好像稍微浮在地表上,被风吹着在矮竹原上前进。
女人愈来愈靠近吉兵卫了。
是一个艳丽绝伦的女子。在吉兵卫眼中是如此。
女人留了一头乌黑的长发,任其披散。没有绑,也没有剪。这本身十分诡异。
但仔细一瞧,绑着婴儿的绳索是藤蔓;身上的衣物也是,原本似乎是随处可见的条纹和服,但衣摆的部分都绽开了,各处的破洞,也都是以树叶当成补丁修补。
不管是走路的样子、发型还是衣物,都异于常人。
女人仿佛完全没看到吉兵卫,若无其事地掠过他的眼前,消失在视野当中。完全不知道去了哪里。
吉兵卫一下子怕了起来。
也许是当时的体验太骇人了,没多久吉兵卫便害了病,在病榻上缠绵许久。而这并不是多久以前的事。
生病的吉兵卫过世,也是最近的事而已。
环绕着远野的群山,果然还是栖息着山人。
栃内村的和野住着一个七旬老翁佐佐木嘉兵卫。
这是嘉兵卫老翁年轻时的遭遇。他年轻的时候是个赫赫有名的神枪手,以狩猎为业。
那一天。
年轻的嘉兵卫上山打猎,深入山中,寻找猎物。
他专心爬山,赫然惊觉时,人已置身极深的山区。虽然不到人迹未至,但不是有人来往的地方。虽然嘉兵卫是个熟悉山林的猎人,也闯进了平时不会踏入的领域。
就在更前方之处。
枝叶之间,遥远的另一头有块大岩石。嘉兵卫大吃一惊。
因为岩石上坐着一个美女。
女人侧坐着,正在梳理一头极长的乌黑头发。
脸庞极为白皙,而且不是抹粉的那种白。皮肤本身白到几乎透明。
那不是人。
因为那不是有人的地方。不,那里不应该有人。即使想去那里,常人也去不了,没必要去。遑论女人,更不可能上得去。
所以那不是人。
年轻的嘉兵卫也是个胆大包天的汉子,丝毫不感到害怕。相反地,他拿枪瞄准了那魔物,开枪射击。
轰声在山林间回响,声音散去之前,女人已然倒地。
击中了。嘉兵卫跑过树林,爬上岩石。
倒地的女人非常巨大。身量比嘉兵卫还要高。
而她原本正在梳理的黑发比身子更长。村落没有人把头发留到比身高还要长。长相虽美,但这女人是异形。
女人死了。但嘉兵卫无计可施。他不可能把尸体扛回去,因此割下一点长发,绾起来收进怀里,作为杀死山中魔物的证据。这天嘉兵卫没有继续打猎,而是踏上归途。
然而不知为何,回程的时候,嘉兵卫忽然被睡魔给侵袭了。
山路才走到一半,嘉兵卫却困得不得了。
他瞌睡得要命。
嘉兵卫无奈,只好躲到隐秘处小睡一下。脚步不踏实的话,走山路太危险了。
嘉兵卫假寐了一下。他昏昏沉沉,在睡梦与现实之间徘徊,就在这时——
一名巨汉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巨汉看似高耸入云。他来到嘉兵卫身边,弯下身子,手插进嘉兵卫的怀里,取走了绾起的黑发。是从女人尸体割下来的头发。
他是来取回头发的吗?
嘉兵卫想。男子拿着发束,旋即离去,瞬间嘉兵卫醒了过来。
睡意也烟消雾散。
那是——
嘉兵卫觉得是山男。
嘉兵卫老翁如今依然健在。
不论何地,妇孺在黄昏时分出门都会受到劝阻。也许是因为天色昏暗,弱者在户外活动很危险。有时还会遭到神隐,失踪不见。这在远野也是一样的。
据说松崎村有个叫寒户的地方,那里的民家女儿突然消失了。
梨树下有她脱下摆好的草鞋。女儿只留下草鞋,就此下落不明。
后来过了三十多年的某一天。
亲朋好友有事聚集在那户人家。
这时——一名老态龙钟的妇人上门来访。
那居然是消失的女儿。
众人都惊讶极了。这三十年间她都在哪里?在做些什么?怎么回来的?不——为什么都过了三十年才又回来?
亲朋好友都困惑极了,但还是问她为何如今才返家。
“我无论如何都想再见怀念的人们一面,所以回来了。”
然后老妪说:
“那么我要走了。”
老妪就这么离开了。没有恋恋不舍,甚至没有留下来访的痕迹,老妪再次回到不知何处的地方去了。
那天狂风大作。
自从那天开始——每当风大的日子,远野乡的人都会说:
“感觉这天寒户的老太婆会回来呢。”
但远野并没有叫作“寒户”的聚落。松崎村的是叫作“登户”,而有“寒风”这个地名的,是在绫织村。也许是听错了,或记错了。
即使如此,刮大风的日子,人们还是忍不住要说——
感觉寒户的老太婆好像会回来。
远野乡的百姓家,每年都有许多姑娘和孩童被抓走。
不是人抓走的。
据说被抓走的多半是女人。
在远野乡,现在还是称豪农(译注:指拥有许多土地,并有权势的富裕农家)为富翁。
那名富翁住在青笹村大字糠前。
有一天,富翁的女儿被抓走藏起来了。就像遇上了神隐一样。全村闹得沸沸扬扬,结果还是找不到人,就这样过了许久,某一天——
同一村的某个猎人进入深山打猎。
他在那里——
遇到了女人。
猎师惊骇欲绝。因为那不是会有女人的地方。
那么一定是山女。山女一样是可怕的东西。
害怕的猎人举起枪支,条件反射性地想要射杀那可怕的东西。
结果那山女——
喊了猎人的名字,说:“这不是某某大叔吗?”
然后女人说:
“别开枪——”
被叫出名字,猎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瞧,女人居然是好几年前下落不明的富翁千金。猎人大为惊讶,然后困惑不已,问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姑娘回答:
“我——是被某个东西抓来的。”
是被掳走的吧。
姑娘接着说——她成了那东西的妻子。
“我成了他的妻子,也生了孩子。生了好几个。不管生下再多个,也全被丈夫吃掉了。所以我很孤单。孤孤单单地在这山里头。我只能在这山里过完一辈子了。已经……”
莫可奈何了,姑娘说。然后又说:
“叔叔待在这里也一样危险,快点回去吧。可是这事——”
不要说出去。
绝对不要说出去,姑娘——不,山女说。
猎人听到这里,又感觉到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确实,他认得这个姑娘,但这女人再也不是失踪的姑娘——
而是骇人之物,他想。
猎人再次受到强烈的恐惧驱策,在女人的催促下,也没有确定那里是何处,或是向目送的女人说什么,便头也不回地逃回村子了。
上乡村有一民女上山捡栗子,就此下落不明。
众人寻遍各处,仍杳无踪影,家人最后也死了心,当作女儿死了,以她的枕头代替尸首,办了丧事。
后来——过了两三年。
一样是上乡村的人上山打猎。猎人追捕猎物,即将来到五叶山山脚一带时,发现了奇妙的东西。
他以为是山洞,但并不是。有块大岩石像屋檐般覆盖着。虽然不是人工物,但并非一般的洞,算是个洞窟吧。
里面是下落不明的姑娘。猎人意外发现姑娘,大吃一惊,问: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你、你是怎么进到这种深山的?”
听到问话,姑娘也极吃惊地说:
“我在山里被可怕的人抓走了。然后被带到这种地方来。我想要找机会回家,但那个可怕的人防得很严,我完全没有机会逃走。”
猎人更加惊讶,问:
“你说的可怕的人,是怎样的人?”
他认为那一定是怪物,不是鬼就是天狗。
女人摇摇头,说是普通人。
“至少在我看来是普通人。只是他的个子高大异常,还有眼睛的颜色有点厉害。”
姑娘这么回答。什么叫作厉害?是眼睛的颜色和一般人不一样吗?又是怎么样厉害呢?猎人不解其意。
姑娘说她为那个人生了好几个孩子。
“但他说生下来的孩子都不像他,不是他的孩子,抱去别处了。”
猎人问抱去别处做什么?姑娘说不知道是杀掉了还是吃掉了。人类是不会吃自己的孩子的。
“他真的跟我们一样是人吗?”猎人追问,“你说眼睛的颜色很厉害,是什么意思?”
“他身上的衣物什么的,跟一般人没什么不同。但眼睛的颜色跟我们有些不一样。就是这一点……”
很可怕,姑娘说。然后她接着说,一市之间会有四五个一样的同伴来访一两次。
也就是那可怕的人不止一个。
一市之间,指的是市集与市集之间。在远野镇上,一个月会举办六次市集,因此一市之间是五天。那么那些可怕的家伙,五天之间会在这里碰头几次。
“他们聚在一起,说上一会儿话,然后一起离开去别处。有时也会从外面带食物回来,所以我想他们也会去远野街上。在我们说话的这当下……”
或许他们就要回来了,姑娘说。
猎人四下张望,忽然怕了起来,离开了那里。
有个叫菊池弥之助的老人。
弥之助有马,因此年轻的时候以当马夫为副业。虽是马夫,牵的马也不是供人骑乘的,而是收钱为人载货。在远野,这份差事叫作驮运。工作并不轻松,但可以赚点外快,因此有马的农民经常兼做这份差事。
弥之助同时也是个吹笛高手。
送货到远方时,他会一面赶马,一面吹笛。
出远门时必须通宵赶路。许多时候,笛声在夜空里听起来嘹亮异常。
某天晚上。
弥之助与大批驮运的伙伴准备一起翻越境木岭,运货到陆中的海滨。
路途很单调,天空挂着朦胧的月亮。
弥之助一如往常,从怀里掏出笛子,灵巧地吹奏起来。
一行人走在夜路上,对那笛声听得如痴如醉,来到一处叫大谷地的山谷上方。大谷地是一座极深的山谷,上方是浓密的白桦林,下方则是芦苇丛生的小溪。
就在即将经过那山谷的时候。
谷底——
传来一道高亢的叫声:有趣!
众人顿时吓得面无血色,逃之夭夭。
这位弥之助老人有一次进入山中采菇。
山脚的菇全被采光了,所以他决定进入远离人居的深山,搭间临时小屋,住在那里采菇。
弥之助搭了间简陋的屋子,日头一落,便立刻就寝。
就在三更半夜的时候。
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把弥之助惊醒了。
即便睁开眼,也四下无光,一片漆黑,因此不知道声音是从哪传来的。而且除了弥之助以外,根本就没有别人。
他以为是心理作用,但声音清晰地残留在耳中。那么声音是从远处反射过来的吗?但这个想法立刻就被否定了。想都不必想,深夜的山中不可能有人,何况是女人?
当然,村子里的声音也不可能传到这里来。
这里是连寺院钟声都听不到的深山。
弥之助的心脏开始怦怦乱跳起来。他怕了。
弥之助怀着擂鼓般的心跳过了一晚,渐渐地,四下转亮了。
什么事也没发生。
弥之助认为应该是错觉,采了菇,下山了。
村子闹成一团。
说是弥之助的妹妹遇害了,而且凶手是她的儿子,弥之助的外甥。据说妹妹遇害,就是弥之助听到尖叫的那一晚,而且是同一个时刻。
弥之助的妹妹长年和儿子两人相依为命。
但生活并不困苦,日子过得十分平静。
然而自从儿子孙四郎娶了媳妇以后,整个状况就变了。弥之助的妹妹身为婆婆,与儿媳水火不容,婆媳关系日渐恶化。媳妇经常哭哭啼啼地跑回娘家,多日不归。
那天媳妇在家,但身体不适,躺在床上。
中午时分,孙四郎突然回家了。然后他说:
“我再也不能让妈活下去了。今天我一定要杀了她。”
媳妇听了大惊,但以为丈夫当然只是说笑罢了。然而没有多久,丈夫便拿出割草用的大镰刀,细细地磨了起来。
那模样显然不寻常。
看着丈夫疯狂磨刀的样子,媳妇也渐渐没法继续把它当成玩笑话了。母亲一定也这么想。
孙四郎的母亲面色苍白,不停地辩解、赔罪。但孙四郎完全听不进去,只顾着磨刀。媳妇也愈来愈害怕,从病床上爬起来,苦劝丈夫不要做傻事。
母亲一个劲儿地赔罪,妻子也哭着制止,然而孙四郎对母亲的道歉充耳不闻,也不理会妻子的劝阻。母亲逃出家门。
不,她试图逃出家门。孙四郎察觉后,把玄关和后门关得死紧,并且锁上。逃亡失败了。
媳妇和婆婆被监禁在家里了。
母亲设法要逃,恳求说想小解。于是孙四郎出去外面,拿了代替尿壶的东西进来,要母亲用它解决。
逃不掉。
没有多久,太阳西下了。
接近傍晚的时候,母亲似乎也放弃逃走,不吵也不闹,蹲在大地炉旁哭了起来。
时间过去,夜也深了的时候,孙四郎拿着磨得锋利无比的大镰刀,慢慢地走近潸然流泪的母亲身旁。
孙四郎首先往旁边扫去一般,挥刀砍向母亲的左肩口。但镰刀前端够到地炉上的方格火架子,没能整个砍进去。
母亲惨叫一声。
据说那叫声就跟同一时刻,哥哥弥之助在深山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那惨叫也没吓阻孙四郎,他继续挥舞镰刀,第二刀从右肩口深深地砍入。但母亲还是没死。这时村人察觉出事了,跑来查看,见状皆惊慌失措,联手压制孙四郎,并立刻报警。警察随即赶到,把孙四郎绑了起来。
这时母亲还活着。
她血流如注,地炉周围一片血海。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母亲在昏茫的视野中看见儿子被抓走,气若游丝地说:
“即使我死了,也不怨他,请大家放了孙四郎吧。”
遭逢这样的人伦悲剧,竟仍为儿子担心,母亲最后的遗言深深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但孙四郎本人却挥舞着砍伤母亲的镰刀,疯狂地追杀巡查。
当时刚好是警官禁止佩刀的时期,只能携带警棍,因此要拘捕人犯困难重重。
但孙四郎被视为疯子,很快就被释放了。
他现在依然很普通地住在砍死亲娘的家里。
远野的城镇住着一名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人称傻子芳公。本名不晓得叫什么。周围的人都说他是白痴。他到前年都还活着,住在远野。
芳公有个怪癖。他在路上看到木头或垃圾,就会捡起来观察。拿在手中把玩、扳扭,细细端详,甚至嗅闻味道。
去别人家的时候,也会用手用力摩擦柱子等,再嗅闻手的味道。只要是能拿在手里的东西,什么都要拿起来凑近眼睛,笑眯眯地眯眼端详,时不时闻闻味道。
还有一点。芳公有时会走到一半,突然停下来捡拾石头等物朝附近人家扔,并扯着嗓子大喊:失火啦!然后被丢掷东西的人家,当晚或隔天晚上必定会失火。这样的事连续发生过几次,因此被丢掷东西的人家也会留意火烛,小心预防。但据说不管再怎么小心,仍没有任何一家幸免于难。
土渊村的山口住着一个老人新田乙藏。
村人都叫他乙爷。现在已经高龄近九十,而且病痛缠身,大家都说他离死期也不远了。
他熟谙远野乡各种古老传说,长年以来,总是成天说着想趁自己还在人世,将这些事告诉别人,让传说流传下去。也许是悟出自己天寿将尽,近年来这样的念头愈发强烈。
确实,这位乙爷对散布于远野乡各馆邸的主人生平及家族兴衰,还有自古以来流传于远野乡的各种歌曲、深山传说、居住于深山之物的故事等,都知之甚详。
但非常遗憾的是,乙爷的家脏乱无比,臭气冲天,乙爷本人也臭不可闻,没有人愿意特地前往,向他讨教。
我听到这件事的明治四十二年时,乙爷似乎已经成了故人。
真正的遗憾。
这位乙爷老翁曾经孤独地在山中生活了几十年。
他原本出生在好人家,但不知道究竟做了些什么,年轻时就散尽家中财产,失去一切,也失去了希望,与世人断绝了关系。
乙藏在山岭上搭了间小屋,贩卖甜酒给往来的旅人,借此糊口。
据说为了驮运而翻山越岭的人们,都敬慕这名老翁,待他如同父亲。也就是说,他抛弃世俗后,反而被世人所接纳了。
仅有的收入一有余钱,乙藏便会下山到镇里喝酒。
他穿着红毯子缝制的日式外套,戴着红头巾,每次喝得微醺,就会在镇上边走边跳舞,然后回到山上。众人都很熟悉他,巡查也不会警告他。
乙藏过了很久这样的生活,但日渐老衰,身子也逐渐不听使唤,便回到了故乡土渊。但他的孩子都去北海道工作了,即使回到老家,也孑然一身,晚景似乎颇为凄凉。
前年(明治三十九年)的《远野日报》也报道了这起事件。上乡村有个叫阿熊的男人。
阿熊与朋友结伴在下雪的日子进入六角牛山打猎。他们来到山谷深处,在那里发现了大熊的脚印。
他们决定抓到留下这脚印的大熊,于是分头追捕。
阿熊一个人去山峰处寻找。
结果他发现一头大熊正从某块岩石后方看着这里。
近在咫尺。
这距离很微妙,要开枪太近了。
阿熊无可奈何,只得丢下猎枪。
然后他不晓得在想什么,居然朝大熊飞扑上去。也许是认为按兵不动,会被熊吃掉。
两熊扭打成一团,一同滚下雪坡,朝山谷滑落。
同伴见状想要搭救,却连靠近都没办法。他们无法伸出援手,也无法阻止。
他们试尽各种法子,却都力有未逮,终于——
两熊同时坠落溪流了。
阿熊在下,大熊在上,就这样沉入水中。
一名同伴抓住那一闪即逝的机会,开枪射击。
一发子弹漂亮地命中了大熊。
大熊在没入水中之前被射杀了。
至于阿熊,他没有溺水,全身被熊掌抓出几个伤口,但没有生命危险,和同伴一起扛着猎到手的大熊回家了。
松崎有个今年四十三四岁的男子菊池,是个造园名家。
他会进入山中挖掘花草,栽种在自家庭院;若发现形状有趣的岩石,不管再怎么沉重,都会扛回家来,一样摆设在院子里。他就像这样发挥巧思,营造庭院。
一天,菊池有些消沉,为了散心,离家上山游玩。
菊池漫不经心地在山中漫步,途中发现一块形状极美的岩石。那种美,是他毕生未见的。岩石的形状就仿佛一个人的立姿,大小也和人类相同。而且那并非石工所雕琢,而是大自然偶然形成的形状——是天然石,真正属于奇岩异石之类。
他内心的阴郁一扫而空。
这是他生平的嗜好。这块岩石他无论如何都要带回去。
菊池下定决心,搬起岩石。
然而岩石意外地沉重。非常重,重到实在搬不动。但菊池无论如何都想要它。这样的想法实在太强烈,令他终于扛起了岩石,摇摇晃晃地努力前进了十间(译注:一间约一点八一八米)距离。石头压得他几乎昏厥,重到手臂都快断了。他觉得岩石愈来愈重。这事有些不对劲。
菊池忽然对这重量起了疑,在路旁放下石头。
才走了十间远的路,他整个人就累垮了,凭靠在那块石头上休息。结果——
菊池维持这样的姿势,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与石头一同浮上了空中。就好像飘浮在半空一样。他甚至觉得再这样继续往上升,就会突破云层。实际上,菊池的周围明亮得奇异,变成一种极清净的景色。周围百花盛开,不知何处传来众多的人声。他真的——浮在半空中。
但石头仍继续往上升。
愈升愈高。
啊,已经到顶了,不知为何,菊池这么想。这时菊池失去了意识。他糊里糊涂,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究竟过了多久?
后来菊池恢复了意识。
他一头雾水,也不知道自己出神了多久。
他仍坐在放下石头的路肩上,姿势就和休息的时候一样,凭靠在石头上。
这石头真不可思议。
如果把这样的石头带回家,完全无法预料会发生怎样的怪事。菊池这么想,再一次看石头。
他看石头——
然后怕了起来,逃回家里。
那块石头还在那里。
据说菊池偶尔仍会远眺那块石头,有时又忍不住想要它,但每次他都克制下来了。
山口的田尻长三郎家,是土渊村数一数二的大富豪。
现任当家是长三郎老翁,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山口的大同,也就是大同家的女儿阿秀的儿子过世了。这便是丧礼当晚的事。
诵经结束,众人各自返家。长三郎是个健谈的人,因此一个人留到最后,比其他吊唁客晚了一些才离开大同家。
结果——
他看见一个男人以石为枕,仰躺在地。那石头是放在屋檐下,用来承接滴水檐落水的雨石。长三郎吓了一跳,再瞧了一眼。没有人会睡在那种地方。是喝醉了,还是路倒的人?长三郎定睛细看。
那是个陌生男子,而且看起来不像活人。
这天夜晚月色清明,因此可以观察得很仔细。
月光下,男子立起膝盖,嘴巴大张。长三郎胆大包天,因此也没有惊叫或吵闹,而是用脚尖推了推地上的男子。
但男子只是任凭推动,别说醒来了,甚至连一动也不动。
死掉了吗?
男子以屋檐下的雨石为枕,因此整个身体横躺在路上,非常碍事,妨碍通行了。结果长三郎跨过男子的身体回家了。
一晚过去,长三郎趁早去了大同家。因为他很好奇。
但理所当然,不见男子踪影,也没有人倒地的痕迹。而且除了长三郎以外,没有人看到那样的人。
但男子枕头的雨石的形状和位置,都与昨晚的记忆毫无二致。他有印象。那种东西,平日不会仔细观察,因此如果他看过,一定是在昨晚。那么就不是梦,或是幻觉了。
“早知道就用手摇醒那人了。哎,其实我也是多少有点怕了,所以才只用脚尖推一推就算了。结果完全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人干的好事。”
后来长三郎这么对人说。
田尻长三郎家的长工里,有个来自山口,名叫长藏的人。长藏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仍然健在。
一天,长藏夜游过头,很晚才回来。
主人田尻家的宅子的大门面对连接海边与镇上的街道——大槌大道。长藏有些心虚地走在夜晚的路上,总算来到大门口,遇到一个人从海边走来。
那人穿着雪衣。
穿雪衣的男子来到大门附近,停下脚步。长藏感到怀疑,观察他的动静。
但男子没有进入田尻家,而是无声无息地闪向另一边,朝马路另一侧的田地前进。
——不,等等。
这时长藏想到了。
宅子的对面,应该有篱笆才对。
应该没办法直接走进田里。
长藏穿越马路一看,确实有篱笆没错。
也不可能翻越过去。
但四下不见男子踪影。
宅子前的马路一条到底,没有岔路。
长藏忽然怕了起来,冲进家里,把刚才撞见的怪事告诉主人长三郎。
据后来听说,那天晚上,新张村有个人到海边去,在归途中落马摔死了。
那人死掉的时间,正是长藏看见神祕男子的时刻。
长藏的父亲,名字也叫作长藏。
长藏代代都是田尻家的长工。
母亲阿常也一样在田尻家帮佣。
也就是夫妻俩,还有夫妻俩的儿子都侍奉田尻家。
据说上一代的长藏,也和儿子一样撞见过怪东西。
一天,上代长藏一样出门夜游。但父亲和儿子不一样,入夜不久就回到宅子了。
他从大门进入院落,看到连接主屋与马厩,叫作“洞”的建筑物前方的空地“洞前”站了一个人。
似乎是个男人,双手揣在和服胸前,窄袖的袖口飘垂着。
面部模糊,看不清楚。
上代长藏心想:
——这家伙是不是来夜会老婆阿常的奸夫?
若是这样,绝不能原谅。看上有夫之妇,趁着老公不在跑来私会,这种居心不良的家伙,绝不能放过。
上代长藏故意大步踩出脚步声,靠近男子。
长藏以为男子注意到他,一定会往屋后逃。
没有哪个奸夫被老公捉住了还不跑的。他打算若是未遂,也不是不能放男子一马。
然而男子不仅没有跑,还朝着后门的反方向,右边的玄关门移动。
跑到那里反而难逃。
——这家伙,瞧不起人吗?
那举动只能这么解释。长藏实在气不过,决心逮住对方,更进一步逼近男子。男子已经成了瓮中之鳖,无路可逃了。谁叫他自己要往那里跑,自掘坟墓。
然而——
男子双手揣在和服怀里,就这么后退,无声无息地退入了屋中。
但玄关门只开了三寸(译注:一寸约三点零三厘米)宽而已。男子从那条缝隙侵入了主屋。
不过火冒三丈的长藏一点都没察觉这有什么异样。他只是心想:这臭小子!
长藏把手伸进门缝间,摸索里面。
门打开了三寸宽,但内侧的纸门关得死紧。
男子没有进屋。不,他根本进不去。人怎么可能钻得进三寸宽的缝隙里?
直到这时,长藏才感觉到恐惧。
那——
是什么?
长藏慢慢地从玄关退开,抬头往上看。
只见男子紧紧地贴在玄关顶横木上的“云壁板”处,俯视着长藏。男子的头垂得低低的,近到几乎快碰到长藏的头。
男子的眼珠子看起来就像从脸上突出了一尺多长。
不知道后来怎么了。当时长藏只是吓得魂飞魄散。而且这件事似乎也不是某种前兆。
因为后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为了更清楚地理解长藏的体验,有必要以平面图来说明田尻家的格局。
远野乡的房屋,样式都与田尻家相去不远,屋内格局也算是大同小异。因为屋子的平面都呈直角形,因此也有人称其为“曲屋”。到远野地区旅游时,印象最深刻的,也许就是这种房屋样式。
田尻家的大门面北,但一般通例都是坐西朝东,就是图上的马厩一带。
当地人称大门为“城前”,屋子周围是田地,大部分都不会设围墙、篱笆等地界。主卧室和叫作“内室”的起居间之间有个小房间,这房间非常狭窄,而且没有窗户,一片阴暗,叫作“座头房”(译注:座头是日本中世及近世,做僧人打扮的盲人。一般从事琵琶、古筝表演工作,或按摩、针灸等职业)。
在过去,家中举办宴会时,一般都会请座头来表演。据说这房间就是供座头等候的。
田尻家的儿子名叫丸吉。
这是田尻丸吉的体验。
事情发生在丸吉小时候的某天晚上。当时丸吉和家人一起待在叫作“常居”的房间——起居室,正想去厕所。要去厕所,必须经过茶室。丸吉一进茶室,便看到茶室与客厅的交界处站了一个人。
那确实是个人,却模模糊糊的,令人感觉幽渺。
衣服的纹路和五官都一清二楚,却觉得朦胧不明。
那人披头散发的,很可怕。
丸吉很害怕,却不知为何伸出手来想要摸那个人。但他摸不到。伸出去摸索的手,碰到的不是那个人,而是他身后的门板。用手一推,门板便咔嗒作响。继续摸下去,还可以摸到门框。但——
手和门板中间有那个人。
丸吉看不到自己的手。那个可怕的人像团影子般重叠在手上。他的手穿透了那个人。丸吉试着把手抬到那个人的脸部,那个人的脸一样就在手上。手的前端穿过他的脸,伸到另一头。
太奇怪了。
小丸吉回到起居室,把那个怪人的事告诉家人。
家人起疑,提着灯笼到茶室查看,但当时已经没有任何人影了。
田尻丸吉这个人思想很现代,是个非常聪颖的人。此外,他也没有撒谎的毛病。
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田尻丸吉有位好友名叫前川万吉,住在栃内的宇野崎,两三年前,三十多岁就过世了。这是万吉生前告诉丸吉的事。
万吉也在过世的两三年前遇见过怪事。
也是在夜游回家的时候遇见的。
当时是六月的一个月夜。万吉从正门进入家中,沿着屋边的回廊走到转角,这时他不经意地抬头一看,也许是想要仰望皓皓明月吧,没想到竟看见一名男子贴在云壁上,正在睡觉。那是个脸色苍白的男子。
万吉吓得魂飞魄散,腿都软了,没多久就害了病,但似乎也只是这样而已。这件事也不像某种前兆。
据说火柴棒工厂的离森富人屋附近以前住着富人。所以才会叫这个名字。
附近还有座山叫糠森。
据说这是富人家丢弃的米糠堆积而成的山。
传说这座糠森山,有处地方生长着一株五叶溲疏。
这棵溲疏底下埋藏着黄金。
现在仍有人相信这个传说,偶尔会在山中漫步,寻找这棵溲疏的所在。
传说中的富人,是从前的金矿猎人吗?
这一带有一些矿渣,是以风箱熔化铁沙和铁矿制铁时所留下的。也许以前有人在这里炼铁。栃内村有座叫恩德的金山,与这座糠森所在的山相连,距离也不远。
佐佐木的祖父在三四年前过世了,享寿七十多岁。
这是他青年时期的遭遇,因此约是嘉永(译注:江户时期年号,一八四八—一八五四)年间的事。
当时陆中的海岸有许多西洋人往来。釜山和山田都建有洋房。船越半岛的尖端也有西洋人居住。
人们暗中信仰耶稣教(译注:过去日本人将基督教称为耶稣教),在远野乡,也有人因为信仰基督教而遭到磔刑(译注:日本古代刑罚。将罪人绑在柱子上,再用长枪活活刺死)。到海边去看外国人回来的人都说:
“异人经常搂搂抱抱,亲嘴互舔。”
现在似乎也有些老人家会提起这类事情。
据说海岸地方有不少和外国人通婚生下的混血儿。
土渊村的柏崎有户人家,父母都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却连续生了两个白子。
发色、肤色、眼珠子的颜色,都和西洋人一模一样。
现在应该二十六七岁了。
他们在当地务农。
他们发出来的声音也和当地人不同,又细又尖。
死助山有一种花叫“卡扣花”(译注:原文为“カッコ花”〔kakko—hana〕,即敦盛草、大花杓兰。据传因为在杜鹃鸟〔カッコウ鸟〕飞来的时节开花,或多生长在杜鹃鸟啼叫的山上,故得此名)。
在远野乡也是十分珍奇的花。
五月,当杜鹃鸟啼叫时,妇孺就会上山去采这种花。
然后把它拿来像酸浆果一样吹着玩耍。
浸泡在醋里,就会变成紫色。
采集这种花,是远野的年轻人最大的娱乐。
据说在其他地方,河童的脸是绿色的。
但是远野的河童,脸是鲜红色的。
这是佐佐木的曾祖母还小的时候,和附近朋友在庭院游玩时的事。
庭院长了三棵胡桃树。
有个面色鲜红的小男孩从胡桃树之间探头窥看她们。
那应该是河童吧。那些胡桃树现在还没有枯萎,长成了大树,矗立在佐佐木家的院子里。据说佐佐木家屋舍周围的树木,全是胡桃树。
河边沙地经常可以看到河童的脚印。尤其是下过雨的隔天,更常看到。
那脚印很像猴子,大拇趾与其他脚趾分得很开,因此只看形状,也像是人的手印。不过大小不到三寸。而且趾头的部分痕迹模糊。也许是因为趾间有蹼的缘故。
小乌濑川的姥子渊附近,有户人家家号叫新屋。
这户人家的人,有一天牵马到姥子渊去泡水。把马牵入水中后,牵马来的人就跑去别处玩耍了。
只留下了马。
这期间,被丢下的马遭到河童攻击。河童想要把马拖入水潭里,但马身强力壮,反将河童拖到岸上,最后拖到了马厩前。也许是害怕被人发现,河童把马槽倒扣,覆盖在身上藏起来。马槽就是装草秣的饲料桶。
新屋家的人看到马槽倒扣,心生疑念,抓起槽缘稍微抬起来一看——
底下露出河童的手。
事情立刻闹开,全村的人都聚集过来。
这可恶的河童,是要宰了它呢?还是放过它?村人当场讨论起来。
最后他们要河童保证绝对不碰村里的马,放过了它。
那河童现在已经不在村里了。
传说它离开姥子渊,搬到相泽瀑布的水潭去了。
远野的河川栖息着众多河童。
猿石川特别多。
河童会让人类受孕。
据说松崎村的河畔,有户人家母女两代连续怀了河童的种。
他们把生下来的孩子斩个稀巴烂,装进一升容量的木量斗里,深深地埋进土中。
河童的孩子极其丑陋。
怀了河童种的女人,丈夫是新张村人,他的老家也在河畔。这个人把妻子怀上河童种的始末告诉了别人。
事情是这样的。
一天傍晚,全家人去田里干活回来的路上。
那户人家的女儿——男人的妻子,恍恍惚惚地走到河岸,在水边蹲了下来。
她嘻嘻笑着。
隔天中午,众人正在休息用饭的时候,女儿又去了河边,蹲在那里笑。
家人都奇怪她怎么了,但因为也没什么事,所以也不能如何。即使问女儿,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久后传出了奇怪的谣言。
谣言说女儿有奸夫。
说村里某个男人每晚都来找女儿。
而传闻是真的。
一开始奸夫似乎趁着女婿不在的空当跑来,像是女婿出门替人赶马运货到海边的日子。但间隔愈来愈短,最后甚至女婿就躺在旁边,也照样跑来和女儿偷欢。不知为何,就是无法防堵。
不久后,私通的男人是河童的说法甚嚣尘上。这流言渐渐传开,家里的人都伤透了脑筋,召集全家族的人保护女儿,却徒劳无功。
婆婆看不下去也来了,就睡在儿媳妇旁边监视,竟也无能为力。据说深夜时分,婆婆听到媳妇的笑声,提防着奸夫就要来了,身体却动弹不得。就像遇到鬼压床一样,一动也不能动,只知道有人来了,却无计可施。
一族的人试遍各种方法,却只能任由对方为所欲为。
不出多久,女儿怀孕了。
不知道是丈夫的种,还是可疑奸夫的种。
接着临月,终于要生产了,却是难产。
有人看不下去,建议说:
“在马槽装水,让孕妇在里头生,就能安产。”
众人照着一试,真如所言,孩子一下子就生出来了。
生下来是生下来了,但——
婴儿的手上有蹼。
是河童的种。
其实,这女儿的母亲在年轻的时候也曾生下河童的孩子。会传出奸夫是河童的流言,也是这个缘故。也有人说,这不是两代、三代就会结束的孽缘。
这里不便说出其名,但这户人家是豪农,当家的为人和善。家中是武士门第,也担任过村会议员。
传闻说,上乡村另一户人家的女儿也产下过疑似河童的孩子。
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但生下来的孩子通体赤红,嘴巴巨大,是个极讨厌的恶心孩子。
因为外形太可怕了,家里的人决定把他丢掉,便带着这不祥之子,来到村郊的岔口。也就是道路的分岔口。
家人把婴儿丢在岔口。
家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一间之远,忽然改变了心意。
家人舍不得了。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心想卖给畸形秀巡回团,应该可以换几个钱。
家人在利欲驱使下折返,但婴儿已经不见了。
那人认为是被什么人抱走藏起来了。
年岁增长的动物,会做出各种古怪的行径。这叫作“经立”。
据说猿猴的经立肖似人类,它们好女色,会掳走村里的妇人。
还说它们会用松脂涂抹体毛,再沾上泥沙凝固,因此毛皮坚硬如铠,连枪炮的子弹都无法射穿。
六角牛山的连峰处,有座村子叫桥野。
从桥野村往上的山地有座金矿坑。一名男子靠着烧炭供应这矿山来谋生。
男子擅长吹笛。
这天,男子也许是闲着无聊,大白天就关在烧炭小屋里躺着吹笛。结果忽然有人掀起垂盖在小屋入口的草帘。
男子惊讶是谁,望过去一看,竟是一头猿猴的经立。
男子惊骇地爬起来坐好,结果猿猴不疾不徐地离开小屋,就这样跑到远处去了。
这是某个住在栃内村林崎的人的遭遇。
据说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个人到六角牛山去猎鹿。为了把鹿引诱出来,男子吹了叫作“欧奇(译注:原文作“オキ”〔oki〕,东北地方使用的鹿笛,现在也用于祭祀神明的神乐中)”的鹿笛。这种鹿笛会发出类似雌鹿叫声的声响。
结果却冒出了猿猴的经立。
猿猴是把男子的笛声误以为是真正的鹿了吧。它龇牙咧嘴,从山头一直线朝男子冲了过来。
男子吓破了胆,停止吹笛。
猿猴也许是因为迷失了目标,大大地偏离男子,跑向山谷那边去了。
远野地方平时吓唬小孩的时候,都会说:
“六角牛猿猴的经立要来喽。”
都变成陈腔滥调了。
这个地方的山,就是有这么多的猿猴。
如果去观赏绪桛的瀑布,可以看到悬崖的树梢上坐满了众多的猿猴。
猴猿看到人也会跑,但一边跑,还会一边朝人丢掷果实等。
仙人岭也有许多猿猴。
据说它们会朝往来山岭的人丢掷石块等取乐。
猿猴的经立很可怕,但御犬的经立也一样骇人。
御犬就是狼。
山口村附近的二石山,名副其实是一座岩山。
某个雨天,从小学放学回家的孩子们仰望那座山,结果看到许多岩石上都蹲着御犬。
孩子们看了一会儿,只见御犬就像从底下推直脖子一般,一头接着一头嗥叫起来。从正面看去,感觉有刚出生的小马那么巨大。
又巨大又可怕。
但听说从后面看去,却意外地小。
世上再也没有比御犬的吼叫声更令人丧胆销魂的了。
据说赶马驮运的人,经常在境木岭与和山岭之间遇到狼。
马夫在夜行之际,多半会十个人结伴而行。一名马夫能牵的马叫“一把绳”,约是五匹,最多是六七匹。因此夜间赶路的一群马夫,通常都带着四五十匹马。
有一次。
多达二三百头的狼群从后方袭击了马夫。
当时狼群的脚步声巨大到震动山林。因为太可怕了,马和人都聚成一团,在周围燃起了一圈火,以防止狼群进攻。然而狼却越过那火焰,接二连三地跳进火圈里来。
最后,马夫们解开马的缰绳,用那绳索围住火焰内侧。尽管觉得没有任何防护效力,狼群却似乎误以为那是某种陷阱,不再往里面跳了。但它们还是远远地围住马夫们,不断地嗥叫,直到天明。
小友村有一户世家,那里的老家长现在依然在世。
事情发生在这名老翁去镇上回来的路上。他喝得醉醺醺的,舒畅地走着,忽然频频听见御犬的吼叫声。老翁在醉意驱使下,心想你叫,我也能叫,便学着那声音叫起来。
结果——
不管走到哪里,狼叫声都如影随形。老翁心想一定是狼一边叫,一边跟上来了。他顿时害怕起来。
老翁急忙回家,紧紧关上大门,冲进屋子里,把屋门也关上锁好,在屋内屏声敛气,藏身不动。
狼在老翁家周围逡巡不去,叫个不停。
老翁吓得都快没命了。
一晚过去,总算没了动静,老翁提心吊胆地走出屋外。
没看见狼。
但——
仔细一看,马厩房基底下的泥土被挖开了,里头似乎也不太对劲,而且有血腥味。老翁有了不好的预感。这里本来没有洞,也没有人会在这里挖洞。那么——
是狼挖的。
狼从洞里钻进马厩,把马吃了。
七匹马全被咬死了。
据说从此以后,这户人家日渐衰败,家运也变差了些。
佐佐木曾在儿时和祖父两个人一起上山。回程的时候在距离村子不远的溪流岸上看见一只倒地的巨鹿。
鹿的侧腹被咬破,伤处冒出氤氲的蒸气。感觉刚被咬死不久。
佐佐木的祖父说:
“这是狼咬死的。这头鹿很雄壮,真想要它的皮,但御犬一定就躲在附近看着,连取皮都不成。”
据说只要有高三寸的草,狼就能藏身。
季节迁移,草木也会变色。狼的毛皮也会随着草丛、树木的颜色一同变化。
六角牛山的山脚,有处地方叫御场屋(译注:原文为片假名オバヤ〔 obaya〕,无汉字),或是板小屋。
那是一座辽阔的茅草山,是当地人共同种植用来铺屋顶的。各村庄的人偶尔会来这里割取茅草。
某年秋天。
饭丰村的人来割茅草。
茅草割除后,露出了一座岩洞。饭丰村的人朝洞里一看,发现三只小狼。他们杀掉其中两只,带回一只。
当天晚上——饭丰村的马被狼袭击了。并且从这天开始,只有饭丰的马被狼群盯上。其他村子的马都安然无恙,却只有饭丰人养的马遭到攻击。
狼群的袭击无休无止。马一匹接着一匹被吃掉。
再这样下去,日子都别过了,饭丰人讨论之后,决定发动猎狼行动。
他们请成天相扑、以大力士闻名的阿铁为队长,组织了猎狼队。
一行人才刚来到荒野,准备要消灭狼群,就在远处发现一团疑似狼群的影子。很大,好像是公狼。但公狼群只是远远地观望,完全不肯靠近。同时草原里也传出狼的声息。
潜伏在草原的似乎是母狼。
双方隔着旷野对峙,这时草丛里突然冲出一头母狼,攻击大力士阿铁。阿铁情急之下脱下外衣,缠绕在手臂上,用那拳头冷不防塞进狼的嘴里。狼咬住阿铁的手臂,阿铁把手更深地插进去。
他一面堵住狼嘴,一面呼救。
然而每个人都怕得不敢靠近。
就在这当中,阿铁的手臂深入到狼的腹部了。
狼在断气之前,痛苦之余咬碎了阿铁的臂骨。
狼当场死掉了,阿铁也被扛回家,但听说没多久就死了。
这是曾经射杀过山女的、和野的佐佐木嘉兵卫所说的体验。
某一年,嘉兵卫到境木越的大谷地方打猎。他走在从死助一路延伸出去的草原上。季节是晚秋,树叶凋零殆尽,山的表面也裸露出来,景观萧瑟。
就在这时,他看见从对面的山峰上——
有数百头的狼蜂拥而至。嘉兵卫吓得不得了,急忙爬上附近的树梢,缩起身体。接着只听见数量惊人的狼群从脚下的树旁疾奔而过的脚步声。
狼群朝北方前进。
据说从此以后,远野乡的狼群数量便剧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