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一月,汴京。
隆冬天,碧水桥上人依旧熙熙攘攘,过了碧水桥就是能望见东角楼,这一带是书画街,主仆两人沿着街闲逛,两人进了那个名叫观南楼的书画铺逛了很久,也没有等来前几日卖画的那对主仆。
最后那位郎君敲着柜台,问:“《竹雀图》今日什么价?”
伙计面生,像是新来的,笑着说:“哟,郎君来的不巧,,广和楼今晚开了新酒,崔行首坐馆行酒令在今晚的宴会上弹唱新曲,崔行首最喜欢《竹雀图》,今晚谁能送她此画,必然能拔得头筹。这几日这条街上的真假赝品一扫而空,有价也无货。”
他说完又凑过来小声说:“郎君,连上等的赝品都这个价了……”
他说着比划着手势。
而这位郎君故作惊讶后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店内依旧不停有人来问《竹雀图》,环顾一眼,店里其他字画也十分畅销,书房文具应有尽有,才子文人好附庸风雅,都想一睹花魁娘子的风采,爱人之所爱,人之常情。
他第一日就是在店里买到一副主仆来送的《竹雀图》。临摹功底算是好的,但算不上最好,三日后也是在这个店里,买了第二幅居然也是那对主仆来送来的,同样也是赝品,一共花了五百贯。
也是他疏忽,确实不懂书画,急于炒作这幅画,没有仔细看。等他将画送人钱才注意到画中的小印才知出自同出一人之手。
思及当日那对主仆,如今怕是已经赚了上千贯家资。
……
夜已上灯,院子里穿梭着仆人,周全周到兄弟两站在门口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远远见巷子里进来两人,两人冲过去依稀见是自家郎君,遂小跑上前急匆匆赶紧说:“郎君可回来了!正院打发人来,请郎君去正院里用饭,来了几趟了!”
赵城身边的来复皱眉说:“公子今日是去……”
来复话没说完,赵城就问:“除了用饭,再有说什么吗?”
周全一边给他引路,一边低着头说:“那倒没有。”
赵诚进了角门,直接就进了他的院子,这边院子面积很广,也离正院最远,在王府西南边角,院子因为是后来合并进府里的,所以和府里正门离得很远。
而且赵诚院子里是来安在管事,来安之前在他母亲身边服侍,后来到他院子里来做管事姑姑了。她弟弟来复,今天跟着他出门了。
来安见他回来了,也顾不上说其他的,只说:“快去吧!估计还是为云姐儿的亲事。”
要说赵诚穿越这事离奇的简单,大醉一场睁开眼就来了。
他从前过得挺辛苦,典型的小镇做题家,穷苦出身,从小留守儿童,不到五岁父母就离异,各自成家没人管了,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三十几年奋斗,为了能有一个安身之地,为了自己的事业。从两手空空,到有房有车事业稳定,一刻都不敢停歇。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就彻底变成一个人,等刚站稳脚跟,女朋友却执意要移民,最后劳燕分飞一身伤……
原身的命,和他截然不同,父亲虽是王府庶子,但出身也算显贵,宗室子弟家资颇丰。
而原主出事,是因为听说家里给姐姐定的亲事,是汴京城有名的张相公家的浪荡孙子。他在广和楼遇上对方,两人起了冲突,结果被人算计,挨了闷棍栽进水池里,挨打加上风寒,人就没了。
他醒来,一切如故。
事情闹的不小,因为他差点没命。
但奇异的是,为他出头的不是端王府,而是管理宗室的宗正寺的大宗正,宗正寺请了御史出面弹劾张家。之后张家才登门赔钱道歉,但一直都没提赵昭云亲事的事。
来安说这几天府里有张家女眷来做客,为此忧心忡忡。
他知道这事还得处理。原身的姐姐叫赵昭云,天天在他这里哭,不知道是哭他,还是哭自己的命不好。反正肯定是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他醒来后四五天,就开始偷偷出门,用了十几天了解风土人情,然后去调查那个张尧,调查广和楼的花魁,最后将这件事炒热,把《竹雀图》的画炒起来,等着人去挑衅张尧。那崔行首是张尧的心头好,这件事其实并不复杂,根据他调查的张尧,出事只是早晚的事。
临近年底,汴京城里异常热闹,货商们早早带着商队等着年底在汴京城出货。别说广和楼,汴京城的勾栏瓦舍都是爆满的。
好面子的衙内多了,不止张尧一个。
府中这几天一直在筹备入冬月的仪式,日日都要到正院里用膳。
等赵诚换了身衣服,跟着周全一路往正院去,一路上彩灯不断,花团锦簇热闹不尽,仆人们在院子里来回穿梭忙碌,都在为过年做准备,进了回廊迎面过来一行穿着彩色圆领四?袍的女使,见了他驻足纷纷低头行礼,他则是应了声脚步不停穿过回廊进了正院,引得女婢们频频回头看他,无他原因,只因为他的相貌。
端王府的五郎,相貌俊美是出了名的。
进了正院,门外的女婢已经通报;五郎来了。
赵诚顺着女婢打起的门帘,甫一进门,扑面而来的热气,和脂粉香气,和他冷清的屋子完全不是一回事。
入眼五彩斑斓,几十位女眷齐齐看着他,显然已经过了晚饭时候,他来迟了。
最上首老王妃见他来了,面色和蔼,却故作生气问:“身体好些了吗?就出门厮混!大夫是怎么说得!你可听进去半句!”
他看了眼下首的赵昭云,见她低着头也不敢看自己。
赵诚被一屋子人盯着,其实他还不怎么认识这些女眷们,身份名字和脸都对不上号。
但面色不改答:“祖母息怒,我已经好了,这不是快过年了,上街看看有什么好东西给您做寿辰礼。”
老王妃的生日在三月初五。
他是睁的眼睛说瞎话,从前的赵诚有些鲁直,可不会说这话哄人,和府中女眷们更是说不上话,和赵昭云都少有亲近的时候。
老王妃到底忍不住笑起来:“油嘴滑舌!你吃了苦头,知道好好说话了,往后可不能这么鲁莽了。眼看着天黑了,也不见你来,晚饭都没吃吧?一点都不省心!咱们家虽然不惹事,但也不能平白受欺负。张家那边赔礼送来了,完了都抬你院子里去吧。”
这老王妃性情十分和气,办事也妥当。
她只生了赵宗荣这一个长子,也是如今王府的当家人,另外生了三个女儿,嫁的都好。
这和她和乐安居的性格有关,老王爷住在东面的院子里,两人不常见面。
老王妃虽然训斥,但原主性格其实一点不懦弱,甚至十分好武,性格也有几分粗放,因为生来富贵,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在外对朋友又大方,有点人傻有钱的意思。
上首的老王妃教训完,下首的穿蓝色的贵妇人说:“你伯父这些日子一直担心你,你和云姐儿可不能由着性子胡来。至于张家的事情自有我们处理。今天张家女眷来,因为怕事情闹大,特意给云姐儿过来送礼,至于传闻的婚事,你祖母肯定没答应。”
邹氏一身华美,年纪并不大,但十分有威严,王府当家的女主人,赵宗荣的继室。
他应答;“谢伯母教诲,我记下了。早上收到舅舅的信,说是舅母也梦见母亲了,问能不能过两日接二姐去家里住两日。”
赵昭云的婚事,府里确实很谨慎。因为两人的父亲赵宗直是王爷的第三子,当初带着妻子去了北方上任,遇上北方胡人叛乱,赵宗直组织民防守城,最后殉国,夫妻双双没了。他是宗室子弟,官家的同出一支的堂弟,官家十分动容,特意封荫赵诚,所以府中目前有两个爵位一个是老王爷,一个是赵诚。
赵昭云也肯定是不能定给张家,大宗正晋王那里都过不去。
邹氏见他提起舅舅家,知道他担心赵昭云的婚事被轻易许出去,就笑着说:“我知道了。只管让人来接。”
旁边的玫红色衣服的妇人见赵诚今日十分好说话,也不再计较张家的事情,就插嘴说:“你年纪小不懂事,可不能耽搁了昭云的婚事,虽说跋扈了几分,但张家那是张相公的孙儿,再高不过的门楣了,和你的爵位也是门当户对的。等你姐姐成婚了,再让你祖父替你寻个好差事,和你爹爹一样,能为咱们王府争脸。”
这话说得十分刺耳。明知道他父亲殉职身死。
说话的是老爷二儿子的夫人刘氏。
邹氏看了眼刘氏,她虽是继室,年纪比刘氏小,但刘氏也要称她一声大嫂的。
邹氏出身名门,品行端正做事很有章法,府中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差池。
老王爷就三个儿子,老三夫妇还都没了,三房就剩两个孩子,大房当家自然是要护好。
瞧瞧女人们这些个嘴,软刀子乱飞。
他听得实在汗颜。
他一个大男人不好和女眷们说什么,后宅的事情扯不清的。
邹氏仿佛没有听到刘氏说什么,继续和赵诚嘱咐:“这些不着急,云姐儿和你的婚事已经耽搁了,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结亲最重要的门风还是要认真挑一挑的。”
众所周知那张尧的名声实在不堪。
他笑笑;“那就谢伯母了。”
要是王府鼎盛,其实邹氏真能给这位侄女挑一门好亲事,但事情就坏在老端王那里。因为几次言论过激,被陛下申斥,让原本就已经没落的端王府更加雪上加霜。
老王爷本就是旁枝过继给先帝的堂叔延续香火的,和陛下本就隔得远了,竟然几次出言斥责陛下,就彻底没差事了,在宗室中更没什么威信。连累赵宗荣这个世子,任五品户部郎中,说实话,挺惨的。
老王妃听着她们说话,也不出声,见儿媳妇把话说完了,也就顺着说:“你祖父还在东院,你左右可不能像上次那么胡闹了,张家的事情家里自会处理,用不着你出面。去吧。”
邹氏面色也严肃,赵诚要是有个好歹,难保不会有人说是端王府为了巴结张家,把家里的侄子侄女逼死,谋算侄子的爵位。要是真出什么差池,他们夫妻以后都没脸出门见人了。
邹氏:“等你舅舅家的帖子到了,只管打发人来接,正好年底了,让云姐儿出去散散心。”
邹氏是聪明人,不为难赵诚姐弟。
赵诚也投桃报李:“我明日给舅舅去信。”
他对这个府里的人,还不够了解,所以对发生的事情,持保留意见。
等他退出来跟着女婢沿着游廊到了老王爷的院子,老王爷院子里的人真多,年轻俏丽的女婢也多,他顺着女婢揭开的门帘进门,就听到老王爷正慷慨激昂教训儿孙们,言辞十分犀利:“陛下这么轻视宗室,自负而重武,轻视文官,定会吃苦果的,你们记住了,赵家的儿孙,是太祖血脉……”
赵诚站在门口静静听着,心想,皇帝忍你这么久,是真的好涵养。
职场守则,领导都说了要培养国防武将,要开疆扩土,要保边疆。
你非要上赶着唱衰说,领导你这么干铁定完蛋……
没抄你的家,全是顾念和你一个祖宗。
等老王爷训话结束了,他才进了偏厅,和众人打招呼。
这府中是真能生啊。
和他同辈,他排行老五,等他一个一个打招呼结束,老王爷就开始教训他:“你有没有脑子!简直放肆,居然上广和楼狎妓,在广和楼打架,有辱斯文!学业未有丝毫长进,成日钻研些粗鄙武学……”
原主性情舒朗,爱结交朋友,在圈子里名声其实不错。
他听着老王爷训斥丝毫不以为意,大约是平日里被骂习惯了,其他几个同辈的兄弟也见怪不怪。
唯有老王爷身边的妾室尴尬的不敢多看他。
今日大伯赵宗荣不在,听说他常常不在,二伯赵宗回也不在。
也是,这种活爹,谁爱伺候啊?
儿子不爱伺候,但是孙子们还是很孝顺的。
赵宗荣就生了四个儿子,赵宗回有三个儿子,孙子孙女们加起来就有十来个。
儿子不爱来,但是孙子们必须来。
可能这也是老王爷的得意之处吧。
毕竟事故=宗室中叔伯兄弟们,全都儿孙凋敝,连官家至今膝下都只有两个女儿。他有十来个孙子,就十分壮观。
赵诚听着老王爷教训了半个时辰,饿的要命。
“今日听说你又出门鬼混!怎么?又是和人去逞凶斗狠了?”
见赵诚低眉顺眼不言语,长孙赵敬就安抚老王爷说:“五弟知道错了,祖父息怒。那张尧本就放浪形骸,寻花问柳,名声十分不堪,父亲早就回绝了张家。那张家却不肯罢休,四处散谣言,败坏云姐儿的名声。再说了五弟好歹也是伯爷,张家纵然权势再高,寻衅滋事,背后偷袭五弟,也是以下犯上。”
赵诚看了眼赵敬,听说原主被抬回来,就是这位堂兄执意去请了宗正寺的人。
结果三房的长子赵炎插话:“话不能这么说,五弟有御赐的爵位,但动不动出门就和人打架,名声在外,让人家怎么看我们端王府?说我们仗势欺人。”
赵诚看着这个瓜娃子,十分心累,你怕是心瞎了,你们家有什么势?
一个落魄王府,让人家权贵子弟,把孙子打成这样送回来,要是连个屁都不敢放,这不成笑话了?
赵敬不悦:“四弟,这是长辈的事情,不要乱说。”
“好了!”老王爷终究要脸,他不喜欢长房,就是因为长房的儿孙说话爱揭短。
赵诚适时咳嗽了两声,赵敬就说:“五弟身体还没有养好,正好我那里给你留了药……”
赵诚听得有意思,垂首说:“谢大哥。”
老王爷刚想说什么,结果被打断后,也没了兴致,意兴阑珊说:“你领回去吧,下次再犯,绝不轻饶。”
赵诚顺势跟着赵敬出门。
赵敬出门后就嘱咐他:“五弟先养好身体,凡事讲究循序渐进,云姐儿的事,父亲不松口,张家没机会的。”
赵诚这才想起来,原身放过狠话,要是谁敢把姐姐胡乱嫁出去,他会闹到底的。长房要脸面,恩威并施顺着他。
“谢大哥。”
赵敬觉得他今日十分乖顺,不知是身体没好,还是因为什么,总之他今日乖的过分,又出声安慰:“外面冷,早些回去,好好养身体,你大嫂稍后打发人会给你送回去。”
赵诚站在门口不肯走了,说:“我等会儿云姐儿,接她一起回去。”
赵敬听得点头,就先回去了。
赵诚在门口等着,见跟在赵昭云身边的拂柳守在门外,他冲拂柳招手,拂柳过来,就先低声说:“今日张家让人来赔罪,这个月来了三趟了,前两次夫人没有见人,今日见了。说娘子上面还有姐姐,娘子的亲事不着急。”
赵诚点点头,冲她说:“今晚你陪着她,让她安心睡。张家的亲事成不了。我先回去了。”
他沿着游廊出了院子,远远看到来复等着他,见他出来赶紧凑过来耳语说:“门外传来消息,戌时两刻,张尧在广和楼与人打架,被人从楼上摔下去,之后被张家抬回去了,生死不知。”
来复面色有些慌张,大约没干过这种坏事。
赵诚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跟着他一直回了院子,才问:“前几日在碧水桥的铺子里遇见的那对主仆,是什么来历?”
来复紧张了一整日,根本顾不上计较在碧水桥观南楼的什么人,赶紧说:“什么主仆?我明日去查问。”
赵诚从醒来就开始计划搞张尧了,计划了一个多月就是为了等今天,直到听到消息,才彻底放心了,这会儿也有心思琢磨卖给他赝品的那对主仆。
原主的命,真不能说不好,出身算是显贵,家资丰厚,光是当年宫中赏赐就十分厚重,就算一辈子躺着也不会过得差。
比起他从小在在村里长大,用了三十年才在城市里买了房子扎根,连一刻都不敢停歇,简直是出生就是巅峰。
他这会儿彻底放心,觉得自己真的该好好休息休息。
离开了高强度工作的环境,他也准备享受享受这种生来就富贵的生活,工作是不可能工作了,只剩下享受人生了。
他甚至想,是不是前世生活的太累了,老天奖励他,所以他躺平的心安理得。
他刚进院子,来安就追进来问;“老夫人怎么说得?王爷呢?”
来安因为赵昭云的婚事,整个人都焦躁不安。
赵诚屋子里看起来华丽,但不怎么舒适,他挑剔地看着屋子里的陈设,一边站在桌前喝了口茶:“已经回绝了张家,放心吧。有吃的吗?”
来安立刻说:“有,灶上热着呢。”
只是院子里没有擅长厨艺的人,只有一个厨娘,厨艺只能说是饿不死人。
等他看到晚饭,一碗水饭,加腌的小菜,算不得很好。他看着饭心里叹气,日子可不能这么过啊。
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细细复盘这两日的事情,张尧出事的事明天会传遍,他因为和汴京的衙内在广和楼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传闻广和楼的首席崔行首喜爱一幅画求而不得,很多人都拿着千金求来的《竹雀图》送给崔行首,真伪难辨,自然攀比之心和意气之争就来了。
整件事都合情合理,不会有人怀疑画,更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唯一的意外,是他买了那么多《竹雀图》送人,却给那对主仆当了冤大头。
有点意思。
……
水桥街一带,民居密集,街巷纵横交错,巷子尽头一座二进小院十分紧凑,只有东跨院屋里还有灯亮着,杜从宜坐在窗前,一边哈着气,一边问身边的人:“明日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女婢惠安一边拨油灯,一边说:“准备好了,你早些休息吧,夜里看书伤眼睛。”
杜从宜笑着说:“没事,我只在白日里作画,晚上只是看书。母亲那边没问起吧?”
惠安悄声说:“这两日大姐儿回来了,大娘子顾不上管家里的事,听说周家给大姐儿气受了,咱们家小郎君年纪还小,出不上力,老爷又管不到人家头上。使不上力气,夫人这两天急得直上火。”
杜从宜头也不抬,问:“会合离吗?”
惠安一脸惊恐看她:“怎么会这么问?”
杜从宜顿住,片刻后才说:“我就是随口一问。大姐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回娘家了。”
第一次说是被打了,第二次是妾室欺负她,这回又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反正古代这些人,也挺能闹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