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心愿得偿的少年吵闹着渐行渐远,不知不觉,杯犀湖上的雾色更浓重了几分。
忽然间,湖上陡然掀起一阵狂风,如刀锋般切开云雾,直刮得岛上翠竹折伏,落叶漫飞。
竹林中静若处子的少女垂首而立,静静迎候着一个乘风而来的伟岸身影。
“你家主人呢?怎么不出来迎接我,端起架子来了?”来者语气不善,半点没有怜香惜玉之意,果然当得恶客之名。
“主人抽身不得,特命小婢前来赔罪。请您到正厅稍坐……”
“少来这一套!”恶客挥了挥手,一阵狂风掀得少女差点栽倒,人已乘风而去,直入正厅。
只听杯盘瓷具乒乓作响,一路也不知毁坏了多少物什。
恶客风一般闪进正厅,见到拱手作揖的主人,非但没有半点惭色,反倒张狂叫道:“少在这糊弄我,赶快出来,否则我拆了你这木头窝!”
临渊先生面带苦笑,无奈至极,拱手道:“你我这般说话,又有什么分别?我真有正事在忙,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恶客不屑地一笑道:“明知我要来,能有什么正事?憋了这么久了,再不出来给老子讲个清楚,别怪老子要发飙了!”
临渊先生连忙后退一步,拱手道:“好好好,怕了你了,这就来,这就来……”说着,脚边的一块地板忽然一折,露出一座灯火通明的地下暗室。
不多时,一男子从暗室之中缓步走出,他戴着一副乌青色泽的金属面具,不见容貌,但身形体态与一旁的临渊先生一般无二。
此人一出现,一旁的“临渊先生”像是失了魂魄,目光黯灭,神情凝滞,浑如一具木偶。
主人缓步走到主位坐下,漫不经心地抬抬手算是迎了客,带着几分无奈道:“这下满意了吧?又不是我让你在这耗着的,你闹我作甚?”
“满意个屁!”恶客不依不饶,怒道:“你把那几个孩子急忙打发走干嘛?还不是在躲我?”
“你这么帮着护着,我就不信猴儿什么都没和你说过!”
主人一笑道:“你不是都见过一面了么,还想怎样?猴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说,我才懒得去问——就算问了,他说了,你信么?”
恶客默然片刻,气势不由得减了几分,这才一屁股坐下,皱着眉头道:“你难道就不好奇?那些孩子……猴儿费尽心思把那些孩子凑到一起,到底要做什么……”
“明知故问……”主人虽是不屑一顾的语气,却偏离了目光,低头轻啜了一口茶,缓缓道:“你我当年,不都是其中一员么……”
“废话……”恶客虽然还是一样无礼,可目光也游离地望着天窗,道:“我是想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究竟、要做到哪一步……”
“天地五行封仪阵——乃是天地二神合五方神之力,用于缔结神州结界的封典。再往源头说,据传乃是太初世界的封神之仪。”
主人朗朗之声,似乎不带任何情感,“主阵者有大神愿力加持,有如太初之神人,直可打破天地法则,为不可为之事……”
“可是……神器为凭、神力为驱、神血为引、神魂为祭,方成天地五行封仪阵……”
“——神器是哪一件?”
“那几个孩子里面,又到底哪个才是——要献祭的神裔……”
恶客脸上也没了来时的煞气,仿佛只是自言自语一般,似乎也没指望主人能回答他。
可主人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道:“依我看——反正不是我那个徒弟……”
寂静片刻之后,厅中忽然爆发出一阵长笑。
恶客终于消去了脸上的恶意,挪了挪椅子,主客二人比邻而坐,像是一对多年未见的好友。
“你那徒弟虽然呆了点,但合你的胃口。可我的徒弟又在哪?他不是说已经给我物色好了么?”
“猴儿既然巴巴地我们,还上赶着帮我们物色弟子,那肯定是把你我也算计在里面了,你还怕他出尔反尔?”
“反正不过是替补而已,和我当年一样。我倒是希望那孩子可以躲个清闲,安安静静在我门下修行一世。”
恶客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下,若有所思道:“那个女孩你也看到了,她……太过于完美了,完美得甚至不像是个人……”
“这样的、人,猴儿到底是怎么找到的?”
主人微微一笑,道:“猴儿行事便是如此,总要布上一层又一层弯弯绕绕,来遮掩他真正的目的。真真假假,除了他自己,谁又知道呢?”
听了这话,恶客终于点了点头,却压低了声音,连身子也凑近了一些,“我在意的不是别的,而是那个女孩,会不会也是为了……当年之事?”
主人也沉默了一下,缓缓道:“当年之祸因,本是我的主意。最多算是你、我和大师兄三人,猴儿远在大荒,与他并无关系。只是,他心中却未必这么想……”
“他有同样的念头,一点也不奇怪。只是,你我还在这世上,只为那一事。而他所思所图,定是要更艰险、更宏大百倍千倍……”
“二者何为因何为果,我不敢说,但不管怎么样……”
主人目光悠悠望着天窗外的青天,“太初封神之仪,等同于大神创世之力,足以破除生死轮回,逆转因果命数,足以让时光倒流,逝者复生……”
闻听此言,恶客也不禁动容,沉声道:“猴儿,已经到了那个境界了?”
主人轻轻一笑,凑近了几分,似是不再保留,娓娓道来。
“那倒也未必。但猴儿这些年放下大道修行,只专于术算之道。在推衍因果命数,阴谋诡算方面,只怕天下再无对手……”
“‘应劫派’虽有抬头,但‘补天派’仍未死心。仙盟中那些老家伙,不知还有多少人算计着要找回天都之子,补上神州结界,消弭大劫……”
“可猴儿却能护住那些孩子,让那帮老家伙都不敢轻易伸手……你以为还只是靠芷馨当年的心魔血誓么?”
“——不,是那帮老家伙的算计在猴儿那一次次碰钉子,被坑怕了……现在就算把那孩子送给他们,他们也未必敢收,生怕又是个陷阱……”
恶客皱了皱眉,“他居然改走术算之道了?可命数不是早就……”
主人抬眼望向天际,缓缓道:“命运本如一湖死水,纵有微波,但还是一望如镜。可白狐逆天改命,就像是一块巨石砸入水中,掀起惊涛骇浪——自然无人再能算清变化。”
“可三十二年过去,浪涛总会消减,命运法则终会让湖水归于平静。”
“但当年因逆天改命,本不该生于世上的‘非命之人’已长大成人,他们本无命格,就像是命运之湖里的漩涡,与他们因果交缠之人,命数都会变得难以捉摸……”
“而猴儿更是狠绝,居然同时找到四个生于非命之人,还把他们凑到了一起……”
“四个漩涡合在一处,便是天地间最大的变数。猴儿还让他们同行同心,血脉交融,再拜入同门修道,简直把命数搅得一塌糊涂……”
“他稳坐漩涡风眼之中,自然可以从容布局——谁又能算计得过一个‘不在算中’的猴子呢?”
“更何况,在这层层布局之下,猴儿真正的底牌,又有谁能算得出呢……”
主人顿了一下,悠悠道:“他们这些孩子现在年纪尚幼、修为尚浅,还不算什么。但等他们成长起来,修行有成之时,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在命运之湖中掀起风暴……”
“一座不在天意命运掌控下的天地五行封仪阵又能做到什么,我还真想亲眼看上一看……”
“猴儿,已经算计到这一层面了么?”恶客不禁恍然若失,“逆天改命……”
回想那个血腥的、诡谲的、彻底颠覆了他们一生的夜晚,仿佛永世一般久远,可掐指一算又并没有那么久……
“才不过短短三十二年啊……”
主人微微一动,眼中也流露着复杂的情感,那副乌青面具下,也不知埋葬了多少过往。
而他只是轻轻一笑道:“是啊,上一次我问他,你现在的术算之道,到底达到什么境界了?”
“你猜他怎么说?”
“他说,‘不管你把我想得有多神,我永远比你想的,更高那么一层……’”
“我靠!”恶客一声怒吼,脸上又涌起恶意,叫嚣道:“丫那么牛逼,还来找我们作甚?你没骂他?”
主人微笑道:“骂了啊,可你猜他说什么——‘虽然我妙算无遗,但手底下总得有几个跑腿打杂的,偶尔充当下打手保镖,不找你们找谁?’”
恶客气得脸都歪了,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一样大叫道:“丫现在这么嚣张?你能忍?!”
主人终于得计,添油加醋道:“所以说你闹我作甚?咱们一起去闹他才是!”
恶客也终于笑了一笑,抖了抖腿,伸个懒腰道:“你以为老子不想搞他么?他勾勾手指,老子就要跑东跑西,还要给他当狗屁客卿长老。”
“他一下子收了这么多宝贝徒弟,我的徒弟还不知道在哪呢!还敢在那说风凉话——要不是怕见到小师妹,早弄他个四脚朝天了。”
“正要告诉你,他现在不在山上,小师妹也不在他身边,孤家寡人一个……”
“那还等什么?搞他!”
“走!搞他!”
一阵大笑声中,杯犀湖上水雾缭绕,如狂风骤起,暴雨倾盆,一座机关屋在惊涛骇浪中腾空而起,如一颗流星向东北方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