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捉虫)

一颗糖的时间,伴着薄荷的清甜、檀香的寡淡,逐渐沉淀。

路边的田野里蛙声四起,重新唤出了烈日灼阳,直直烙在南晏消瘦的背脊上,湿透的T恤贴紧皮肤,勾勒出流畅起伏的线条。

“能走吗?”伯青元拿出一瓶葡萄糖,语气挺淡的,“不能就歇着。”

“不了。”南晏冷声拒绝,一手撑着膝盖,倏地站起,结果刚起到一半,脑子就懵了,一阵失重感之后,熟悉的檀香裹着水汽,狠狠撞上鼻尖,一声闷响。

“你抽什么疯!”伯青元被撞得心口发麻,把人半搂着,粗暴地往上提了提,“我说过几次了,恩?不舒服就说!你傻了还是聋了?赶着去找死?”

南晏被腰背上的手臂勒狠了,疼得窜火,抓着对方的肩袖就吼了回去:“你凶什么?!老子就是在找死!你管的着嘛!”

“谁蠢我凶谁。”伯青元双眼微微一眯,右眼皮上的伤疤便更加明显了,带着股锋芒毕露的戾气,就连嗓音也瞬间低了下去。

南晏本能地往后退了退,躲开对方说话时吐出的热气。

“你要找死,也别找到我这里来。你死了,我还得负责。站稳了。”伯青元松手,冷脸走开。

南晏却如同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一个字都没回。

他原本以为,那些没用的委屈不堪,早已被赶到铜墙铁壁之外,却没想到还会因为一句话,就千疮百孔。

好像他就是死,也会给人添麻烦了。

“这瓶......”伯青元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葡萄糖,回身准备给对方,却在看过去的那一刻,愣住了。

南晏紧紧抿着嘴角,双眼通红,一眨眼就滚下两行泪,又赶忙抬手擦掉,结果抹了一脸的泥。

脏兮兮的,又可怜,像条走丢的小奶狗,正孤零零地面对着所有恶意。

“我......”伯青元被这一幕刺得眼角发痛,骨子里傲气彻底哑火,毫不犹豫就道了歉,“对不起,我说得太过了。”

南晏看都没看他一眼,努力吸着气,试图把眼泪憋回去。

伯青元更心慌了,站到对方面前又不知道说什么,就这么看着南晏哭了好一会儿。

“屁的几次,”南晏突然嗡声说,“你就说过一次。”

“什么?”伯青元抬手又放下,最后还是勾过南晏的下巴,刮下一串泪水,握进手里。

“‘不舒服要跟你说’,这话你就说过一次,你凶什么……”南晏故作的坚韧崩塌在了极小的地方,委屈嗒嗒的样子藏都藏不住。

“我错了,不凶了,对不起,”伯青元皱着眉,觉得自己还要难受点,“你别哭。”

“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我死碍着你了,哭也碍着了?”南晏也不要脸了,干脆哭个痛快。

“没,没有,你哭……”伯青元说完又觉得不对,“不是,你别哭。”

“嗝。”南晏哭岔气了,一个劲地打嗝。

“啧,你缓缓再哭。”伯青元帮他拍背顺气,拍着拍着,南晏又突然笑了。

“不哭了嗝,我嗝,哈哈哈嗝哈……”南晏受不了地摆了摆手。

“诶,要哭还是要笑,你能选好一个再行动吗?”伯青元挺无奈的。

“我嗝哈哈哈……唉,我想嗝,哈哈哈嗝……”南晏笑到一半,就感觉腰侧被人掐住了。

下一秒,视线猛然变高,越过伯青元的头顶,停在了雨后的田地上,随着成群的蜻蜓晃了晃。

“啊!”南晏惊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又被放下了。

伯青元睨了他一眼:“还嗝吗?”

南晏顶着泪痕,一脸空白地摇了摇头。

“那行,把这喝了。”伯青元终于把葡萄糖给人喂了。

南晏叼着瓶口,心跳还没从刚刚的惊吓中平复,但多少冷静了些,然后……后知后觉地羞耻了,老毛病跟着来劲,习惯性紧张型憋气,憋红了脸。

“......”伯青元想说“你别误会”,又怕现在的南晏太敏感,只好委了个婉,“我弟小时候总爱打嗝,就这样治的,顺手......你怎么能比他还轻?”

说着说着,重点又偏了。

“不,不吧,”南晏还憋着气,说话哆嗦,“我得有120。”

“没有,”伯青元说得特肯定,随手一搂就把人抱起来掂了掂,“最多107。”

南晏近距离地嗅到檀香,神经放松得有些走神,呆愣愣地说:“可能是刚刚哭轻的,眼泪水都没了。”

“你......”伯青元退开,皱着眉又想笑,“你再哭试试,我拿个盆接着,看有没有13斤。”

“那你再凶一个。”南晏顺气了,擦了擦脸,想把这事揭过去。

伯青元却沉默了,最后叹了口气:“我脾气挺好,可你偏偏两次都在我底线边缘蹦哒,能行吗?”

“我有?”南晏想了想,“火车上那事?”

“那是一次,还有刚才......”伯青元边说边去拿车,“别把‘死’说得那么轻松,多少人仅仅活着就竭尽全力了,要珍惜,知道吗?”

轻松?

南晏没觉得自己说得轻松,反而很认真,只是夹杂着怒气,没让人听出来。

“知道,”南晏出声的时候,伯青元已经背过身了,“当然知道,我也竭尽全力了。”

可全力耗尽后,还是没有希望怎么办?

“你学学麻花儿,多乖。”伯青元像是不想提起般,放低了声。

“不一样的,我学不来,”南晏说得很平静,“大家都期待着她的未来,真心喜欢她。可我没有人期待,连我自己也不期待,周围的人都希望我滚远点。”

当伯青元推着山地车回身时,就只看见南晏说:“所以我不想拖后腿,不想耽误行程,不想让你们觉得麻烦......”

“挺麻烦,”伯青元一开口就让对方消声了,“你不听话是最麻烦的,只要听话,就是乖乖的。”

“你……”南晏有点膈应地抖了抖,“你说话别这么gay啊。”

“哈?”伯青元只会用对付汤元的那一套哄人,却没料到自己会被说gay?

到底谁gay!

不对……

伯青元突然想起,汤元跟南晏表白过,那汤元是gay?

所以自己这些年用来哄汤元的套路……都是gay招???

伯青元瞬间被“怀疑人生”的糟迫感甩了一脸。

“走了走了。”南晏挺急的,接过伯青元手里的车,长腿一抬,一跨,定格了。

“又不照相,摆什么造型?”伯青元绕到另一侧,方便自己看见对方说话。

南晏还挺厉害的,定了一分多钟都没动。

伯青元忽然凝重起来,曲起食指在南晏头上弹了一下:“播放,取消暂停,重启?”

来回试了几个口令后,终于在说到“听话”时,南晏动了,不仅动了,还结巴了:“伯,伯……”。

“诶,伯伯在呢,侄子乖,有话就说。”伯青元笑了下。

“我是不是来大姨夫了?”南晏满脸惊悚。

“咳,”伯青元被口水呛着了,“什么东西?”

南晏手抖地指着大腿内侧,淡蓝色的牛仔裤上,出现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你......”伯青元伸手摸了把裤子,“操,粗牛仔?”

“啊......粗吗?”南晏穿着觉得还行,挺舒服。

“等等,你穿着牛仔裤骑车?”伯青元头疼,“皮太嫩,被磨破了。”

南晏顿了顿:“我就带了两条牛仔裤。”

“......换我的,”伯青元抬头往四周扫了一圈,“这里没房子,去前面的小树林?”

南晏跟着看了眼,点头同意,然后特别扭地张开双腿,晃悠悠地往前飘。

......

桃树林里。

繁盛的枝叶挡住了大部分阳光,剩下一些从缝隙里辗转而出,在青草地上留下圈圈光晕。

南晏站在一棵树下,两手拽着仍在滴水的衣摆往上一拉,直接脱下,随手挂在了树丫上。

伯青元从背包里翻出运动裤,一转身就看见南晏白净的后背,还有一大块刺眼的淤青,红紫交错。

“怎......”他刚要问,却倏地想起火车上,南晏扑到他身上,帮他挡的那一下。

当时场面混乱,他转眼就忘了,可留在对方身上的伤,没好。

伯青元心里瞬间不是滋味了,特别是他记得刚刚按住南晏后背时,他轻轻颤了一下。

“这裤腿怎么有点长?”南晏拿过运动裤比了比。

“腿更长,裤子当然也是。”伯青元说。

“不可能!”南晏两三下把裤子换上,犹豫两秒后,默默弯腰挽了圈裤脚。

“真的能走?”伯青元再次确认。

南晏却已经坐车上了,只是表情有点复杂:“破了一小块皮,没流血了,哎,感觉怪怪的。”

“那就上点药再走。”

“别别别!待会还不是要破,赶紧走,我想洗澡。”

伯青元考虑了一会儿,也决定先走,他怎么说也是队长,总不能一直脱离队伍,再这么拖下去,追两天都追不上李叔他们。

然而。

这个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当天边刚刚擦黑的时候,伯青元坚持拒绝夜间骑行,把莫名骑嗨了的南晏镇压在原地,准备搭帐篷。

“伯青元!”南晏叫了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直接上前拉住正在拆包的人。

“恩?”伯青元这才转头。

那股违和感立马就跟着来了,但南晏正注意着其他地方,即使意识到了不对劲,也没往深处想,而是指着半黑的山路说:“我看见流星了。”

伯青元挑了挑眉:“掉山上了?”

“恩,真的!我都许愿了!”南晏说着,远处的小山丘上又晃过了一抹光,“你看!快点许一个!”

“许......”伯青元咬字忍笑道,“许的什么愿?”

“那能说吗!不灵了怎么办!”南晏很认真。

伯青元却狠狠咬了下口皮,忍得快破功了:“你还信这个?谁跟告诉你说出来会不灵的,就是要大声喊出来才有用。”

“扯淡!”南晏踩着地上的石子,心不在焉地戳了戳,憋了半天,还是问了句:“......真的要喊才管用?”

“你不信?我试给你看?”伯青元问。

南晏不怎么相信,甚至带着点轻蔑:“你试呗。”

“你等着。”伯青元弯指放到嘴边,冲山上吹了声口哨,然后大声喊道:“那个山坡上的流星!南晏说他要许愿!你闪一个!”

两秒后。

南晏嘴角一动,还没来得及出声,一条笔直的红光就划了过去!

!!!!

“不是吧!!流星成精了?!”南晏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之前哭出眼病了。

伯青元拍了拍他的肩,挺急地说:“快快快,喊出来!待会儿可不灵了啊!”

“我......”南晏被催得心慌,直接挑了重点喊:“那,那就把我剩下的命全部送给麻......”花字还没出口,嘴角一痛,被人狠狠按住。

伯青元揽着南晏,心跳疯狂失速,即使知道是假的,后背还是被吓出了一层冷汗。

万一成真了怎么办?

他知道南晏想说什么,并且在第一时间本能地否决了,身体比意识更先行动,心里的天平果断偏向了南晏这一边。

“喂!你们要笑死老子啊!”山丘上传来李城安带笑地吼声,还有方曼曼豪爽的狂笑!

他们没听清南晏的话,正笑得厉害,手里挥着带火星的木棍。

“哈哈哈!哎哟妈呀!太好玩了!咋这么逗呢!”

南晏眨眼又眨眼,忽然明白了!操!

“滚!”南晏扯开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本来挺气的,结果一说话又笑了,“我竟然连这种鬼话都信!你骗我啊?诶,蠢哭了。”

伯青元脸色不大好地“恩”了声,转开视线:“是李叔他们,过去吧。”

“行。”南晏心情倒是挺好的,毕竟追上大部队,就能缓口气了。

......

当晚8:24。

正是月上树梢的时刻。

山丘上的荒地,比平日里多出了一个小火坑。

马文代不停往坑里加柴,时不时还要检查一下柴边的石块。

“呆子,你别这么小心翼翼的,看得我心慌。”方曼曼吃着泡面,身前是咕噜噜冒泡的小铁锅。

“我,我怕,放放放火烧山,牢底坐,坐坐穿。”马文代检查完火坑,又去搭帐篷。

“南晏,你吃的什么?”方曼曼好奇地瞥了眼。

南晏咬着肉干,含糊道:“不知道是什么肉,伯青元给的。”

“肉?肉!!”方曼曼惊了,她身为队里唯一的女性,竟然没资格吃上一口肉?!

“曼姐,你们怎么停这里了?”南晏吃完肉,才抽空问了句,“不是去旅馆吗?”

“别提了,当地人说前面的野路滑坡了,不让我们走。我跟你李叔就想等你们到了,再一起商量着换路。”

“滑坡?”南晏有些疲乏地眯了眯眼睛。

方曼曼也困,打了个哈欠:“早点睡吧啊,明天再说。”

“......好,曼姐晚安。”南晏说完才意识到,睡是该睡了,可睡哪儿???

他左右看了看帐篷,又看了看背包......得,他的还没搭。

南晏垂着几乎快睁不开的双眼,迷迷糊糊地拉开驮包,抓住帐篷往外一拉,拖出了一滩泥水。

短暂的震惊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怎么了?”伯青元出来刷牙的时候,随便问了问。

南晏回头看着他的帐篷,忍不住说了句:“你看它。”

“恩?”伯青元含着牙刷,“什么?帐篷?”

南晏点头:“你看这个帐篷,它又大又圆,是不是能睡两个人?”

咕噜。

伯青元把嘴里的泡沫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