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漠北遭受百年难遇的极寒,口多食寡的夷族为了生存不得不举家南迁,一路烧杀抢掠,与曜朝边境的百姓冲突不断。更有过分者,侵占耕地屋舍,驱赶原主,致使大曜一些边民流离失所,甚至逃难到了幽州脚下。
这些天,嵇桑子都会带着门下三五弟子在城墙外为流民行医治病,黛云软听说后,也自荐去打下手。她虽不精岐黄医术,但在摊子边儿上抓药煎药还是绰绰有余的。
一日下来,黛云软忙碌的水都顾不上喝。擦擦香汗,正想去倒一口茶,这时一阵清风拂过,竟伴随着深邃清新的木香传来。她循着味道的方向望去,来人居然是多日未见的柳生绵。
“远山公子有才有貌便罢,为人还那么善良,真是不可多得。”
“柳郎君过奖了。”黛云软腼腆一笑,“不过,柳郎君怎么到这儿来了?”她记得上次他约自己喝茶的时间定在了明天才对啊。
北地乍暖还寒,尤其夜里温差大,墙根下的难民们还在把芦花败絮缝在布衣里保暖。她看眼前人依旧是大袖翩翩,飘逸华贵的装束,紫衣上还绣着鸢尾花纹,仿佛以绵密的针脚展示着膏粱锦绣的样子,怎么都与此地格格不入。
“刚好要进城,大老远看见一个煎药的身影跟远山公子相似,就过来确认一下。”柳生绵弯唇轻笑,“今日真是巧啊,其实柳某也正想寻人给公子你托口信呢。柳某临时有紧急的事儿,明日一大早就得赶回帝京,恐怕这次不能以茶会友了。”
见柳生绵面有愧色,黛云软当即斟了两碗粗茶,再递其中之一给他,洒脱笑道,“柳郎君正事要紧。你我现在已经就算是以茶交朋啦。”
柳生绵先是一怔,旋即同样随性潇洒地大口干杯,一饮而尽。
黛云软拿出喝酒的架势喝茶,几滴茶水微微从唇边儿溢出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以前那么怕生了。或许是渐渐摆脱了罪臣之女的枷锁吧,又或许是跟自己打交道的人慢慢变多了,交友经验丰富了,也就游刃有余了。
“柳某此番回帝京去,再来幽州的机会可就少了。听说远山公子现如今借住在定北侯府,还不知以后有何打算?”柳生绵见对方明显迟疑了一会儿,赶忙道,“哦是柳某唐突了,与公子仅两面之缘,新进结交,或许不该打探这些。但那日暮春修禊,公子你抚筝一首,似高山流水淌过心间,柳某对公子早就刮目相看。此去经年,相逢不易,难免关心公子以后的去向。”
柳生绵打心底觉得可惜,原是想好好跟这叫黛远山的小少年打好关系,摸清底细再决定要不要带他进京投奔大长公主的。但是京中传来急报说崇慈遇刺,驸马爷为了救她更是丢了性命。现如今正是她脆弱的时候,若不快马加鞭赶回去,只怕那楼残雪会趁人之危,彻底取代自己。
“小生也未必会一直待在幽州。何去何从,尚未可知。不过,帝京繁盛,又是国都,小生向往已久,有生之年总该会去看看的。若以后真得幸去了,再找柳郎君讨茶喝时,还望柳郎君不要嫌弃我这草木之人。”黛云软暗叹,自己跟着郦爷爷在定北侯侯府混久了,说场面话的功夫也见涨了不少。
“怎么会嫌弃呢。我倾慕公子才学心性,扫榻以待,倒屣相迎都来不及。”
黛云软觉得这柳生绵爱美重仪容,气质却并不女气。相反,体格健美,声线也十分低沉浑厚,富有磁性。至于他的为人呢,似乎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原先在郊宴上,他或许当她是个花貌蓬心,见识空空又想借着机会攀高接贵的白面书郎了吧,所以朝她笑得暧昧轻薄。可对她略有改观后,微笑时眉眼弯弯的,谈吐也真诚亲和,令人身心愉悦。难怪他的宠爱久盛不衰。
日近黄昏,黛云软与嵇桑子的医徒们背着药箱打算徒步走回定北侯府的客舍。街边儿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百姓们也熙来攘往。包子铺上,笼屉里滚滚白汽混着鲜肉馅儿的香味儿溢出来。大伙儿忙忙碌碌一天,又饿又嘴馋,干脆就坐在了摊前,点了三五笼大葱猪肉和咸菜包。
黛云软的肚子也早咕咕叫了,但想到今早出门前郦爷爷说要亲自做宫廷美食桂花鱼翅和豌豆黄给她尝尝,她便强忍着肚子空瘪瘪的痛苦,决定先行一步赶回去再大饱口福。
孤独珩养的三五个狗腿这些天一直尾随在黛云软身后。今儿终于逮到了她落单的时候,顿时都来了精神。几人找来麻袋,赶在黛云软抵达住处之前,火速捆了她,凶暴地把她摔在无人的墙角,一顿拳撞脚踢。
如果你被人套上了麻袋,在什么都看不清的混沌中被粗暴地拖拽,就算还来不及意识到自己被绑架了,本能的恐惧感也会蔓延至全身吧。这种感觉就像林边饮溪的小鹿一样,未曾来得及防备,猎户的暗箭就射穿了咽喉。
男人们的脚似铁匠铺打铁锻刀的锤子一样,狠狠揣在黛云软弱小无助的身体上,她根本就来不及思考,也没办法站起来,只能蜷缩着身体紧紧抱头缩住下巴,发出疼痛的呻丨吟。
不知是谁一恶脚下去踹到了她的肋骨,钉子似的把力气扎进身上,骨头跟血肉锉开的凄疼逼得她泪水涌出,龇牙咧嘴。
渐渐地,暮色四合,乌灯黑火,只有寒鸦凄烈地嚎叫掠过墙角瓦檐。
偷袭她的几人见她连反抗的反应都没有了,怕闹出人命,终于还是撤了。
痛,真的太痛了。气虚呜咽,接近将死之人气若游丝的感觉。意识神游许久,黛云软终于凝聚起了涣散的精神,竭力让自己清醒,不要再昏过去。
地上好冷啊,寒气一阵阵地贯穿她的身体。
原来被人施暴殴打后,短时间内是没有动起来的能力的。
她多想有个人来救救自己,就像她一样总是见不得他人受苦受难。她治过受伤的小兽,从人贩子手中买过差点沦为稚妓的女孩,收留过受伤落难的裴远山,就连刚刚也还在为流民熬药喂汤……为什么此刻却没人来帮一帮她。她明明听到脚步声响起,可路人们却紧张兮兮地说,“别看了”、“别管了”、“别惹麻烦了,咱快走吧”。
是啊,有人看到她被打了,有人看到她躺在地上艰难地发出求助声,却不敢始终上前,甚至唯唯诺诺加快脚步离去。
没有英雄救美。
不是每一次美人受难的时候都有英雄救美的桥段上演。
淡云遮着残月,树影婆娑叶如剪。气息奄奄许久,黛云软终于恢复了些力气,忍着皮肉撕裂般的痛扯开套在自己身上的麻袋,拖着遍体鳞伤的身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幽州费力寻找回侯府代舍的路。她的手一直按着肚子,企图让自己好受些。
早在天色还未彻底暗时,嵇桑子的弟子们就回来了。后来入夜了,连嵇桑子本人都回来了,却迟迟不见黛云软的身影,郦老雁早就急得跳脚了。一旁的陆骞本来觉得郦老雁紧张过了头,可听嵇桑子说撞见过独孤珩的人鬼鬼祟祟徘徊在药摊子附近后,也坐不住脚了。他策马出城寻了一圈也不见人,只能抱着侥幸心理祈祷她已经安然回到了代舍。
宵禁时间,街道上除了打更声传来,早没了人,只剩夜风刺骨,酒旗斜矗。陆骞急切往回赶,终于在昏黑的青石板路上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着。好家伙,找了半天,你小子在这儿呢!
陆骞勒住马绳,朝前方吼了一声,没好气道,“喂,黛远山,你去哪儿鬼混了,这是喝酒了吗?路都走不稳了。”
那个背影明显一怔,许久后才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伤痕累累的脸。
她被欺负了!眉骨淤紫,嘴角红肿,唇边的血迹已经风干了。
陆骞倒吸一口凉气,心下一急,纵身跳马,奔向她才发现她眼里还包着打转的泪水。
见到熟人,黛云软终于无声地哭了出来。所有委屈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绷不住了。
“是谁?是谁欺负你了?”陆骞关切地钳住她的双臂,却被她吃疼的表情弹开。
“我也不知道...”黛云软抽泣着,柔弱体虚的身体不受控地倒向人高马大的陆骞,“我好疼,陆骞,我好疼...”
男人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放心,别怕,现在就带你去找嵇桑子。他是神医,你不会有事儿的。”尽管步伐焦急,但他还是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
“不...不用去找嵇大夫,我没事儿,自己上药就好了。”黛云想到自己前胸后背都是伤,治伤就得脱衣服,她断然不敢轻易暴露。
“现在不是你逞强的时候。刚刚就看你走路踉踉跄跄的,你都痛得要倒了。”
陆骞有些生气她瞎逞能,都说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在他面前哭都哭了,还怕麻烦大夫看病吗?可最后令陆骞匪夷的还不是黛远山,而是郦老雁。这老宦官见黛远山被殴打成这般田地,明明眼里千般火急,万般痛惜,但嘴上却故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说,“小伤而已,咱家替远山抹点跌打药就好了,不用去劳烦嵇桑子大夫了。”
郦老雁命门童去给还在外头寻找黛云软的嵇桑子他们报平安,然后就要劝陆骞赶紧回去休息。陆骞心生窦疑,但也明白,如果自己赖在这里多一刻,那么黛远山得到救治的时间就会拖一刻。故此,他以退为进,转身告辞。前脚刚走出代舍,后脚就用一招踏雪无痕,飞檐走壁,隐身在了房顶。今日,非要一探究竟不可!
郦老雁以为人都走光了,慌忙翻出药箱,赶紧对黛云软道,“你先在房里歇歇,用药擦擦,郦爷爷这就去给你找位医女来。”
“郦爷爷——”黛云软看着他苍老的背影为自己半夜奔波,鼻头一酸,但她真觉得骨头好痛,“注意安全,外头天黑,让小童子陪你去吧。”
郦老雁应了声“好”就匆匆外出了。
见人走远,陆骞一跃而下。他隔着半掩的轩窗,盯着屋内双眉颦蹙的人凝思,为什么郦老雁要舍近求远,放着嵇桑子这样的名医不用,非要去寻什么女医者?
心中的某个猜测忽然成了形,这使他心头大震。
此刻,烛火下纤瘦的人正在解衣服,欲查看伤口。
少女的肌肤逐渐暴露在男人的眼前,先是秀颀,再是香肩,再是薄背,最后撕开束胸,底下是一大片素净的肚丨兜。
峰峦般起伏的曲线神秘而美好。
陆骞看得呼吸一窒。
她果然是女人!郦老雁口里的柔嘉小姐就是她!认识她以来她所有的不合理行为在此刻也全都有了恰当的解释。
这个天大的发现让他气血偾张,惊喜不已。可那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口出现在她原本白皙匀净的肤色上,实在触目惊心,将陆骞的思绪从片刻欢喜里拉到了愤恨的情绪中。他握紧拳头,暗暗发誓,势必要将背后欺负辱打她的人揪出来,加倍偿还她今日之伤,千刀万剐,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未来一段时日,黛云软都静心待在房里养伤。然后……她诡异地发现,陆骞最近对自己温柔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