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一个有点意义的建筑
约翰·埃瑞克·斯耐特说:“小伙子们,这件事你们可得不遗余力地去做。那是我们今年所接受的一宗重大委托。你们明白,钱是没有多少,但重要的是名气,还有人际关系!如果我们中标的话,难道那些大建筑师们不眼红么!奥斯顿·海勒已经坦诚地对我说了,我们是他打过交道的第三家设计院。那些大建筑设计师们硬要卖给他的东西他一概不会接受。所以机会该轮到我们了,小伙子们。你们清楚,要设计得与众不同,要不同凡响,但是要特别高雅,所以你们清楚,要不同凡响。那就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吧。”
他的五个制图师在他面前站成半圆形。“哥特”神情看起来还不算很厌倦,而“大杂烩”似乎提前就打退堂鼓了,“复兴”的眼睛正跟着一只天花板上的苍蝇打转。洛克说:
“斯耐特先生,他究竟是怎么跟你说的?”
斯耐特耸耸肩,风趣地看着洛克,仿佛他与洛克之间共同保守着一个有关新客户不可告人的秘密,根本无须说出来似的。
“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过,小伙子们,我私底下跟你们说,他在新闻界也算精通英语,可他却不怎么会表达内心思想。他承认他对建筑一窍不通。他没说他想要现代主义的风格呢,或者是某一个时期的别的什么。他的大意是说,他想要一座他自己的房子,但是他对于修建这座房子已经犹豫了好长时间,因为所有的房子在他看来都是千篇一律的,而且看起来就像是地狱,他不明白人怎么对那样的房子怀有热情。然而,他有个理想,那就是他要一座他真正喜欢的房子。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一个有点意义的建筑。’尽管他又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房子,怎么个设计法。喏,他就是这么说的。没什么参考性。而且,他要不是奥斯顿的话,我本来不想答应要向他提交粗样的。不过我向你们保证,他的话并没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事吗,洛克?”
“没什么。”洛克说。
就这样,关于奥斯顿邸宅的第一次主题会议结束了。
就在当天后半晌,斯耐特让他的五个制图师挤上火车去康涅狄格州察看海勒选定的建筑场地。他们站在一块由海岸延伸过来的多石而僻静的地方,这儿离一个不怎么繁华的小镇有三英里远。他们嚼着三明治和花生,看着一段悬崖。它从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拔地而起,最后又陡直地伸入海中。裸露的岩石寸草不生,如同一根垂直的巨石柱,与漫长苍白的海平面构成一个十字架。
“那儿,就在那儿。”斯耐特说。他手上滴溜溜地旋转着一根铅笔。“该死,哼?”他叹了一口气,“我试图向他提议一个更有名望的地方,可他好像不怎么接受,所以我只好缄口不语。” 他又滴溜溜地旋转起铅笔来,“那就是他要建房子的地方。恰恰就在山顶上。”
他用铅笔头顶着自己的鼻尖:“我试图建议他把地址选得离海远一点,可以把那个山包作为一个景致,可是白费口舌。”他用牙尖咬住橡皮头,“想想那一阵阵的强风,而且测量起来也够呛。” 他用铅笔头擦着他的指尖,结果是一片污迹,“那就这样吧……观察一下石头的倾斜度和品质。处理起来会很棘手……所有的测量图和照片都在我的办公室里……哎呀……谁有香烟?……那么,我想就这样吧……我会随时向你们提出建议的……另外……那趟该死的火车到底什么时候返回?”
就这样,五个制图师开始着手他们的设计任务。其中四个人立刻动手在卡纸上绘制粗样。洛克则独自一人几次三番到房址上去察看。
在斯耐特设计院的这五个月,洛克就像那张展开在他面前的白纸。假如他曾经有什么感悟的话,他是找不到答案的,惟有这样一个事实——这五个月在他脑子里留下一片空白。如果他竭力去回想,他还能够想起那些设计草图的遭遇,他并没有 费力去想。
但是,他却从未像他对待奥斯顿·海勒的房子那样认真地对待过这些粗样。一连好几个晚上他都待在制图室里,独自面对着一张图纸,想象着那座临海而立的悬崖。在粗样绘制好以前,他谁也没见过。
做好粗样的那个夜里,他在台前坐下来,看着面前铺开的一张张图纸,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他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垂在身体的一侧,抚摸着它们,他能感觉到血液在他的手指上涌动,窗外的街道变成了深蓝,又变成浅灰。他并没有看眼前的粗样。他感觉到一阵眩晕,异常疲惫。
那图上的房子简直不是由洛克构思的,而是由它所蹲踞的那座岩石设计的。仿佛是那个小山包自己成长,自己完善,最终完成了它一直在等待着的使命似的。那座房子分解成几个层次,依山势走向和地形起落而建,俯仰包合,错落有致,最终达到一种圆满和谐。屋墙与山体同为花岗岩,与山势互为依托。混凝土的阶梯宽阔而突出,似银色的大海一般,似乎在回应着律动的大海和笔直的地平线线条。
当人们回到制图室又开始新的一天时,洛克依然静坐台前。后来,那几张粗样就被送到斯耐特的办公室去了。
两天以后,那份准备提交给奥斯顿·海勒的最终本,由埃瑞克·斯耐特选择和编辑,由那位中国画家执行的最后定稿用薄棉纸包好放在一张设计台上。那是洛克的设计。他的竞争对手们都被淘汰了。那房子是洛克设计的,可是它的屋墙现在变成了红色的砖墙,它的窗户被分割成传统大小,还被装上了绿色的护窗板,房子突出的两翼被删去了,那座临海的大露台不见了,代之以一款装饰性的铁制阳台,还增加了一个大门,爱奥利亚式的廊柱支撑着一个分开的人字墙,还用一个锥形体支撑着风向标。
约翰·埃瑞克·斯耐特站在一张设计台前,两手在样图上方伸开,惟恐一不小心碰坏了那如处子般纯洁精致的颜色。
“这才是海勒心目中想要的东西呢,我敢肯定。”他说,“相当漂亮……不错,相当出色……洛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最终的样图前抽烟?站开些。你会把烟灰弄到上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