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将东京城妆裹得一片洁白,似是要将这人世间所有的肮脏、不幸、痛苦和不平都遮盖起来。实在太冷了,宸王宫的二十八名宫门侍卫全缩在耳房中,围着四炉熊熊旺火,就着十几样卤烧,有滋有味地喝着一钱银子一吊的锅烧酒。
侍卫老甫仰脖,把最后一滴酒倒在舌尖上,咂了咂嘴,满足地叹了口气:“也就这儿了,要换作其他王府,当班期间,谁敢躲在屋里头避寒喝酒,那不是活腻歪了吗?”
侍卫小彭把一块酱肉扔进口中大嚼:“我就是想不明白,世子殿下恁好的主子,怎么就有恁多的混人想杀他?这次被掳了去,伤成这样,才被冯先生救回来。啧啧啧,你们是没瞅见,那晚我被冯先生从热被窝里叫起来开门的时候,还以为,他乘来的那辆车上,躺着的殿下是个死人……”
突然,房外有人尖声召唤侍卫。老甫一愣:大冷的天,谁会来?吩咐小彭出去看看。小彭顺手戴上宽檐帽,出门一抬眼,大惊:王宫大门前,宽阔的雪地上,黑压压全都是人!阶上阶下,列队肃立着数百侍卫、太监,这些人,层层簇拥着一乘极尊贵气派的明黄銮轿,銮轿轿杠漆成朱红色,轿帷及轿的四壁全绣满了精美繁复、华丽耀眼的金龙。
包承恩见小彭出来,叱道:“你是宫门侍卫?快打开宫门,万岁爷驾到。”小彭腿一软,跪倒在地,这时屋里的侍卫也听到了包承恩的传宣,吃惊不小,纷纷冲出来,将宫门打开。一名机灵的侍卫跑进门内,径奔内府去寻王宫总管和景行。銮轿抬进三门内,和景行及一群书办、文吏才急急惶惶地迎上来,远远望见銮轿,众人忙避在道旁的雪地里磕头。轿内一威严的声音问:“世子现在哪儿?”
和景行头也不敢抬:“启奏万岁爷,殿下在他的寝宫——长生殿中殿,娘娘守着他,倪太医带了太医院的七位太医,正在给殿下请脉。礼部的十二位大人也一早就来帮同照料了。”
“他的寝殿原来不是在后殿吗?”
“回万岁爷的话,后殿三面临水,太冷了,是以娘娘吩咐,已将殿下移到了中殿。”
“嗯,去长生殿!”长生殿内八个加了镂花铜罩的金丝透雕大地炉中,从益州颍川进贡的“金核儿枣”炭燃得正旺,将整个大殿内烘得暖意融融。倪太医及七名太医,还有礼部的十二名官员各侧坐在金丝楠木椅上。倪太医躬身对淡绿纱幕后的尹梅意道:“娘娘无需焦虑,殿下的那一处剑伤虽重,但依今日的情形来看,却并非无救。”
尹梅意语音低微:“倪太医您的意思是?”
倪太医恭敬地回道:“回娘娘的话,凡胸胁重伤,血必壅瘀而多疼痛,轻者走膈上,重者人心脏。人心者神昏目闭,人事不知,牙关不开,痰喘息扇,此乃瘀血坚凝不行也,难以回生……”
“啊!”尹梅意失声惊呼。“娘娘莫急。”倪太医忙道,“殿下伤势虽重,但幸亏受伤当时,冯先生就封住了殿下伤处的穴道,止住了流血,又让殿下服下了‘夺魂续命丹’,然后又用真气护住了殿下的心脉,加之臣等这几天开的汤药也见了效,是以殿下绝不会有性命之忧。今天臣等商议,要把那方子换一换。”尹梅意问:“换成什么?”
“哦,臣刚才已在殿下心口伤处贴了一剂‘救运至圣膏’,在膏药融化时,加入当门子五钱,护住了殿下的元气。另臣等所开的‘白薇固脱汤’,水煎后,现在就可以灌服。方才臣还针灸殿下的百会、膻中等穴,可能再过小半个时辰,殿下就会醒了,只须静心调理,一个半月后,殿下的身子就会有大起色。皇上已晓谕臣等八人,每天都要来为殿下请脉。娘娘请宽心,殿下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只要妥加调养,三个月后定能痊愈……”
“皇上驾到,殿内人等接驾!”随即,厚重的绣锦门帘由两名小太监打起,皇帝缓步跨了进来。一殿人慌忙全跪伏于地,大礼参拜。
皇帝淡淡地扫了一眼:“倪太医,世子的伤好些了吗?”
“启奏皇上,殿下的伤虽重,却已无大碍,可能再过一会儿就能苏醒。”皇帝满意地点头:“尽心治,只要世子大好了,朕自有封赏。另外,自即日起,他的脉案、药方,每天都抄两份,一份留底,另一份送来给朕看。”他从进到大殿后,便一直凝视着那淡绿纱幕,这时,他冷冷地令众人都出去等候。所有的人都起来,垂头退出了殿外。
皇帝痴望纱幕,良久,方长叹一声:“梅意,你还是不想看见我吗?”
尹梅意瘫坐椅中,脸色在刚才皇帝才进殿的一瞬间,已变得比身上的白衣还要白,她望着纱幕外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非是臣妾大胆无礼,敢不拜谒圣上,实是男女有别。而臣妾又是一孀居之人,是以不敢以臣妾的不祥之身,冲撞冒犯了圣上。”
“你……”皇帝的声音也发颤了,“梅意,你不要这样说,不要这么冷淡我。”他霍地冲过去,一把掀开纱幕,“二十三年了,你才进过几次皇宫?而且有哪一次你是来看我的?我等你已经等了二十三年了!梅意,你究竟还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你还要让我再等你多久?”
乍见他,尹梅意魂飞魄散,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皇帝痴痴地凝视她,她还是那么柔弱,那么清丽如梦。烛光的映照下,她的整个人在这一刻仿佛都已经变做了透明。日思夜想的伊人,虽然就在眼前,可又好像隔了千重山、万条水,遥不可及,似一个春夜里飘渺的幻梦,迷离恍惚,不可触摸。
尹梅意也痴痴地凝视着他,全身轻颤,犹如一树被寒风吹袭的梅花,髻上的那支白玉双缠梅枝簪也瑟瑟晃动,眼中清泪无声地涌出,一层又一层。这种无声的啜泣,皇帝看了,更觉摧肝裂胆般的剧痛。
“你又何苦再来?何必再等?臣妾这个未亡人,早已……心如死水了,圣上……又何苦来再起波澜?”
皇帝潸然泪下:“梅意呀!都二十三年了,你还说这种话,还是不肯原谅我。你还记着那一夜,天!”他以手抚额,“到底,你要让我等到哪一天,你才能忘了那一夜?我真的从来都没想过要杀死父皇和那些人呀!那都是冯得志擅作主张,我当时只想杀赵裕仁一个人。为这都已经过了二十三年的陈年旧事,你还要惩罚我、折磨我到什么时候?”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此时满面泪光,如一个溺水将死的人般,向爱人无助地伸出手去,“梅意,求求你,就答允我,来做我的皇后吧!中宫那个位置,我已经为你留了二十三年……”
“哐当!”一声暴响响起!泣不可抑的二人一愣,侧耳一听,是中殿!未待二人有所反应,又是一声。尹梅意忙一拭眼泪,向后奔去,转过金漆屏风,见赵长安仰卧在锦衾缎被的拥簇之中,双眼微张,鼻翼扇动,状极痛楚。她大惊,复大喜:“年儿,你醒了?是不是身上哪儿不舒服?”赵长安头慢慢转向床里:“没有……”
“没有?那你摔的什么杯子?砸的什么碗?”紧随尹梅意进来的皇帝面凝寒霜。尹梅意低声劝止:“年儿他才醒,脑子还不太清楚……”
“你退下去,朕有话问他!”尹梅意一怔,记忆里,皇帝还从未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喝令过她。她看了看对方不容置疑的脸色,轻叹一声,出去了。大殿门关上了,除了烛花爆燃时“噼啪”的轻响,再无一丝其他动静。皇帝恨恨地逼问赵长安,何以要千里迢迢地跑到姑苏去送死?赵长安仍然面向床里,不回头,也不做声。
见他倔冷如此,皇帝语带威胁:若他今后再敢有类似愚行,他就会让无辜之人来为赵长安殉葬!
一语刚毕,他见赵长安浑身轻颤,心疼,气愤,更是困惑不解:“年儿,你到底怎么啦?三个月前,你那趟出京,究竟碰到什么让你伤心的人,或是什么令你伤心的事了?你要没命地作践、败坏自己?那人是女的吗?她是谁?你告诉朕,朕一定能让你称心如愿的!嗯?”
赵长安仍不回头,仍不做声。皇帝气极,也迷惑极了:“你倒是出气呀!蔑视君上,戏辱天子,还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你当你的一条命就全是你自己的呀?你想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娘?还有……朕?你倒是说话呀!”
赵长安慢慢地转过头来,眼神空空洞洞,与死人已没有分别:“臣……罔顾……皇上和朝廷的恩典,屡行……不……不忠不义……不孝之行,上愧对……圣上,下无颜见……母后,臣现有一事,想恳请……圣上的恩准。”
“何事?”一皇帝隐感不安,“你先说出来让朕听听。”
“臣自觉……尘缘已尽,愿落发……为僧……”“啪!”他脸上被狠狠地掴了一掌。他没有反应,好像这一掌,打的并不是他。
望着他那苍白面颊上慢慢显现出来的红肿指印,皇帝咆哮如雷:“出家?做梦!永远也别想!没朕的旨意,天底下,看哪家寺院敢为你剃度,敢收留你?遁入空门?这种糊涂心思,你最好立刻就收拾起来!现在你给朕听好了,你是宸王世子!你现在身份尊贵,以后还会更加尊贵!什么死?什么活?什么在家?出家?从现在起,这些该死的念头,你统统别想……”他胸脯起伏,恨声不绝,“你要不听,到时可别逼朕行那‘非常之举’!你听清楚了?嗯?”
赵长安呆望头顶,半晌方道:“臣……听清楚了,从今天起,臣只当……自己,是一个……畜生!乖乖……地活,乖乖地……过。”
皇帝火冒三丈:“好!好!好!居然……成畜生了?那……你娘,还有爹,又是什么?好!挺好!不过,即便做畜生,也有做畜生的规矩!做畜生什么规矩?吃了睡,睡了吃,不准东想西想,不准无中生事,不准惹麻烦,特别是不准给养畜生的人惹麻烦!只有这样,才是个好畜生!”他霍地转身,向殿外疾步行去,“听好了,即日起,你不得擅离王宫半步,若是哪一天,你又跑出去让人宰,你从王宫九门的哪一座门出去,朕就砍了守哪一座门的所有侍卫的头!”
十一月二十二,冬至,是宁致远的大喜之日。婚讯半月前就已传遍了武林,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的一众门派帮会的掌门、帮主,都带同门下弟子,携礼亲往泰山道贺。不过十一月十八,泰安城中所有的客店驿馆便全客满了,再过两天,一些从西域、并州等地千里赶来的人,在城中已觅不到宿处,只好住在城外。一时泰安城中的人,比平常多了一倍还不止。十一月二十二,距行礼的吉时还早得很呢,有那性急的,或是与宁致远、四海会交情深厚的人,已先期赶到了宁宅。近午,客人已到了一半,贺礼将前三进院子塞得满满当当的,眼看着堂前的两条抄手游廊也快堆满了,西门坚、丛景天只得吩咐弟子们,将还在源源不断抬进来的贺礼移到后堂,在昭阳公主的梳妆处暂放。
但见这座前后八进的巨宅中,处处张灯结彩、鼓乐喧天、笑语喧沸。一花白头发的老者坐在侧厅里,不禁赞叹:“嗬,这场面,可比当年剑神诸葛靖,还有天方教掌门高猛的豪阔多了!”
一个中年大汉点头:“是呀!当今武林,恐怕也只有宁少掌门才能有这样的人缘,有了这样的人缘,才能有这样的派场。”
“管三爷说的是!”一个美貌妇人附和,“现如今的江湖,要论风头、名气、人缘,除了宁少掌门,还能有谁?”
“不,不,锦二娘,你这话就过头了。当今武林,要说到名气嘛,至少还有一人,跟宁致远有得一比。”
“老爷子说的是那个大魔头?”锦二娘皱眉,“他天良丧尽,无恶不作,怎么能跟宁少掌门比?”一直静听的管三爷忍不住了:“锦二妹,我倒觉得,赵长安八成是被冤枉了!”
“咦?管老三,你脑瓜子被雷劈啦,怎么说出恁没谱的话来?”锦二娘与他私交甚厚,是以说话也比较随便。
管三爷解释道:“赵长安确实像是被人陷害了!是这样,前些日子,赵长安在姑苏晏府雪姿堂前的那一战,想必你也听说了吧?”
“是。那一役精彩极啦,六位英雄跟那魔头血战了近千回合,才把他打瘫了,正要杀的时候,他的心腹侍卫冯由却领着三千禁军赶来,杀开一条血路,把他救走了。”覃老爷子、管三爷连连摇头,感叹何以才一月余的工夫,此事就被传得如此不堪。
锦二娘问道:“怎么?莫非实情不对?”
“当然不对!那天我跟覃老爷子都在场,真正的情形是这样的……”管三爷向锦二娘细述了那一战的详情。
听罢,她发了一阵感慨,随即话题就转到了宁致远身上,主要是新娘子身上,但不是赞扬,而是诟病,诟病何以以宁致远如此出色的声名家世,却要娶一个出身含混、来历不明的无名女子?
管三爷、覃老爷子对涉及闺阁隐私的话题不感兴趣,二人正想岔开话头,忽听大门外迎宾的礼乐又欢快地吹奏起来,同时还鸣放礼炮。众人不禁注目,不知又是哪一位大有身份的前辈名宿到来,使得四海会要如此隆重地欢迎?然后,就见从后堂赶出来一人——吉红礼服,乌纱礼冠,如意黑履,将他衬脱得越发俊朗神气。正是今日婚典的主角,新郎官宁致远。
宁致远由马骅陪着,一边与堂上堂下的众多贺客抱拳寒暄,一边急急迎出门去。片刻工夫,陪了两个人进来,这两个人一多半客人倒都认识,是晏云礼、晏云义。晏府二子进到堂中,与众前辈名宿拱手见礼,看着眼前花团锦簇的热闹场面,两人却微感心酸:本来,今天这场面都该是小妹的,可她却没这么好的福气了。
二人才坐下,专司迎客的章强东匆匆进来了,可又踌躇着不说话。宁致远遂笑问何事。章强东道来了一群辽国的贺客。宁致远一怔,坐在堂正中太师椅中的父亲宁澹明已笑了,让章强东即刻迎客。
须臾,一十八名劲装打扮的彪形大汉进来,领头的却是萧项烈。大汉两人一组,挑着九只铜皮包角、漆成大红的大樟木箱,箱上都贴着金漆双喜字。虽正值严冬,但壮汉都只着一件薄棉袄,还将袖子撸到肩膀上,头冒热气,口中呼呼直喘,而九副担子都已深深地陷进他们的肩膀里了,显然其中装着极重的物事。
萧项烈先指挥着将木箱搁在青石地上,然后才与宁致远、宁澹明及众人见礼,道是耶律隆兴政事繁忙,无暇分身,只得命他专程赶来道喜。宁致远笑问:“大哥近来可好?”
萧项烈哈哈大笑:“好极了!又添了俩小子、一个闺女。临来前,主人特意嘱咐小的传个话给您,让您在这事上可不能让他占了先去,不然众寡悬殊,只怕将来在压岁钱上公子您会吃亏。”
宁致远笑道:“萧大哥是在说笑话吧?这事,我这做兄弟的,又怎能争得过大哥?”言毕,两人朗声大笑。宁致远与耶律隆兴八拜结交一事,武林中尽人皆知。此时众人均想:宁致远这个亲事办的,面子可真不小。换作别人,谁能有这本事,让一国的皇帝遣人来送贺礼?
萧项烈又道,耶律隆兴不知送什么贺礼才好,索性就抬了九口箱子来,还望宁致远不要嫌弃。说着令手下揭去箱上封条,打开箱盖。众人一看,全吓一跳:箱子中,整整齐齐码放着的,竟全是红绸缎包裹着的金砖。
萧项烈解释道:“主人让小的告诉宁公子,这里一共是黄金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九钱,愿宁公子和新婚夫人今生今世能够天长地久,永偕白首!”
众人俱看得摇头,这个辽帝,忒也阔绰,出手就是近十万两黄金!只苦了这十八个大汉,这么重的箱子,从辽京千里迢迢搬抬到此,真正铁打的人也要累散
他当即双眼发亮:“四弟派来的人?人呢?”
“放下贺礼就走了。”
“嗨!章老伯,你怎么不留下他?”
章强东一脸委屈地道:“留了,可那人愣要走,留不住呀!”说着,递过来一只紫檀木镶玉鱼水纹盒。宁致远接过,揭开盖一看,里面是一对光圆玉润、价值不菲的白玉环。
望着玉环,宁致远心中叹气:昨天三弟托人送来了一张东晋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今天四弟又送来玉环,他们究竟是谁?这样神龙不见首尾地躲着自己,到底搞的什么玄虚?那天在金陵的顾家大院,自己真不该放他走,谁成想,他竟会跑了?从此就杳无音信。自己费好大的工夫,也打听不到他的一点音信,不知下次再见到他又会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样的情形下……
他正出神,忽见朱承岱、丛景天神色凝重地疾步到了堂前,对他作了个手势。他一看,将木盒递给一名弟子:“把它收好了。”随即对众人团团一个罗圈揖,道是又有客人来了,要去迎一下。众人皆笑着让他快去,莫怠慢了贵客。
他对章强东、马骅、西门坚使个眼色,三人会意,便跟了来。一片繁忙喧闹声中,谁也没留意到,六人已避开人群,到了后花园的一间书房内。这是四海会商议机密大事的地方。
等马骅把门闩好,宁致远方沉声问朱承岱何事。这时,他脸上已无一丝笑容,因方才,朱、丛的那个手势,是四海会的密语:出大事了!
“少掌门,我们被官兵包围了!”
“哦?”他面色平静。朱承岱道,刚才东市街口迎客的弟子急报,突然来了几百官兵,把街口都封死了,只许进,不许出,还推来了十多门火炮。西边几处路口迎客的弟子也回报,他们那儿也被上千官兵堵住了,而且看情形,官兵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宁致远一挥手:“走,我们出去看看。”六人赶到大门外,抬眼心惊:门外阶下宽阔的大街上,这时已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刀枪出鞘、弓箭上弦的官兵。就这顷刻间,整座宁宅已被包围了。
见六人出来,一个骑马小校扬声叫嚣:“呔!快去通传姓宁的,爷是青州彰德军,今天我家侍卫副都指挥使佟大人,奉郡守郭大人命令,要剿灭你们。尔等识相的话,就赶快滚出来,缴械投降;要敢抵抗,到时我家大人一声令下,两炮就能把你们轰得没地收尸!”
宁致远负手,质问何以官兵要侵扰他们。佟震玮龇牙:“小白脸,少跟老子扯闲篇!快点投降,不然,等下老子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
宁致远气极反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是杀人越货的强盗在被缉拿归案之后,也要三堂审过,才能治罪。现佟大人竟要仅凭你们官府的一家之言,就来兴兵问罪、滥杀良善吗?”
这时许多贺客均已得知被围一事,门内又拥出了几十名耋老望宿,望见门外这刀枪如林、箭戟如麻的景象,无不色变,而最令众人心悸的,则是那十几门炮口俱对准宅子的火炮。
就在这剑拔弩张、情势万分危急的时刻,突有人沉声喝道:“佟震玮,你敢对驸马爷无礼?”随着一声断喝,两排衣甲鲜明的兵士排闼直人,将佟震玮的厢军全驱到两边,空出了一条大道。
佟震玮又惊又怒,刚要喝斥,却见远处街口缓缓过来十排计六十名锦袍侍卫,然后是四十名褚袍太监,接着,是两乘十六人抬的黄轿,轿后跟着三十名华服高髻的宫女,再往后,又是一排排执侍奉承应器具的太监和侍卫。
佟震玮从来只在地方当差,并未进过京城,几曾见过这等气派显赫的场面?还要再细看时,第一乘轿旁的一个执拂太监叱道:“咄!好大的胆,见了王驾,竟敢不跪?”
虽已猜到黄轿内九成九是两位王,不过他却闹不清楚,究竟是哪位玉爷。他正心里犯嘀咕,这时听这一喝,慌忙下马,拜伏于地:“臣佟震玮叩见两位王爷。”
黄轿不停,抬过他身边,在距宁致远等人二十步远的地方停下。然后,执拂太监才鼻孔向天地问道:“你,就是这青州郡的侍卫副都指挥使吗?”
“是!”
太监依旧不看他:“你吃朝廷俸禄,怎敢不守你做臣子的本分,领兵来冒犯宁驸马?”佟震玮一介大字不识一斗的武夫,头脑也不甚精明,这时转不过弯来了:“末将……末将带兵来围剿这姓宁的……”
太监怒喝:“咄!还敢对驸马爷不敬?”宁致远居然成了一位驸马?个中情由,除了他和四海会中的一干人心中有数外,阶上其余人俱不明所以。而最令人不明所以的,则是方才还口鼻朝天,此时却匍匐在地的佟震玮:“回王爷,末将是奉我家郡守郭大人的令……”太监不等他说完,就问:“你家郭大人?是郭鹤年吗?郭鹤年!”
“臣在!”轿后闪出一个戴五梁冠、系玉带的二品官员。郭鹤年面色如土,四肢乱颤,那平时与他形影不离的骄横劲儿,此时已荡然无存。“王爷让我问问,是不是你,”执拂太监眼角斜瞟腰躬得像虾米的郭鹤年,“令这个佟震玮来侵扰宁驸马府的?”郭鹤年浑身颤抖如筛糠:“没……没……臣从没下过这种丧心病狂的命令。”
“大人,你……”佟震玮不禁大叫,“你不是说,你奉圣旨,让小人今天来剿灭这宁……宁……的?”
太监厉喝:“圣旨?郭鹤年,你好大胆,莫非,你还敢矫诏?”
“不……不……”方才在郡守府,郭鹤年早被这两位突如其来持皇命玉符的王爷和他们的一番厉叱吓破了胆,此时一听“矫诏”二字,慌忙跪下,拼命磕头,“二位王爷明鉴,就是再借臣一万个胆子,臣也不敢犯那种大逆之罪呀!”
执拂太监转而厉叱佟震玮。佟震玮被整蒙了,张口结舌,大冷的天,额上却迸出了黄豆大的汗珠。
“罢了!”这时,一直静默无声的轿帷后,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道,“他虽莽撞,但毕竟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权且就让他领了他的这些兵走吧!郭鹤年,你也可以走了。”
“是是是是是!”如蒙大赦的郭鹤年躬身后退,一边擦拭额上的虚汗,一边暗自盘算,该如何在上覆朝廷的奏折中措词,好搪塞皇帝令自己围剿四海会匪众的圣命……
望着数千厢军由郭、佟二人领着,偃旗息鼓,灰溜溜地消失在街尽头,宁致远等人又是惊奇,又是好笑。马骅低声笑骂:“呸!来时威风,去得稀松。”却见执拂太监换了一副脸色,越众而前,对宁致远恭敬行礼:“敢问,尊驾就是宁驸马爷吗?”
宁致远还是头一次听见自己有这么新鲜的头衔,实在是有点儿愧不敢当,当下作揖还礼:“不敢。这位公公,今天宁某和众位兄弟、朋友,得贵主人出手相救,宁某不胜感激。不知你家贵主人的王号,宁某该怎么称呼?”轿帷后声音传来:“赐福,扶本王和端王下来,与驸马见礼。”那名叫赐福的执拂太监忙赶到轿旁,与另三名太监,从轿中毕恭毕敬地搀出两个人来。
第一乘轿中出来的人,年逾二十,着象牙黄丝织锦袍,外披一袭轻软的象牙黄毛氅,头戴通天冠,足穿福云履。身材秀硕挺拔,气度闲雅沉逸,如玉树临风,又似竹枝照水。赐福一边双跟盯着地下,扶他小心慢行,一边口中犹不住地轻声提醒:“爷,这地上有冰,您老可千万慢着点儿。”
紧随其后的端王,形容、打扮、气度亦与他相似,只是年纪要小一些,但眉目顾盼之际,却另有一番飒爽的英姿。宁致远疾步下阶,但到了二王面前,并不下跪,只拱手致意。
“咄!睿王、端王驾前,你等敢不跪下参见?”
睿王赵长佑摆手:“今天是驸马的大喜日子,我和端王都是来道贺的,无须多礼。”他端详宁致远,微笑,“你就是宁驸马?果然年少英雄,气宇不凡,难怪昭阳公主殿下千岁甘愿下尚于你。”
门口簇拥着的众人大吃一惊:方才他称宁致远为驸马,已有许多人不懂,这时听他的说法,难道,那位马上就要与宁致远拜堂成亲的新娘,居然是位公主?众人不由得俱竖起了双耳,凝神静听。
宁致远笑道:“二位王爷太抬爱了!在这儿站着说话不方便,在下斗胆,想请二位王爷移驾宅内,稍坐,叙上一叙,如何?”于是众人拥着二王齐往里走。一众太监、侍卫、宫女,除留少部分在门外照料马匹、轿子,其余的也全进来了,其中许多人都或端或抬、或捧或提地拿着各式大大小小的红漆盒子、箱子。
才到二门,宁澹明迎出作揖寒暄。赵长佑抢上去扶住他的手臂:“敢问,您就是驸马的父亲大人吗?我和端王此次造访贵府,一则贺喜,二则,我二人受另一人所托,昭阳公主殿下乃是我大宋身份尊崇的公主,她的亲事,怎敢草率?是以,这人要我二人来补齐公主下尚的一应礼仪,方既不会轻慢了公主殿下,也不会辱没了宁老爷子的家声。”
宁澹明无限感激:虽然他从不争名逐利,且对昭阳公主也是打心眼儿里的一百个满意,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况宁致远又是武林第一大帮的掌门人,一言一行,均须谨慎。这次儿子觅得佳偶,但一个难题却来了,昭阳公主的身份不能泄露,以免有居心叵测的人,说些什么宁致远要投靠朝廷,故才与晏府退婚的闲话。但秘而不宣的结果,却又另生事端,人言凿凿,都道新娘来路不明,八成是有不可告人之处……这些闲言碎语,宁家父子听入耳中,初不过一笑置之,但后来听得多了,终觉气闷。正不知该如何才好时,竞来了两位王爷,要堂堂正正地为二人操持婚典,这可真是磕头碰着天了!
而群雄却想:这位睿王说,二人此来,是受“另一人”所托,却不知这“另一人”是谁?按朝廷规制,公主亲事,向由皇帝主持,莫非……这“另一人”就是当今皇上?不管怎么说,宁致远今天的这个面子,可真是被撑得十成十了。想这江湖中人的亲事,再豪阔排场,也不过花钱买个热闹而已,从来还没听说过,有谁成亲时能请动一位地方官员来,更遑论位极尊贵的王爷了。而宁致远所娶之女,竟是位不折不扣的公主!这种风光气派,却不是拿银子就能买得来的……
眼瞅众人脸上那又羡又妒的神情,四海会弟子心中俱大呼痛快,而对睿王、端王,还有那“另一人”,越发添了好感。宁澹明恭敬地道:“这样最好,老夫和犬子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老夫素和官府没有往来,不知今天的这场婚事,该怎么操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