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有节奏的声响永不停歇,仿佛一个漫长的循环往复的背景音效。太叔离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虚幻缥缈,一点都不真实。
他告诉了朱昔他现在在哪儿,他的语气一直那么平静,平静得让人感到一种恐惧。
朱昔缓慢地收起了手机,把目光移向窗外。那里草木苍翠,景色一片洇润之气。烟雨朦胧中,蜿蜒的公路像黄色的带子穿插其中。这景色在朱昔眼里也显得是那样不真实。
朱昔随着人群朝出口走去。他没有看前面,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
彩色屏幕上显示着一封很长的短信息,发信人是欧阳操:“朱昔,如果司空琴来电话,不要相信她的话。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你也别问我想要做什么。以前,我很感谢你救了我们大家。现在,该我拿出勇气来拯救我自己了。希望这次能彻底解决这件事,永远中断这场噩梦。”
发件日期是昨天晚上。收到短信息后,朱昔好几次试着拨回去,对方却关了机。
感谢你救了我们大家?哼,说得好听。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朱昔对着手机冷笑起来。
我一向猜不透他心里在转些什么念头,现在我也已经不想去想了。他不想告诉我他打算做什么,这样正好,我也不想知道。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了,我只想要朱丽活着回来。其他的人,其他的事,我已经没有精力去关心。
走出车站,迎面一个巨大广告牌将耀眼的日光反射下来,直冲眼帘。朱昔脚下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住。
我比前几天更虚弱了,也不知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缘故。我不记得自己有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了,精神一直处在漂游的状态,迷迷糊糊,可一接触枕头,又立刻变得无比清醒。常常在床上躺了几个钟头后,又不得不再次跳起来。
我真的觉得累了。累得恨不得死去。
“去哪儿呢,小伙子?”出租司机按倒了计时器。
朱昔告诉了他地址。那是太叔离在电话里告诉他的,他说那是他们父母被烧死的旧址。
司空琴面色苍白地坐在长沙发上,半空的咖啡杯随着她的手臂无力地放到茶几上。她已经说累了,焦虑的心情使她几乎没注意到欧阳操的沉默,忘记了询问他的看法。
欧阳操端着咖啡的手悬在空中,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的面孔笼罩着一层近似残忍的冷漠,这冷漠于他周围的沉寂渐渐融为一体,只有钟摆的声音从中穿出,清晰而锐利。
她看上去精神开始朦胧,看来药已经逐渐发挥效力……差不多是时候了。
“旅途很劳累吧?”他放下咖啡站起身来,朝浴室走去,“我去准备热水,洗一下吧。”
“谢谢。”司空琴端着咖啡,跟在他身后。她也许困得脑筋有些不灵了,竟然没感觉到欧阳操这句话当中的不合理之处,“欧阳,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怪怪的?”
“是么?”欧阳操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他关上了浴室的门,拿起清洁喷雾剂,朝浴缸喷着,“有什么奇怪的?”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能感觉出来……”司空琴缓缓摇头,“我害怕你。”
感到害怕?为什么要害怕我?你有什么可担忧的?
欧阳操抬起头来,面前的司空琴又恢复了她曾经的样子,孱弱,惊恐,像一个受伤的小兽一样,目光中含着悲哀。
真正感到害怕的人是我。尽管我已经为这一天练习了无数遍,事到临头我还是感到惧怕。
但我很清楚,我不得不这么做。这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我的母亲。
欧阳操打开热水龙头,把喷水头取下来,试试水温,开始冲刷浴缸。浴缸地下水口没有打开,水在白色的陶瓷中一点点淤积起来。
“阿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欧阳操望着浴缸里起泡的水流,两手扶着浴缸冰冷的边缘,“以前你做过降灵的事吗?”
“没有,那是第一次。”
欧阳操点了点头,仿佛这个回答证实了他的某个推断。“也许你很有通灵的天分,第一次降灵就得到想得到的结果,推出了想推出的结论。”
“我不明白。”司空琴晃着自己的脑袋。她的眼皮正在变得越来越沉重。
“我的意思很简单,”欧阳操把清洁剂放回原处,“想想降灵的时机,朱昔当时刚刚提出他要丢下这一切不管了,回去找他妹妹,所以必须让他亲眼看到降灵的结果,相信太叔绯的愿望。这很重要,不是吗?”
“你这么说好像在责怪我似的。”身后司空琴的声音又激动起来,“那是阿绯的愿望,又不是我的!”
“我当然知道这是太叔绯的愿望。”欧阳操仍然没有回身,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渐渐上升的水位,“我只是有些不理解。让太叔绯的灵魂出现在我们面前,故弄玄虚地提出‘一个仪式’,再由你来告诉我,这个仪式指的是‘婚礼’。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功夫?为什么要一再逼迫我们,就像驱赶受惊的兔子一样,杀死那些不相干的人,威胁我们最珍惜的人?”
“你……别这么说。”司空琴的精神终于从混沌中略略恢复了一点,她盯着欧阳操消瘦的脊背。她心里那模模糊糊的恐惧正在一点点扩大,“你这种说法,好像是在指责我是太叔绯的同谋一样。”
“我没有指责你。”欧阳操口气谈谈的,听上去是那样冷漠和决断,“你刚才已经说了,目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仪式’。你暗示我,朱昔不可原谅,但我却可以得到宽恕。只要我能帮助你完成那个仪式。我知道,你所想要的‘仪式’,实际上只有一个解释——死亡。”
“你……你在说什么?”司空琴两手紧紧抓着那温热的咖啡杯。她的手在发抖,杯子里的小勺子不断地敲击着杯子边缘,“什么‘你’‘你’的?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如果不是你把危险引向我的母亲,我本想让你再表演一段时间,直到我能掌握确凿无疑的证据。可现在不能再拖了。”欧阳操转过身来。拉上不透光的窗帘,顺手打开头顶上的聚光吊灯,“我承认我害怕你,我害怕如果你发现我不顺从你的意志,你会再次对我母亲下手的。就像当年你对待朱昔的母亲和妹妹一样。我也曾想过,倘若朱昔具有一点牺牲精神,我和司空琴就可免于灾祸。但后来我又觉得这样恐怕不是办法。因为我不相信你的承诺。我不相信你能那么轻易地原谅我和阿琴。”
“你在胡扯些什么!”司空琴终于咆哮起来,她把手里的杯子狠狠扔在盥洗台上,飞溅的碎片撞上了镜子,叮叮当当一片乱响。她气喘吁吁地看着欧阳操,她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已经在愤怒中变得不正常了。她不得不拼命呼吸着,但浴室里到处都是水蒸气,“把话讲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觉得我已经说的够明白了。”欧阳操看着浴盆,浴池里的水已经快满了,“你那个降灵仪式可笑的要命,偏偏非常管用,降来了太叔绯的灵魂。你的性情突然改变,变得越来越像太叔绯。还有最重要的,每当我和朱昔出事的时候,你都毫无来由地感到不舒服,而你一旦晕厥,我们立刻就将从太叔绯的幻境中走出来。”他离开浴缸,打开墙上的吊柜,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出其不意地悬挂在灯光下。
那是一个造型保守的木头娃娃。第一眼看上去是如此熟悉,一样的形状,一样的服装颜色。它在吊灯昏暗的光线中摇晃,那用油笔画出来的嘴在对司空琴笑着。
“已经死亡的太叔绯在这个世界上施展她的力量,需要一个媒介,一个提供力量的活人。”欧阳操轻轻摇晃着木头娃娃,他惨白的脸在娃娃背后乎隐乎现,“你就是她的媒介。你就是太叔绯的第二个躯体。”
司空琴的面孔骤然间变得惨白。那个小镇的所有回忆,太叔绯白皙的面孔,还有辩解的狂吼同时从脑海深处涌现上来,她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这是我跑了很多商场才买到的。我本来还担心我的记忆可能不准,但现在看来起码整体没有太大出入。
欧阳操把洋娃娃朝司空琴递过去,一点一点的越来越接近她。
“你能想起在小镇时的那些事情吗?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快乐,但你不管走到哪里,总是带着这个娃娃。你给它起名字,喂它吃饭,给它换衣服。你说你随时随地带着它,是因为害怕它被你祖母捉到。”欧阳操小心翼翼地把玩偶放进司空琴拢在胸前的臂弯里,“你恨你的祖母,她虐待你,所以最后你就用非凡的力量杀死了她。你是怎么做的?你站在她旁边,看着她一点点断气的吗?你是不是觉得很愉快?”
不对,我没有什么非凡的能力!有非凡能力的是太叔绯,杀死祖母的也是太叔绯!
司空琴紧紧抓着自己胸口,另一只手拼命向外推着,想要把娃娃扔掉。但欧阳操却顶住了她的手臂,迫使娃娃停留在她怀里。他这种故意混淆两者的讲话方式让司空琴本来就已经混沌的思想更加混乱了。她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开始变得无法控制,困倦和愤怒从两方面攻击着她。那娃娃的硬脑袋顶在她的皮肤上,她感觉得到木纹的粗糙,那些早已尘封的回忆也随之悠悠苏醒。
祖母坐在浴桶里,水漫过了她的头顶,哗哗地流淌着,流淌了一地。
司空琴站在肮脏的浴室里,水漫过了她的脚踝。她记不得当时自己是怎样的表情了,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看着,看着祖母浸泡在水里的尸体。她怀里抱着怀掉的木头娃娃,紧紧抱着。
我觉得惧怕,我也觉得快乐。因为我告诉太叔绯,我恨祖母,她就杀死了她。那从浴桶里满出来的水像是祖母的血,她把血都已经流干,所以她死了。
“不对,我绝对不是太叔绯!我没有那种能力,杀死祖母的也不是我!”司空琴拼命向后缩着,呼吸越来越短促。她的手不断在找着门的把手,想要把门打开,“我只是告诉太叔绯我恨祖母,我什么都没有做过!”
但我同样有罪。因为在那一刻,我感觉是如此的愉快,一生从未感受到过的愉快在心里爆开了。我从此将自由,我不会死了,不会再有人伤害我。
“你把这个娃娃当成你自己,当成你的全部希望。”欧阳操在司空琴找到门把手之前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从门口拖开,“她用针扎它的时候,用刀切下它头颅的时候,你会疼吗?”
“阿琴,爸爸妈妈不要你了。”她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晃着身体,“奶奶来照顾你,不哭,奶奶来照顾你……”
木头娃娃在发出脆响,它的腿和胳膊从她怀里掉出来,掉在地上。她还在摇晃着身体,喃喃不休。
“她是个疯子!”司空琴尖叫起来,“她精神不正常!我……我……”
“你一直想杀死她?”欧阳操冰冷的目光盯住她的眼睛,“一直想用你非凡的能力杀死她?慢慢地淹死她?”
为什么我没有太叔绯那样强大的力量?如果我有这种能力,我不会再痛苦。我不知道多少次这样想过。可是我并没有那种能力,我只是个软弱无能的人。如果没有太叔绯,我只能等着,等着祖母来杀死我。
欧阳操抱住了她,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朝浴缸中按去。她尖叫着两手撑住浴缸边缘,木娃娃从她怀里掉出来,落进浴缸里。它溅出的水花飞到了司空琴的裙子上,也飞到了她的脸上。
“祖母死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跟你现在的感觉一样吗?”
我看到她苍老肥胖的躯体坐在浴桶里,水漫过了她的头顶。如果没有太叔绯,坐在那里的人就将是我。
木娃娃沉下去之后又缓缓浮了上来,它粗糙的笑脸粘上了水,在水中沉沉浮浮。
刹那间,她看到了自己。坐在浴缸中,眼睛半睁着,纤细的躯体变得肥胖,润滑的皮肤布满皱纹,半黑半白的头发在水蒸气中散发着一股异味。水满出浴缸,漫了整个浴室,那是象征着生命的血。
这究竟是祖母?还是我自己?
司空琴无助的挣扎着,尖叫着,几乎停止了呼吸。温热的水埋没她的脸孔,灌入她的嘴里,鼻子里。她想哭,想要大声叫,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感觉不到自己的眼泪。她惟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左胸深处的疼痛,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收紧,不停的收紧,逐渐堵住她的呼吸。
欧阳操把司空琴的头从水里拉了上来。她的双眼已经闭上了,但她还在呼吸。眉头紧皱着,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做到这样就足够了。
欧阳操对着天花板长长吐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的内脏在痉挛着,惧怕和轻松同时从心底浮上来。
她喝一点水,也吃了一点安眠药,但这些都不足以致死。她真正的死因将是心脏疾病急性发作。上次如果不是朱昔把她及时送进医院,她就已经死了。这次……不会有人来救她了。她会在这里慢慢死掉。
一切都结束了。失去媒介,太叔绯将无法再在这个世界上施展力量。追逐我们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永远结束了。
他轻轻将司空琴的躯体放在水池旁边,无声地笑起来。不知道是快乐,还是悲哀。他转过身,打算走出浴室。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僵住了。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浴室门口,瞠目结舌地看着里面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