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哀伤的喜悦

八月十一日,下午两点整。

“小妹妹,谁给你买的机票?”坐在柜台后的海关人员翻看着朱丽的机票,一脸惊讶的好奇神态,“这是你的证件?三好学生……你的家长在哪里?”

朱丽站在安检口,默默地看着他。她清秀的眼睛里深深蕴藏着一抹冰冷的神色,根本不像一个小孩能有的表情。短短的一瞬间,她的眼珠上似乎有一道不可捉摸的光芒一闪即逝。

中年海关人员被她眼中的神色吸引,根本没想到要转开目光。几秒钟之后,他缓缓将机票和学生证还给了她。“旅途愉快。”

我们这样做,能行吗?

朱丽通过了安检门,进入候机大厅。

一个虚无的声音出现在朱丽头脑中。

你这不是进来了吗?

不告诉爸爸,也没有哥哥陪着,我觉得……有点害怕。别怕,朱丽。

我在你身边。姐姐永远会保护你的。

她找了一个空闲的座位,慢慢把自己的小包抱进怀里,扭头看着窗外的停机坪。除了这个小包之外她没有别的行李。她有些害怕,并不是怕现在这种孤单的状态,而是害怕她即将去做的事情。

哥哥真的做过那种事情吗?我不敢相信,他从来没对我说过。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的啊,朱丽。

可是哥哥不会对我说谎的。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朱丽。

八月十一日,下午六点十分。

“朱昔,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欧阳操坐在靠走道的位子上,隔着司空琴凝视朱昔的眼睛,“你爱过太叔绯?”

“那些早已经过去了。”

“可是太叔绯也爱你!可能现在还爱!”欧阳操终于忍无可忍地发作起来了。虽然尽量压低声音,但还是惹得四周旅客都朝他投来奇怪的目光,他也顾不上了,“我刚才感觉到了太叔绯对你的感觉!你怎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们?你知不知道,如果太叔绯爱你,问题的本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会有什么不一样?嗯?”朱昔跟着反驳,“不管原因是什么,反正她的最终目的不会变的!”

“等等,你们两个都冷静一点好吗?”司空琴夹在中间,慌张失措地轮流看着他们两个,又看看周围的旅客。她眼睛里藏着一股跳动的疑惑,显然她也深感好奇。只是现在这个关头,她知道自己不能问,“别人都在看我们了。”

“好,好。”欧阳操略微喘息一下,让呼吸变得平稳,“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了?这个你总不能不回答吧?”

朱昔别开视线,看着窗外。他试图理清自己的记忆,但总是力不从心。太叔绯的样子一直在他眼前徘徊,挥之不去。

我以为我已经忘了,我以为我对她只有恨了。可是……为什么我心里还有这种感觉?是她的能力在作祟,让我产生错误感觉?

对,一定是这样!

朱昔拼命集中思绪,强迫自己相信这是惟一的答案。他明明感觉到心底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反驳着他,他也只能强迫自己视而不见。

“朱昔?”欧阳操的忍耐力已经快磨光了,“朱昔!”

“我知道,我正在想!”朱昔转过脸来朝他吼一嗓子,又迅速重新面对窗户。飞机已经升上云空,连绵成一片的云海就在他们眼下,可是坐在这里的三个少年却毫无喜悦之情,“那天晚上……咳,你们还记得比我们高一级的那个男的吗?当年他是太叔绯的邻居,跟太叔绯关系一直很好。”

“我记得。”司空琴点点头,欧阳操却一脸极力回忆的样子。这种事情女性的记忆一直比男性优越,“他当年还曾经辅导太叔绯学习,太叔绯回来之后他立刻上门拜访了。”她转向朱昔,“我觉得他是喜欢太叔绯的。”

“没错。”朱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但他是个混蛋。那天晚上他把太叔绯约出来,想要……”朱昔忽然有点说不下去。太叔绯雪白的身影躺在草地上的姿态让他感到一阵由衷的愤怒。他明确地感觉到自己不想把那个词跟太叔绯联系在一起,他不太明白此时此刻他怎么还会有这种感觉,“太叔绯不愿意,他就想用强迫的。可是太叔绯……不是凡人。这一点他不知道。等他看到太叔绯对他的反抗之后,简直吓疯了。扔下太叔绯就跑了,临走之前还骂她是妖怪。”

“所以太叔绯哭了?”欧阳操插嘴,“刚才的回忆中,你就是在那个时候到达的。你什么都看见了?”

“不,那天晚上我只看到最后一幕。还没等我理解当时的场面代表什么意思,那个男的已经跑得没影了。我稍微愣了一会儿,才走出去跟太叔绯说话。”

“我还记得,那个男的在山上摔断了腿,他说是因为他发现了太叔绯不是一般人,所以太叔绯报复他。”司空琴一边回忆一边说,“看来原因虽然是假的,但结果却是真的?”

“大概……是吧。”朱昔含混的回答。

不,其实不是的。那只是他自己被太叔绯吓破了胆,不小心从山上滚下去了。他断了腿,可以说跟太叔绯没多少关系,可是却什么都算到她头上。这种人简直就是败类……

可是我……可是我呢?

不,我没有错怪她,一定没有错怪她。那件可怕的事故一定是她造成的,她后来的表情已经证明了。

真的证明了吗?

她的拳头渐渐松开,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消退。她眼中折射出灵魂的倒影,刚刚铸造起来的完美世界正在飞速崩溃。她没有说话,她的悲哀却没有被沉默掩埋。

不值得同情,不值得同情!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想要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这有什么错!

“我累了。”朱昔用自己的声音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短短三个字之后,他又闭上了嘴。他怕再继续说下去,他会把内心的狂吼一一倒出口。

欧阳操慢慢倒回自己的椅子里,若有所思地仰看着行李架下的微型空调孔。过了一会儿,他才好像恢复了平静,又重新跟坐在旁边的司空琴说起话来。

“阿琴,你还好吗?刚才我们回到候机室的时候,你好像晕倒了?”

“嗯,刚才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昏倒在椅子上。不过前后总共不过几分钟,现在已经完全好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可能是有点中暑。”

朱昔把脑袋靠在窗户上。他看不到司空琴的脸,但他清楚的听到了司空琴语气中的喜悦。被欧阳操关怀一下,对她来说好像比什么都重要。平时遇到这种情况,朱昔总是免不了要打趣几句的,但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这个心情了。

“你们呢?”司空琴开始发问,把话题引向她感兴趣的地方,“你们遇到什么事情了?”

“说来很复杂。我们好像又被太叔绯袭击了,不过这一次跟以前不一样,我们没有看到太叔绯本人。而且我们也没有受什么伤害。朱昔?”他叫了朱昔一声,“我知道你在听。你觉得那是怎么搞的?”

“我不知道!我说过我累了!”

“那你就听我说吧。”欧阳操重新转向司空琴,“我觉得这次跟以前不一样,很可能是有什么特别含义。究竟是什么我不太清楚,但我多少能猜出一点,在幻境中那些不可解释的现象是因为什么。”

司空琴没说话,安静地等待着。

“以往我们碰上太叔绯搞出来的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多半都会同时看到太叔绯的幻影。惟一例外的就是阿琴那次,看到的不是太叔绯,而是自己的祖母。阿琴对于自己的祖母有所恐惧,这种回忆是太叔绯从第三者的角度看到的,故事的主角并不是太叔绯本人。但这一次,我们所看到的却全都是跟太叔绯切身相关的一些幻影。最奇怪的是,我们没看到太叔绯出现在这些幻象中。所以……”他的目光从司空琴地鼻梁前方滑过,扫了朱昔一眼。确定他是否在专心致志地听,“我觉得,这一次我们是走到太叔绯自己的回忆里去了。”

“怎么说?”司空琴茫然不解地问。她并不知道那些幻境的具体情况,她也知道欧阳操现在说的这些话并不是完全说给她听的。

“我们之所以看不到太叔绯,是因为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从太叔绯的眼睛里看出去的。她看不到她自己,当然我们也就看不到。”

“可是那个声音跟太叔绯的声音并不一样。”朱昔忍不住插嘴,“这个你怎么解释?”

“自己听自己的声音,跟别人听到的往往不一样。”欧阳操暗自发笑。朱昔这种容易被引诱的单纯性格从小到现在,一直没有什么改变,“我们如果来回忆自己的声音,第一个能想到的肯定是在平常情况下,自己听到的自己的声音,而不是通过录音机或者其他什么录制手段,从外界听到的自己的声音。所以她记忆中的声音跟我们记得的有区别,这正好证明我的猜想是对的。”欧阳操稍微沉思了一下,又继续说,“还有我们在山上跑步的时候。你发现没有?我们不管怎么跑,事实上都一点没有移动,仍然站在原地。这应该是因为太叔绯没有移动,所以我们当然也就不会移动。再者,那个白色房间里的门。我们打开门之后外面什么都没有,这恐怕是因为太叔绯对于门外的风景已经没有印象了。所以只剩下一片片的灰色。”

“好吧,就算你分析的全对,”朱昔转过头来,“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朱昔。”欧阳操冷冰冰的看着他,“太叔绯以前只能把她自己展示给我们看,或者是以我们确实存在的地方为蓝本,制造一些幻象。比如阿琴遇到的事情,你们虽然听到了她祖母的声音,但走廊的格局并没有变。可是现在她却能把我们两个活生生地拖进幻境中。你不认为,她的力量朝夕之间突然增强了吗?”

朱昔不置可否。

“阿琴,你这类小说看得多,你觉得这会是什么原因?”

“这个……一般都是因为找到了一个新的身体。也就是一个活人,自愿把力量提供给‘幽灵’当作支柱……”

“果然,你也这么认为……”

他们两个的交谈声在朱昔耳朵里越来越模糊了。飞机飞行时的隆隆巨响像一道屏障,隔绝了他和周围的世界。

最后我们感觉到的那种喜悦,真的是太叔绯的感觉吗?原来在那一刻,她是如此的快乐。

就因为我帮她擦去了眼泪,就因为我承诺要保护她,她就这么快乐……

那种快乐……简直是我一生都未曾体会过的。

可她后来却做了那件事……

“还有,你们有没有想过,她向我们敞开内心了,我们是不是也就能干扰她的内心?”

欧阳操的声音又一次传入他的耳朵,把朱昔已经游离的精神重新唤醒。“如果我们能再次进入她的内心,如果我们能发现她怨恨的原因,那么或许我们就可以从内心消除她的怨恨,从而解决问题。”

“真的吗?”司空琴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钦佩,“那我们不是就有办法了?”

“嗯,不过这只是测想。还需要试试看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

什么意思?

朱昔感觉自己背上的肌肉一下子缩紧了。

她怨恨的原因是什么?阿琴或许不清楚,但欧阳绝对是知道的。归根结底,她所恨的人或许只有我。难道欧阳操的意思是……到了关键时候,他宁愿牺牲我?

朱昔看了欧阳操一眼,后者全无感觉。他没有看到朱昔那一瞥之间所流露出的表情。就像多年之前,在那个月夜下时一样,凶狠得像一头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