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5

除了那群远处麻雀的唧唧声,果园里一片寂静。我将车开进酒庄的时候,已经过了四点。我四处张望,都没看到阿杰的卡车。我匆匆穿过停车场,门上的标志让我哀号一声。

休息中

可恶!我还是敲了门,凝望楼上公寓的窗户,可是窗帘拉起来了。不管是公寓,还是酒庄,都空无一人。

我一屁股坐在露台的长凳上。来不及了,我不应该来的。自我怀疑的声音响起,说我一无是处,我一定是疯了,才会认为像阿杰这样的人会爱上我。走吧,快走,现在就离开,不要再出丑了。

不行,这次我不会放弃了,我要争取阿杰。或许不成功,不到最后,我知道我不会听天由命的。

为了消磨时间,我走到主建筑物后方,每隔五分钟就看看手表。快点啊,阿杰!我要见你。

我漫步经过停在小丘上的牵引机,后面有座小木屋。屋檐下有个工作桌,放了各种工具,我用手抚过台面,拿起锤子、钳子、螺丝起子,这些工具的把手上都刻了“RW”的缩写,是罗伯特·华莱士,即鲍伯的全名,所以这是他的木工工具,母亲给阿杰的礼物。

脚下踢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我退后一步,眯起眼睛。工作桌下塞了一个盒子,我手臂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不可能吧。

我慢慢蹲下去,往工作桌下一看。我倒抽一口气,紧压着喉咙,是鲍伯的红色金属钓具盒。

转头看看,四下没有人。我的动作很小心,仿佛要踏入威胁着吞噬我的滚滚洪水,又一次,为了得到肯定的答案。

我的心跳很激烈。盒子又出现了,是什么征兆吗?我该看看里面有什么吗?

我用双手将底下的生锈旧盒子拉了出来,它感觉轻得像是没装东西。就在这一秒,我做出决定,我要把盒子放进后车厢,想待会找个垃圾桶丢掉,阿杰就不会看到里面装了相片的塑料袋。

金属盒一暴露在阳光下,我就看到了,忍不住紧张起来。盒盖已经开了,就像鳄鱼张开喘气的嘴巴。我低头瞪着盒子。

里面只有生锈的挂锁,用钢锯割断了,有人终于解开了谜团,一定是阿杰。

果园消失在夜色的阴影里,带走白日的温暖。我在车里找到一件毛衣,裹在身上,然后找了张野餐桌坐下。我往桌上一趴,视线穿过暮色中几乎要消失的一排排樱桃树,专心看着远处闪闪烁烁的光芒,直到眼皮变得沉重。

有人轻拍我的肩膀,把我吓醒了。在一片漆黑中,我眨眨眼睛,在习惯了光线后,才认出他的脸。

“阿杰。”

我坐直了身子,突然觉得很尴尬。他一定觉得我疯了,在他的店外面睡着。更糟的是,他说不定觉得我是变态的偷窥狂。

全身的本能都叫我要快点逃跑,这个人不想见到我。他不会原谅我。我在想什么?但我不能跑,我也不会跑。我已经走上不归路,失去了很多。

他坐到我旁边,腿朝着相反的方向,我们肩靠着肩,脸也靠得很近。

我用手按住心口,想平息狂乱的心跳,强迫我自己直视他的眼睛。

我说:“求求你,感觉一下。”我用发抖的手抓住他的手,压住怦怦乱跳的心,我说:“这是我的心跳,我很害怕。”他想把手抽走,但我用力抓着他。“我求你,拜托,阿杰,原谅我。”我闭上眼睛。“我好怕,因为现在,你能压碎这颗满是裂缝的心,也能让它愈合。”

我松开手,他的手垂到身体旁边。他看着我,下巴的肌肉绷得好紧。我转过头来,只希望我能消失。就这样,完了。我敞开心房,他却什么也不说。泪水浮上眼眶,我站起来,我要走了,不然他就会看到我的眼泪。

我感觉到他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回去,我屏住了呼吸。我看着他时,他的眼神变得温柔。他微微一笑,伸手过来,用他的指节摩擦我的脸颊。“我一路追到芝加哥又折返回来,你就只是要跟我讲这几句话吗?”

我掩住嘴巴。“你去了芝加哥?今天吗?去找我吗?”

他点点头。“有个女孩告诉我,‘你不会放弃你爱的人。’”

“所以我才会在这里。”我说。

他用手捧住我的脸,靠了过来。他的嘴唇碰到我的,感觉很软,我猛然闭上眼睛。这一刻,我想要的都实现了——不对,是我相信这一切会成真。

我从口袋里拿出石头,它的触感光滑无比,这几个月来,我几乎把原谅石当成一种慰藉。不,不是,它仍是重担。

“这是我上次在我妈家要给你的石头。阿杰,我想再问一次,你能原谅我吗?”

他接过了石头。“我原谅你。”他定定地望着我,用手抚过我的头发。“你是个好人,汉娜,真正的好人。”

我的喉咙发紧,我闭上眼睛。这是很简单的肯定,却是我一生的期望,每个人都想听到这句话。“谢谢你。”

“对不起,我拖了这么久。”他抚弄着石头。“不能原谅自己的话,也很难原谅别人。”

我憋住呼吸,等他告诉我他在钓具盒里找到什么。

“你知道我很照顾查克和伊兹,但我从没告诉你真正的理由。”

我眨眨眼。“他们是你的孩子。”我没有嘲讽的意思。

“不是,”他咬咬下唇,“他们的爸爸以前是我的员工,常喝得醉醺醺的就来工作,我警告他十几次以后,就把他开除了。他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但我不肯听他解释。”

“你该做的也做了。”我说。

他让石头在掌心里滚了滚。“是啊,其实没有必要。罗斯在回家路上买了快两公升的威士忌,睡倒在厨房地板上后,就再也没醒来。”

我闭上眼睛。“阿杰,这件事太可怕了。”

“他需要帮忙,我却不肯伸出援手。”

我拉住他的手,用力捏了一下。“别耿耿于怀了,原谅你自己。我觉得,除了原谅,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我们静静坐了一会儿,十指交缠,然后他站起身子,把我拉了起来,“来啊,有个东西给你看。”

他随手拿了支手电筒,带着我穿过停车场,走下石头小径。经过工具屋,他没提到钓具盒的事,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他牵着我穿过阴暗的果园,告诉我他在聚会上找到我母亲的情景。“她说你走了,我真不敢相信。我告诉她我要回来,要她答应我不打电话通知你,因为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我用一小时九十英里的速度开回来,就怕我到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我不会走,”我告诉他,“我会一直等下去。”

他举高我的手,亲了一下。

“我还是无法相信今天这样的星期六,酒庄却不营业。”我说。“周末的时光非常宝贵。”

“信不信由你,今年比以往都好,好到无法形容。”他对我咧嘴一笑。“如果能找到好的面包师,我就发了。你认识这样的人吗?”

“我还真的认识呢,不过不是一个人,是一对母女喔。”

“真的吗?”他捏捏我的手。“你被录取了,两个都可以来上班。”

我们又走了约一百码之远,他停在一棵巨大的枫树之下。

“给你的,”他拍拍树干,往上看,“它等你好久了。”

树屋约莫在十二英尺高的地方,就在闪闪发亮的树叶和树干之间。我直视着阿杰,眼中浮现一层泪光。“是你……帮我建的?”

他点点头。

我一把抱住他,亲了他的嘴唇、脸颊和前额。他大笑,抱起我转圈圈。等他把我放下来,我抓住了梯子。

“噢,不行,还不能上去,”他挡住我,“你要有通关密语才能进去。”

我歪歪头。“好吧,通关密语是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还是你告诉我的呢,再想一想。”

我微笑,想到那天一起吃晚餐的情景,我告诉他我的梦想是一栋树屋。他问我通关密语,我却脱口说出“我有男朋友了,阿杰。”

“来啊,”他的眼神兴高采烈,“你没忘吧。”

我迟疑了一下。“我……有……男朋友?”

他咧嘴微笑。“没错,下一句呢?”

我想了一秒。“阿杰?”

他点头。“是两句,不是一句。”

再说一次,我有点哽咽。“我有男朋友,阿杰。”

“听起来怎么样?”他低声问。

“太棒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海湾边散步,四处雾气蒙蒙。我的头发梳成马尾,阿杰的肥皂有些刺激,把我的脸洗得红红的。我穿着他的旧衬衫,搭昨天穿的紧身裤。他搂住我的肩膀,我们不说话,静静地走着,觉得很满足。

昨天晚上,我没问他钓具盒的事。两个多月前,当在母亲家的客厅里坦白一切后,我觉得有两个可能性:一是阿杰发现我的控诉属实,二是他终于能原谅我,而我并不需要知道答案。

我们停在岸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石头,左手握着一颗,另一颗则放在我的掌心,告诉我我已经得到宽恕。他看看我,我们将石头和石头代表的重担,一起丢进湖里。我们手牵手站着,看着海面上的涟漪越变越多、越变越大。那些涟漪缓缓地合在一起,最终消失不见,所以除了我和阿杰以外,没有人知道有过这两颗石头的存在,也不会有人看到因而产生的每个涟漪。